“什么?戚敬塘……那個差點把我藥死的登州小子,奉召與于侍郎一同提督軍務,去圍剿廖、王聯軍?”病榻上,謝時燕驚怒地瞪大了眼睛,激動得連婢女手中的藥碗都打翻了,“皇上是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嗎?”
謝時燕的長子——翰林院侍讀學士謝蘊答道:“皇上自然是知道的,這不,還派了兩位太醫來給爹診治,并賜不少調理身體的補藥。可見皇上對爹還是十分信重的。”
謝時燕揮手打發走屋中仆婢,對著兒子說了心里話:“太醫與補藥,那只是姿態,是做給你爹與朝臣們看的,為的是彰顯圣德。至于在皇上心里占不占分量,還得看朝廷定策時,采用的是誰的主張。
“我本打算,先把這登州小子狠狠收拾一頓,等病情好轉就上疏治他個意圖謀害之罪。可誰料皇上提前一步擢升了他,這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謝蘊道:“爹最近病休在家,可知戚敬塘是得了蘇閣老的舉薦才上的位。”
謝時燕往舌下壓了片老參,喘勻了氣,方才說道:“我料到是他。人都關在柴房里了,硬是被錦衣衛中途撈走,說什么按律處置,結果呢?分明是蓄意誆詐我!要說錦衣衛不是受蘇十二的指使,誰信?”
謝蘊露出一抹古怪而曖昧的哂笑:“爹難道不曾聽聞,錦衣衛指揮使沈柒與蘇晏的那點風流韻事么?朝中私下里在傳,說蘇閣老好本事,再利的刀、再兇的獸落在他手里,百煉鋼也能成繞指柔。”
謝時燕知道二人交好,卻不清楚其中還有這么一層關系。不過說白了,他并不關心誰是誰的姘頭,這件事上沈柒站在蘇晏那邊,就是與他為敵。
蘇晏年紀輕輕就入了閣,與他們這些老臣平起平坐,此事在朝中不是沒有異議。
但新君態度堅決,且蘇晏本人既有從龍護駕的功勞,又有足夠的政績作為底氣,更是先帝榻前托孤的臣子之一,故而老臣們就算心里不平衡,也不好多說什么。
蘇晏以吏部左侍郎加封文華殿大學士,在內閣中排名第三。排名第二的謝時燕對此忍了。可新君又調整了輔臣的職位,把蘇晏與他一同放在次輔的位置上,這下把他噎得,簡直如鯁在喉,幾天吃不下飯。
更令他難受的是,連接幾項重大的國策,新君都聽取了蘇晏的意見。且不論這意見是否正確,單說如此集權于一人,內閣其他輔臣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勢頭不妙啊……”謝時燕喃喃道,“蘇十二這是要一手遮天了。”
謝蘊聽了嚇一跳:“不至于罷,他才多大!再說,上面還有個楊首輔呢。”
“楊亭?呵,要不要跟你爹打個賭,我賭他這個首輔干不了五年。”謝時燕斜乜著兒子,眼神中透出在朝堂上全不曾出現過的精明樣。
謝蘊更加吃驚:“爹何出此言?”
“朝野上下,背地里都叫我‘稀泥閣老’,嫌我只會勸架、和稀泥,難道我不知道么?我當然知道,可我仍是要明哲保身。”
“楊首輔不愛爭風頭,不也是明哲保身?”
“不一樣,楊亭遇事優柔寡斷,容易被強勢者影響。他天性溫和,總希望身邊人人都好、所有人的利益都能顧全,可朝堂如戰場,爭利如博弈,哪里來的人人都好?他這不叫明哲保身,叫忠厚天真。這種人不適合當官,哪怕身居高位,也坐不了多久。”
“爹的意思是,將來的內閣……會是蘇閣老一人獨大?”
“他已經一人獨大了!若是再讓他當上首輔,莫說還有沒有其他輔臣說話的份,只怕連‘內閣’都保不住!”
