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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 第354章 我不占你便宜

    “那是我想弄成這樣的嗎?”蘇晏腰間裹了條白棉巾,泡在浴池里,愁眉苦臉地嘆著氣。
    池邊的婢女端著一盆熱水,用肥皂給他搓洗打結的長發,清理干凈后再換一盆加了桂花油的新水,總算把他那頭亂發洗得柔順了,拿大棉巾擦干,用簪子挽在頭頂。
    豫王揮手打發婢女們都退下,往蘇晏身邊又挪近幾寸:“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為何離京,忽然出現在大同?”
    蘇晏反問:“沈柒的事,你不知道?”
    “知道歸知道,可這與你有什么關系。”豫王不以為然,“總不能因為你同沈柒睡過覺,就要連坐。”
    蘇晏拿白眼翻他:“……王爺還真是一點沒變,什么流氓話都說得出口!”
    豫王笑得恣肆又騷氣:“我是個坦蕩蕩的流氓,不像我那大侄子假公濟私,與他爹越發的像了。
    “呸!”
    “他真因為沈柒叛逃而遷怒你?還是說,你當著他的面硬保沈柒,或者一時心軟把人放跑了。”
    蘇晏面上掠過羞愧之色,舀水往身上潑以作掩飾。“人是我放的,那時我身體也出了些問題,干脆就引咎辭職了。”
    豫王當即斂了笑,皺眉道:“我猜你會受刺激,卻沒想這么嚴重,倘若只是‘出了些問題’,朱賀霖怎么可能放你出京?你現下身子如何?我這便去叫幾個醫官來會診。”
    在他起身的嘩然水花中,蘇晏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用了,只是情志不調,如今已然痊愈。”
    豫王俯身看蘇晏,伸手輕觸他肩背與胸口一塊塊斑斕的淤青:“這些外傷又是怎么回事?”
    “摔的。”蘇晏向后瑟縮了一下,訕訕而笑,“我留書辭職,帶著阿追離京后,在太原府岢嵐縣附近的山野間隱居了幾個月。月初我在鎮子上游玩時被衙門中人認出,擔心他們上報朝廷引來追兵,便再次動身往北走。經過雁門關一帶時,正巧遇上瓦剌騎兵與封尚書所領的大軍交戰。混亂中,我與阿追失散,怎么也找不著他,只好孤身一人沿著官道繼續走,就走到懷仁了。”
    “一路吃了不少苦頭罷?這是餓了幾日,才迫不得已現身?”
    “三日。”
    豫王心里有些生氣:蘇晏出身官宦,即便算不上鐘鳴鼎食之家,也是從小衣食無憂地被養出了一身豆腐皮肉,可他寧可整整挨三天餓,摔出一身傷痕,狼狽得像個乞兒,也不肯第一時間來王府求助。
    “現在終于舍得來王府求我了?”
    蘇晏認真糾正:“不是求,是討賬。你離京時硬拉著我騎馬兜風,害我丟了個銀冠,你自己也說了,以后再打一個新的賠給我。我不要新發冠,折合成銀子就行。當初我花五兩銀子找匠人打的冠,工錢不算你,火耗也不算你,只算凈重,三兩五錢我可一點便宜沒多占。”
    豫王幾乎氣笑了:“你倒是硬氣,多一錢的便宜都不占,那還在我的浴池里泡什么。”
    “是殿下硬把我扒光了扔進浴池的。”蘇晏當即起身,“不過還是多謝了,算我欠的。要不殿下再賒我一身衣衫,回頭我賺了錢還你?”
    豫王將意圖爬上池沿的蘇晏拽回熱水里,抱了個滿懷:“遲了!入虎口還想全身而退,你當我是什么人,唐三藏還是柳下惠?”
    蘇晏小小地驚呼一聲,倒也沒慌張掙扎,屈指去鑿他的額角:“做的什么急色模樣!我不氣你了,你也別來唬我。”
    豫王哈哈大笑,放他起身去簾子后面擦干。
    長椅上放著藥盒,蘇晏給自己能夠到的淤青處涂了藥膏,中衣穿到一半,豫王撩開簾子探頭進來問:“背上你夠不著,我幫你?”
    蘇晏“哦”了聲,隨手把藥盒遞給他。
    豫王穿著黑緞浴衣走進來,坐在蘇晏身后給他抹藥。
    “留下罷,王府隨便你住。”豫王說,“我派人幫你去尋荊紅追的下落。”
    “不住。我不占你便宜。”
    “……是我占你便宜,我求你留下的,行了不?”
    “那你給我一份活兒干。”
    “給阿騖當后爹?”
    蘇晏轉身拿濕棉巾抽了對方胳膊一下:“正經活計!”
    豫王抓住濕棉巾一扯,蘇晏重心不穩撞在他胸膛。豫王低頭用唇瓣磨蹭懷中人光潔的前額,又趕在他惱羞成怒前放開,一本正經地道:“幕僚、客卿、謀士,怎么稱呼隨你高興,包吃包住,沒有月俸,想買什么直接從賬房支取。”
    “師爺?這個我可以,”蘇晏起身穿好內外衣,也一本正經地拱手,“那就有勞東家多多關照了。”
    豫王笑道:“東家先賞你口飯吃。走,廳里酒席都備好了,順道認識認識府內幾個管事的。”
    蘇晏今夜累得很,不想花精力寒暄,便說:“我不想吃酒席。就之前那碗羊肉打鹵饸饹,我才剛開始吃就被你撈走了,你叫人再買一碗,送到我屋里。”
    豫王一口應承了,又問:“就一碗面?太寒磣了,你住的可是王府,山珍海味要什么沒有?”
