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蘇府后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一條縫。
身著青綃直裰、頭戴瓜皮小帽的蘇小京溜出了門,走入僻靜的后巷,與敲著梆子的打更人擦肩而過。他一身普普通通的仆役打扮,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很快就消失在京城的夜色中。
打更人沿著蘇府后門的巷子走到底,推門進入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摘下斗笠,對坐在樹下石凳上擦刀的一名藍衣男子說道:“那廝剛離府了。”
藍衣男子抬起頭,正是現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沈柒。
“盯住了?”
裝扮成打更人的高朔答:“大人放心,一路都有暗探盯著。他哪怕只是出門抓個蛐蛐,兄弟們也能查出那蛐蛐什么色兒、怎么叫喚。”
沈柒微微頷首:“朝廷剛派出信使去傳召戚敬塘,登州那邊就有人搶先一步要暗殺他,未免太過巧合。即便戚敬塘在登州樹敵眾多,那種能潛入戒備森嚴的衛所、訓練有素且全都用劍的黑衣刺客也不多見。我早就懷疑有人泄密,思來想去,除了朝中可能有對方的眼線通風報信之外,還有一個可能性——當時清河對我說打算起用戚敬塘時,在場的不止我們二人。”
“蘇家小廝也在場?可那兩個小廝都是打小買來、受蘇大人調教的,在陜西時也曾共過患難生死,我看他們主仆情深,不像是……”高朔遲疑道。
沈柒唇角扯出一抹冷笑:“人心復雜善變得很,昨日的心境未必就同于明日的心境。再說,‘情深’之前不是還有‘主仆’二字?倘若想反仆為主,這情恐怕再深也敵不過欲望。”
高朔道:“這次蘇小京深夜私下出去,若是還去到外城東的那一戶,就說明那戶人家真有問題,并非明面上的豪紳身份那么簡單。”
沈柒吩咐:“繼續查。不僅要查那戶的主家,連同其所有仆婢,乃至受雇的佃戶、短工等都要查個底朝天。”
高朔應承完,又問:“那蘇小京呢?”
沈柒道:“先不要打草驚蛇,命人十二個時辰輪流盯著。我倒要看看,這小廝是被人收買,還是對方早就埋下的一步棋。”
“聽大人的口氣,像是對對方的身份已有所預料?”
沈柒沒有回答,只是在擦得雪亮的刀鋒上吹了口氣,側耳聽輕微的震動蜂鳴聲。
高朔抱拳道:“大人心中有數,不愿外泄的話,卑職就不多問了。有何差使,但請吩咐。”
沈柒看了看他眼下熬夜的青影,忽然問了句:“你還沒睡到那個女人?”
高朔面露一絲苦笑:“阮姑娘早已搬出租房,另起爐灶。這個月她的新店也開了張,據說賣一種叫‘味素’的稀罕物,生意極好。她如今是老板娘,整日忙得團團轉,更沒有空與我多說上幾句話。”
一個年輕女子在外拋頭露面,又是青樓出身,哪怕消了賤籍,也有不少市井混混打她的主意,都被高朔暗中幫忙擺平了。這些他卻沒告訴阮紅蕉,唯恐對方覺得他挾恩求報。
但阮紅蕉再忙,只要他拎著魚上門拜訪,當夜必定會放下手中事務,親自下廚為他做一桌全魚宴。一同用完膳,再將他毫不留戀地打發走。
從阮紅蕉離開青樓,到現在整整兩年,高朔仍不能肯定,對方究竟對他有沒有男女之情,更別提什么睡或是娶了。
沈柒用一副無可救藥的表情看高朔,懷疑自己這個老部下大概是個太監。
高朔被上官看得雞皮疙瘩直冒,強笑道:“若是入不了她的心,就算強行睡了也沒什么意思,是吧?”
沈柒道:“若是不睡,別說入心,你連門檻都摸不到。”
高朔很想吐槽說,蘇大人你是睡服了、心你也入了,可里面挺擠的……這么看你也沒比我好多少。但這話打死不敢說,怕被沈柒剝了皮子。
他只好嘆口氣:“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希望阮姑娘總有一日會被我打動。”
沈柒道:“好好磨你的鐵杵,這事我不會再過問了。”他起身將刀收入鞘中,走出院門前,又交代了一句,“天工院那個搞火器的趙世臻,也叫人多留意著點。我看清河頗為看重此人,若是被波及,估計他會很遺憾。”
“大人是要回北鎮撫司?卑職同往。”高朔在他身后道。
沈柒搖搖頭,出門走小巷,從墻頭翻進了蘇府的院子。
高朔很想問他,知不知道蘇大人入夜后才從宮中回來?他與蘇大人這么半明半暗地處下去,會不會被今上視如眼中釘、肉中刺?