謝蘊震驚:“難道還會重設中書省,恢復宰相制?這可是太祖皇帝親自下令撤除的!”
“這可不好說,照目前皇上對他的寵信程度……皇上年方十七,將來幾十年的事,誰能說得準,會有怎樣的風云變幻?”
“那么爹是想……”
謝時燕盯著床前地板上的碎碗與藥漬,語氣慢而重:“你爹我今年五旬有余,還能有幾年活頭?我不像焦陽、王千禾兩人,沒想在有生之年爭什么首輔之位,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位子被一個黃口小兒搶走!
“爹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是兩榜進士、翰林院出身,完全有資格入閣。爹要為你鋪路,把你送上內閣首輔之位,這第一步,就是內閣的最后一個空位——東閣大學士!”
謝蘊雙眼含淚,感動道:“爹!”
謝時燕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爹知道這很難,也知道讓你去獨自面對蘇十二,幾乎不可能有勝算。所以爹要為你做一件事,就是將蘇晏排擠出內閣。”
“爹方才也說了,蘇閣老極得圣寵,怕是不好撼動。”
“所以才要聯手一切可聯手的力量。閣臣中,楊亭因著天性與李乘風的關系,估計關鍵時刻還是會支持蘇晏;于徹之乃是性情中人,蘇晏提拔了戚敬塘作為他提督軍務的副手,他暫時是不滿的,但不至于因為這點事就生隙;汪春年我試探過,此人不善言辭、心思深,看著不起眼,卻未必沒有野心。也就是說,于徹之與汪春年,都有望成為我聯手的對象。
“其他朝臣,六部中的吏部與工部官員大多支持他,將來吏部尚書的位置,怕也是他的;戶部與禮部反應較為冷淡,禮部尚書嚴興雖因遺詔之事與他同盟過,但看不慣他不循正道的做派;而兵部、刑部相對中立。
“言官們,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們,對他的評價兩極分化,既有狂熱的擁躉,亦有一心盯著他的破綻的挑刺者。端的就看將來誰坐上左都御史的位置,倘若是楚丘,都察院恐也將成為他的后院。”
跪門案后,原左都御史因參與聯名請求易儲而遭罷免,如今這個位置還空著,暫時由右都御史兼任。而蘇晏因為調查白紙坊爆炸案結交到的好友楚丘,算是年輕御史中頗有聲譽的一位,晉升有望。
“至于五寺,除了大理寺還有點權力,其他不值一提。大理寺卿關畔也是個明哲保身的,又曾做過蘇晏的上官,想是總會留點香火情。”
謝蘊聽完父親的分析,驚覺蘇晏為官才三四年,竟在朝中經營出了相當可觀的勢力,將來這大銘朝堂還不得是他的天下?
“爹,這條路太難了,要不你還是別走了……”
謝時燕笑起來,把手放在兒子肩膀上:“你以為你爹要去做什么,披掛上陣打仗?孩子,你要明白一件事——在朝堂上,盟友與敵手往往看起來并沒有分別。你以為爹會對蘇晏橫眉怒目,事事找茬么?不會的,爹會笑瞇瞇地與他共事,繼續當個‘稀泥閣老’,然后暗中經營,在關鍵時刻,從背后往他要害處狠狠捅上一刀。”
謝蘊若有所悟。他說道:“爹,我忽然想起一件與蘇晏有關的小事,不知值不值得一提。”
“當然要提,你以為的小事,也許當下真是件小事,可放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或許就成了大事。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就是這個道理。”謝時燕道。
謝蘊點點頭,說:“蘇晏與故交崔錦屏之間似乎起了嫌隙。前幾日兒子在散朝時,看見蘇晏去找崔錦屏說話,而崔錦屏甩了他的臉子扭頭就走。崔錦屏想加入妖書案的調查,但皇上不允準,他會不會認為這是蘇晏在從中作梗,不肯給他展示才華的機會?”
