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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 第353章 只要三兩五錢

    木屋內,荊紅追聽蘇晏講述完他與朱賀霖之間的對話,先前那股不對勁的感覺變得越發清晰。
    “大人……”他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你有沒有覺得,小皇帝故意把話頭往他想要的方向引?”
    見蘇晏沒有搭腔,荊紅追唯恐大人誤會自己挑撥,進一步解釋道:“大人還沒明確表態呢,他就把‘去打探豫王的虛實,查證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用意主動拋出來,又一口一個‘絕對不行、絕不同意’,這不是激將法是什么?”
    蘇晏安撫地拍了拍荊紅追的胳膊,微微一笑:“我知道,阿追,我那下就知道了。”
    荊紅追問:“大人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入他的彀?”
    蘇晏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中落葉的山桃樹,輕嘆道:“因為豫王這件事,我有責任。”
    “責任?豫王是忠是奸,小皇帝是信是疑,都是他們之間的事,與大人何干。”
    “你不知道,阿追,那一夜你和七……沈柒在宮道處等我,而我折返回去,見了朱賀霖。”
    *
    端本宮的書房內,朱賀霖轉身,把手中的一張便箋遞給蘇晏:“這是我翻閱父皇給我批改的最后一份策論時,夾在里面的。”
    蘇晏接過對折的便箋,打開,借著燭火,看清了紙頁上景隆帝的筆跡:
    “豫王之去留,關乎社稷穩定,須知縱虎易,擒虎難。吾兒敏慧,可掂量己力,斟酌處置。”
    蘇晏猶豫了一下,問朱賀霖:“小爺之前答應過豫王,他助你回朝,你放他離京。如今小爺自己是怎么想的?”
    朱賀霖心中很是矛盾:“出于承諾與情分,我倒是愿意放四王叔離京。但父皇考慮得也有道理,‘縱虎易,擒虎難’,萬一他到了封地,雄心復生招兵買馬,或可能又被大軍擁戴,將來究竟會不會生出異心,誰也不能保證……或許連眼下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證。”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蘇晏:“清河,你幫我拿個主意?”
    蘇晏道:“你是嗣皇帝,主意還是得你自己拿。我最多只能幫你出謀劃策,做個參考。”
    “那你幫我參考參考?”朱賀霖不死心地問。
    蘇晏微微一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便箋上的幾個字指給他看:“皇爺的用意在這里——”
    “‘掂量己力’?”
    “對。皇爺是想問你,對自己的能力有沒有信心?若擔心將來鎮不住豫王,就繼續扣留他。若是相信自己的治國之能,將來哪怕風云萬變,也有平定天下的能力,那就放他走。”
    朱賀霖認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對蘇晏說:“倘若我連放走四王叔的勇氣與自信都沒有,又如何面對像弈者這樣強大的敵手?
    “清河,我對你許諾過——將來,我會成為盛世名君。我相信自己。”
    蘇晏含笑點頭:“我也信你。”
    *
    木屋中,蘇晏喃喃道:“是我懷著對豫王網開一面的私心,主觀解讀皇爺‘掂量己力’的意思,引導賀霖放走了他……”
    “不!”荊紅追語氣堅定,“這是小皇帝自己的選擇。他相信自己能鎮住豫王,或者說,他渴求這份自信,來證明他擁有統御天下的能力。”
    蘇晏道:“無論如何,此事我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暗查豫王的任務,非得我去不可。豫王若初心不改,那最好不過,我會向朝廷上疏,力主讓他領兵迎戰北漠;他若生了異心,我便拼力勸他,導他回正途。”
    “……若是他冥頑不靈,為了報復老皇帝、為了奪權的野心,一條反路走到黑呢?”荊紅追問。
    蘇晏背對荊紅追,露出了一個無人看見的慘笑,低聲道:“我會親手打造一個牢籠,再把他關進去。”
    他吐出“牢籠”二字時,像被北方呼嘯而來的朔風穿透了胸膛。
    在這浩蕩于天地的朔風中,豫王坐在京畿界碑的碑頂,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一個。”
    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豫王將手里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帶你感受一下,京城外自由的風。
    你這位從龍的大功臣,還真為新君著想,不過,告訴他,放心罷!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朱槿城,你親口說過的話,我能不能信?如果當時能,那么現在呢?