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沈柒不僅知道蘇晏入夜后才從宮中回來,還知道奉先殿的殿門緊閉了一個時辰,以及蘇晏出宮時換了身新衣。但他能如何呢?景隆帝在時,他是被壓制與使用的臣子;如今換作清和帝,他的官職更高了,但依然還是臣子。
“……看到了吧?這就是你的命。除非你能徹底把龍椅翻個個兒,否則那對父子誰上臺,對你而言都一樣。”黑暗中,馮去惡的低語聲陰惻惻地響起。
沈柒已對時不時冒出的“陰魂”感到麻木,連驅散都懶得驅,沉著臉穿過回廊。來到蘇晏房門口后,他閉眼深吸口氣,陰冷面色霎時淡去,伸手敲了敲門。
須臾,蘇晏披著外衣過來開門。沈柒注視他,微微一笑。
蘇晏驚喜之余有些意外:“七郎何時來的,怎么沒人通報我一聲。”
沈柒邊走進屋,邊道:“你那草寇侍衛不在,府上還有誰能發現我。”
蘇晏關上門,轉身問:“阿追幫忙追查用毒蛇咬死錦衣衛的兇手,怎么還沒回來,應該沒事吧?”
沈柒把刀與大帽放在桌面,腰帶也解了,答:“就他的武功境界而言,莫說江湖,整個大銘都找不出幾個對手。不過,你在我面前關心別個男人,是想激我今夜更賣力些?”
蘇晏老臉一紅:“沒這回事。今日又是朝會,又是宮內宮外地跑,眼下我只想休息。”
沈柒想了想,說:“也行,今夜你好好睡一覺,明早再說。我去叫人給你燒熱水沐浴?”
“不用,出宮之前我已經沐——”蘇晏陡然收聲,帶點尷尬地笑了笑,接著道,“因為我身上帶著別只貓的氣味,梨花嗅到后生氣得很,為了不被撓,我就在宮中沐浴更衣過了。”
只是因為貓?沈柒背對著他,眼神幽深而冷銳。他往床沿一坐,向蘇晏伸出一只手:“過來。”
蘇晏走過去,被他一把拽入懷中,跌坐在大腿上,不由輕抽了口氣。
沈柒雙臂圈著他的腰身,目不轉睛地直視他的臉,問道:“你對朱賀霖,究竟是何想法?”
蘇晏一怔:“想法?我……希望他做個盛世明君,能使國力強盛、百姓安居,也使我實現心中抱負。”
“沒了?”
“呃,我也希望他這輩子過得健康快樂,早日父子團聚。”
“還有呢?”
“……沒了。”
沈柒沉默片刻,說道:“有些非一己之力能抗衡之事,你要告訴我,再難我們一同解決,但絕不能瞞我、騙我。”
這話是否意有所指?蘇晏驀然想起奉先殿內透過紅羅被套的燭光;想起那個激切的渴求的強吻;想起敞開的衣襟上方,年輕天子飽含愛欲的眼神……要告訴沈柒,朱賀霖那年輕熱烈的沖動與望他接納的請求,再一次被他拒絕嗎?
蘇晏突然生出了強烈的不忍心——他已經愧對朱賀霖的感情,又怎么忍心把對方的痛處剝出來,再展示給另一個人看?
垂下眼皮,蘇晏道:“真沒什么。還有,你若是遇到非一己之力能抗衡之事,也要告訴我,不要瞞我、騙我。”
隨口重復的一句話,卻意外起到了反將一軍的效果。沈柒肩背肌肉僵硬了一下,而后緩緩放松,低聲道:“我曉得。”
“七郎,你還記得我二去陜西之前的那個晚上么?你問我,若是有什么事瞞了我,會怎樣。我的回答是,只要這件事是你深思熟慮的結果,權衡過利害關系,最終能承擔起后果,那么這就是你心中認定,必須去做的事。對此無論我知不知情,都不會去阻礙你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蘇晏習慣性地撫摸他的后背,隔著布料摩挲深深淺淺的傷疤,“七郎,我是真的想與你廝守終生,所以如果有些情感成了我們在一起的阻礙,我會盡力去消弭。同樣的,如果有些決定會造成我們信念上的分歧,也請你三思而后行。”
沈柒再度陷入沉默。
隨即,他緊緊抱住蘇晏,用力咬牙,深長而粗重地呼吸著。
“七郎?”
“……”相愛之人永遠保持坦誠相待,有多難?或許比廝守終生更難。沈柒第一次意識到了這點。
“七郎?”蘇晏話音中透出了擔憂,也用力抱緊了他。
沈柒長出一口氣,道:“沒什么,是我魔怔了,不該在這時候提掃興的話。你也累了整天,休息罷。”
這似乎是確定心意后的唯一一次,他與沈柒同床而睡,沒有發生任何實質性的關系,甚至連個深吻都沒有,只是這么緊挨著,胳膊貼著胳膊,手指勾著手指。
兩人沒有說話,似乎都在享受這種此刻無聲勝有聲的親密。
蘇晏在涌動的困意中睡著了,在即將入睡的朦朧中,似乎聽見沈柒對他說了句什么——
*
這一夜,朱賀霖在溫泉池里泡了半個時辰。期間動用了一次五姑娘,發現自己很正常。
雄風猶存,那么之前的狼狽又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歸結為難得能親近清河,因為情緒太過激動急切,反倒影響了發揮。
既然沒毛病,他松了一大口氣,起身打算穿衣。
好幾名宮女手捧新衣物、浴巾,站在池邊等候。朱賀霖是被人服侍長大的,自然不覺得如何,就這么泰然自若地展示身體,心中不甘地想:這次不過是意外,我得找機會同清河再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