謝時燕琢磨片刻,也想起了一件事:“崔錦屏身為區區五品通政司參議,在去年的易儲之爭中,蹦跶得比他的主官還要賣力。他是太子那邊的,按理說太子登基后,應當論功行賞,可是年初擢升的這一批官員中,卻沒有他的名字。這是什么原因?”
謝蘊知道父親在考他,思索后答:“要么是他根本不入皇上的眼;要么是蘇晏不希望他出頭。”
謝時燕拈須而笑:“同科狀元與二甲,金榜一上一下,入了朝堂這上下卻顛倒了過來,微妙得很吶。回頭想想,同科的榜眼與探花,等于都間接毀在了蘇晏手上,狀元又焉能逃過?”
謝蘊也笑起來:“兒子知道了。這個崔錦屏,日后也許能派上用場。”
謝時燕道:“拿紙筆來,爹要親自寫一份舉薦書。”
*
崔錦屏有點后悔。
那日散朝時,蘇晏朝他走來,嘴角煩惱地抿著,眼里透著熱切的亮光,分明是要與他解釋。但他那時氣性上來,扭頭就走了,根本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如今氣消了大半,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蘇晏再怎么年輕,再怎么與他有同年之誼,也畢竟是閣老。
這種云泥之別的感覺,令崔錦屏心中羨慕之余,隱隱生出了酸澀——
當年蘇晏才考了個二甲第七,而他卻是獨占鰲頭的狀元。
論文章才華,他自認為完全不輸對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晏所提的請求,哪次他沒有盡力幫忙?即便摻雜著私心,但也算是仁至義盡。
可他卻沒有得到預計中的、應有的回報。
崔錦屏猶豫著,要不要再登門求見一次,兩人好好聊聊,但又拉不下臉來,再去挨蘇府小廝的冷眼。
就在這時,兩名通政司的同僚笑盈盈進屋來,朝他作了個長揖:“恭喜崔通政,賀喜崔通政!”
崔錦屏吃驚:“什么?別亂說,下官只是個參議。”
同僚甲笑道:“今日還是參議,明日就是通政啦!文書已下到吏部,很快就能到崔大人手上了!”
從五品參議到四品通政,整整提了一品不說,更是成了通政司的二把手,升任通政使的機會也大了許多。崔錦屏又驚又喜。
同僚乙補充:“聽說是閣老親自寫了薦書,向皇上舉薦的。崔大人有如此靠山,將來還不得青云直上?”
崔錦屏激動得熱淚盈眶,心想:清河果然還是念著我的,是我錯怪了他!
他抹了把臉,說:“我是該去好好感謝一番蘇閣老了。”
同僚乙對他的話有些意外:“蘇閣老?不是,舉薦崔大人的是謝閣老啊。我有個親戚在內閣里當中書舍人,就多問了一嘴,聽他說,這事兒蘇閣老并不贊同,但謝閣老堅持己見。蘇閣老不愿與他鬧得太僵,最后才算勉強同意。”
崔錦屏愣住了。
*
自家書房中,蘇晏坐在桌前,翻看從北直隸傳來的奏報——于徹之與戚敬塘所率的京軍,前鋒部隊已同廖瘋子的亂軍進行了一次試探性的交鋒,京軍占據上風,廖賊暫時后退避其鋒芒,但也不排除是誘敵深入。
油燈有些暗了,他放下奏報,用小剪子修了一下燈芯。
沈柒推門進來,將幾份新收到的諜報遞給他。
蘇晏微微一笑:“辛苦了,七郎。地方奏報送至京城總要慢一些,多虧有錦衣衛各衛所的探子。”
沈柒朝他點點頭,拎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
“今日你與謝時燕起爭執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說實話……”沈柒略一猶豫,但仍繼續說道,“你做得未必明智。”
蘇晏專注地看著諜報:“我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崔錦屏知道了,可能會對你心生怨恨?有些力量雖然微薄,成為臂助時不覺得有多大用處,可一旦變成了敵意,就要多幾分提防。”
“我想過。”