    被攬過的地方灼熱地刺痛起來,蘇晏伸手捂住了右側肩頭,長長地吐了口氣。
    轉過身后,他的臉上已沒有任何猶豫之色,平靜地說道:“阿追,把山西司的地圖拿過來,我們看看去大同的最快路線。”
    荊紅追找出地圖,鋪展在桌面,指尖從他們所在的岢嵐縣往東北方向移動,過山西鎮的寧武關,穿過內長城繼續往北,便是大同府。
    “從寧武上官道,騎快馬趕路三日內可到大同,坐馬車大約要四五日。”
    “還能更快嗎?”蘇晏問。
    *
    大同,懷仁縣。
    代王府坐落在城西南,先帝登基后改名豫王府,但當地軍民一概稱之為“將軍府”。
    自從離京回到封地,已過了半年有余,豫王見天兒的不在府中,不是去營地操練他那五百府兵,便是帶隊去巡視一個個邊堡與隘口。
    這日傍晚,火燒云鋪滿天空,把茫茫平川映照得金紅一片,城門外飚馳而來的黑騏,以及馬背上的玄衣將軍,也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黑騏嫻熟地穿街過巷,在王府大門前停了下來,豫王翻身下馬,把弓與箭囊往守門府兵身上一拋,大步流星往內走。
    “王爺回來了!”
    聽見仆役的叫聲,左長史崔醍忙不迭地迎出來,說道:“王爺辛苦了,香湯與飯菜都已備好,是要先沐浴,還是先用膳?”
    “先沐浴。”豫王說著,隨口又問,“這幾日府中可有事?”
    “平安無事,王爺放心。”
    “訪客呢?”
    “每日都有不少,有送禮想結交的,也有神神秘秘不肯說明來意的,下官推說王爺不在,全都婉拒了。對了,還有一封信,按照老規矩鎖在王爺書房的抽屜里。”
    豫王微微頷首,摘下披風丟到旁邊的府兵手中。
    那府兵笑著多了句嘴:“長史大人漏說了一個,還有個古里古怪的乞兒呢。非要見王府管事,說討要王爺欠他的三兩五錢銀子。長史大人看他可憐,好心給了一錠十兩銀,他呢還不領情,從對面鋪子里借了把剪刀,絞下三分之二還給了長史大人。這世上竟還有人嫌銀子燙手?卑職瞧他不是瘋子就是呆子。”
    崔醍道:“是有些古怪,但人看著也就是落魄狼狽些,雖然蓬頭垢面,卻不像是尋常乞丐。”
    豫王問:“三兩五錢銀子?本王欠他的?”
    府兵點頭:“對,是這么說的沒錯。”
    豫王略一思索,搖搖頭,往主屋西側的浴室里走。
    浴池內的熱水冒著白氣,豫王不需婢女服侍,親手解下腰帶,又去摘發冠。
    黃金束發冠拈在指間,他忽然怔住,下意識地掂了掂發冠的重量……
    “來人!”豫王拔腿就往門外走,大聲喝道,“來人,拿一桿秤過來!”
    他快步進入寢室,從衣柜抽屜內取出錦盒打開,解開包裹的綢布,露出一個蓮花形狀的純銀道冠來。婢女急匆匆地取來一桿秤,不知王爺要做什么?
    豫王把銀冠往秤盤里一放:“多重?”
    “……三兩,唔,三兩五錢。”婢女仔細看秤桿上的準星。
    豫王一陣風似的沖出屋門,在庭中左右看了看,揪出剛才多嘴的那名府兵:“快說,那個上門討錢的人是什么模樣?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人去哪兒了?”
    府兵嚇一跳,磕磕巴巴道:“一個臟兮兮的年輕男子,看不清什么模樣……就今日中午的事,人……像是往街尾走了,不知去向……”
    豫王搡開他,一邊往王府大門外跑去,一邊曲指打了個唿哨。馬廄里的黑騏長嘶一聲,搖頭擺尾地飛奔過來。豫王從臺階上直接縱身躍至馬背,一抖韁繩:“駕!”
    崔長史與一干王府侍衛在他身后喊:“王爺!腰帶還沒系!還有發冠!”
    “快,快跟上!出了什么大事,能讓王爺這般火急火燎。”
    在崔長史的催促聲中,侍衛們紛紛上馬,追著豫王疾馳而去。
    豫王策馬來到街尾的集市,放慢了馬速,一雙鷹目逐個掃視行人、店客與路邊的乞討者、雜耍者、流浪漢……
    整整找了兩條街,他滿心失望,回望暮色降臨的大街小巷,想著也許那人就在某個燈火闌珊處,也許就只是一個巧合而已,是自己因執念而生魔障了……正黯然間,視線落在路邊的小吃攤子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青年男子用青布頭巾包著發髻,一身衣衫破破爛爛,臟污到看不清原本的顏色,埋頭吃著一碗羊肉打鹵饸饹面。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那人的臉。但無需看臉,豫王十分肯定——就是他!
    驅馬上前幾步,豫王彎腰伸臂,一把攬住那人的腰腹,撈上了馬背。對方似乎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掙扎著用手肘搗他,被他輕松按住了。
    豫王低頭端詳懷中臭烘烘、臟兮兮的蘇晏,想起故人昔日無雙的風姿,一陣心痛,眼淚險些掉下來:“我的乖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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