“可你依然這么做了。”
“是。”蘇晏轉頭注視沈柒,面上浮現一絲無奈,“有些事,明知怎么做會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利益,可我卻出于某種原因,沒有選擇最有利的那一項。莫說七郎,我回頭想想,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傻。”
沈柒微露笑意,握住他的手背,用指間的刀繭輕輕摩挲:“你這般聰慧的頭腦,若還覺得自己傻,把其他人都置于何地?我知道你不會沖動行事,這么做必然有你的理由。”
蘇晏望向他的雙眼,在燭火映照中依稀反射著柔光。他輕聲道:“七郎知我。”
“可我不能確定這個理由,是出于哪種取舍。”
蘇晏放下諜報,認真說道:“那我告訴你。崔錦屏是我的好友沒錯,他的優缺點我同樣很清楚。他聰明過人、滿腹才華,可也爭強好勝、傲氣十足。他熱衷朝政,固然有為國為民的心思,但更多的是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得到更多人的認同與欽佩。他出身世家,天生就是讀書進仕的料,從未受過挫折,也從未見識過民間疾苦。這樣的崔錦屏,只能當個鮮衣怒馬的狀元郎,擔不了一司主官的重任。
“我原本打算,將他外放至地方好好歷練幾年,從父母官做起,逐漸磨去他身上的傲氣與功利心,讓他明白究竟‘為何為官、如何為官’之后,積累足夠的實干經驗,再調回京城委以重任。
“謝時燕此時橫插一杠,無異于揠苗助長。更何況,謝時燕與他非親非故,為何要提拔他?不外乎存了刻意拉攏之心,要拿他當槍使。也不知他能否參透這一點,還是真把謝時燕做了伯樂,怨我擋了他的升官路。”
沈柒道:“你也可以拉攏他,利用他。”
“對,我也可以。倘若我只想要個朝堂上的同盟或手下,完全可以施恩于他,籠絡后再利用,至于最后他變成什么樣,與我無關,有用則用,無用則棄。但我把他當朋友,希望他能看清自己的內心,不浪費才華,真正成為國之棟梁。”
“但他未必能看清,就算事后領悟,也未必會感謝你。”
蘇晏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但有些事,無論結果如何,我覺得該怎么做,就會義無反顧地去做。也算是努力過,無愧于心了。”
“你也可以對他說明你的良苦用心。”
“如今再去說這番話,他更是覺得我巧言狡辯,反而會加深誤解。算了,就這樣吧。也許是我太好為人師,上蒼看不過眼,借著謝時燕的手撥亂了這一局;也許對他而言,這才是真正的磨礪。總之,無論日后他對我是善是惡,該做的事我還是要做。我會盡量解開誤會,但不會任由他壞了我的事。”
沈柒緩緩揉著他的手背:“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蘇晏搖頭:“你在想什么?”
“想徹徹底底吃了你,連一絲眼神、一縷吐息都不分給他人。”
蘇晏微怔,繼而失笑:“七郎,你這樣是嚇不住我的。你哪里舍得真吃了我。”
沈柒的目光幽深而滾熱,嘴角隨之勾起:“對,我舍不得。我不僅不敢吃你,還會把你想要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你若反過來想吃我,我也是愿意的。”
蘇晏的饑腸很配合地發出一陣骨碌碌聲。
他立刻捂住肚子,朝沈柒露出個略帶嫌棄的表情:“不,我一點也不想吃你,血腥味太重了。”
沈柒笑出了聲,傾身過去把他壓在椅背上親吻。
窗戶在此刻驟然開啟,勁風卷入室中。荊紅追挾一股山野草木的氣息落在書桌前,冷臉道:“大人可需要屬下幫忙?屬下擅長烤野味,放血、清洗再腌制,保證一點腥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