    蘇晏覺得有道理,不能給豫王掉份兒,得加料。“那就向攤子老板多要一碗燴羊雜,加豆腐不加粉條。其他不用了,再多吃不完。”
    “你……”豫王欲笑不笑,雙眼只盯著他,目光幽深中燃著暗火,“再不回屋,我就在這兒把你辦了。”
    蘇晏嘁一聲,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問:“我住哪間客房?”
    “不住客房,人多眼雜的,就住這主殿旁的左偏殿。”
    蘇晏轉念一想,沒有推辭:“那王爺先把那些我不該進的房間都鎖好,以免我誤入,回頭要家法伺候。”
    豫王失笑:“我一不金屋藏嬌,二不作奸犯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整個王府隨便你逛。”
    蘇晏拎起新披風往肩膀上一搭,背著手迤迤然走了。
    豫王用指腹擦過自己的唇瓣,回味地揚了揚嘴角,朝他背影道:“盡快把身子養好,我請你喝酒。”
    *
    王府內多了一位幕賓。
    下人們只道,從未見過這么年輕、俊美又博學的先生,天南地北什么稀奇事兒都懂,待人和善,又深受王爺信重。王爺做任何事都不避他,想要怎樣都由著他,還時不時用家事請他拿主意,似乎很希望他反客為主。
    就連年僅四歲的小世子阿騖也喜歡他,一口一個“干爹”叫著,鬧著要他帶出門去玩。
    王爺也難得在府中多待了幾日,陪著這位蘇先生逛完了全城,又帶他去城外的兩狼山參觀宋遼古戰場與楊家將留下的遺跡。
    也不知豫王在山上怎么磨得蘇晏松口,答應晚上同他一起喝酒。兩人騎著馬、披著余暉回來,正當豫王興沖沖地命人去地窖取酒時,侍衛統領華翎疾馳回府,一臉鄭重地向豫王附耳說了幾句話。
    蘇晏沐浴完走出殿門,正巧撞見這一幕。華翎轉頭看見他,愣住:“蘇……蘇大人?”
    豫王拍拍華翎的肩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華翎恍然大悟似的,連連點頭。
    蘇晏慢悠悠走過來,拱手行禮:“華統領。”又轉頭問豫王,“四五天了,王爺可找到阿追的下落?”
    “仍在找,暫時還沒有消息。我們不好大張旗鼓,只能暗中尋查,以免引人……”豫王向東面瞟了一眼,“耳目。”
    蘇晏善解人意地點點頭:“下官相信王爺言出必行,多謝王爺。”
    豫王卻有些疚色:“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今夜要食言了,改日再與你共飲。”
    “連夜出城,有急事?”
    “嗯。”
    蘇晏垂目轉念,上前替豫王攏了攏衣領:“夜黑風冷,城外野路難行,往北又多關隘與壕垣,王爺一路小心。”
    “放心,我去去就回。”豫王伸手,似乎想撫一下蘇晏的臉頰,忽然意識到旁邊還有個目瞪口呆的家伙,中途收回手瞪了華翎一眼,轉身走了。
    華翎莫名其妙挨了眼刀,一臉懵圈中透著點小委屈,朝蘇晏匆匆抱拳,跟隨豫王走了。
    豫王帶著大隊侍衛出了王府,馬蹄聲漸行漸遠。
    蘇晏站在街口以目相送,直到完全看不見人影了,才轉身對奉命保護他的兩名侍衛說:“你們先回府吧,我去街對面的點心鋪里買點果脯就回去。”
    侍衛甲道:“先生想要什么,卑職去買。”
    蘇晏道:“我想要靜靜。”
    “‘靜靜’是什么……呃,是誰?卑職去把人帶過來。”
    侍衛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憨子!走了。”說著朝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著同伴走開。
    “你傻呀,沒看到咱家王爺走了,蘇先生心里難受?”
    “難受?你是說……不會吧,你是說他倆、那個、那個那個?”
    “什么這個那個的,你是不是眼瞎,沒看見咱家王爺面對蘇先生時什么模樣?那表情、那眼神、那腔調……噫!”
    “別說了別說了,當心王爺知道,叫咱倆吃軍棍。”
    兩個侍衛嘀嘀咕咕地走上王府門口臺階。
    蘇晏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走進點心鋪,對老板說:“聽說你們新進了一批靖州產的雕花果脯,觀之賞心悅目,食之氣爽神清,我要買幾斤嘗嘗。”
    雕花果脯論兩賣,價格昂貴,店老板一聽“幾斤”,眉開眼笑:“這位公子真是識貨!不過貨剛到,還沒擺出來,一箱箱都擺在后院,還沒拆封呢,您稍等啊。”
    蘇晏擺手:“不必拆封了,我急著拿回去招待貴客,整箱帶走。掌柜的你自忙你的,就叫……叫那個小哥幫我去后院取貨。”他伸手一指柜臺邊那個膚色黝黑、眉眼憨厚的小二,“還有,我走路過來的,搬不動。”
    “好嘞!吳興,你去后院取貨,招呼好這位公子,給人搬到家門口聽見沒有?”
    店小二悶悶地應了聲“知道了”,進入后院搬了個木箱子出來。蘇晏痛快地付了銀子,走出點心鋪,店小二緊隨其后。
    走到無人處,蘇晏低聲道:“豫王接到信報,突然離府出城。我拿話套他,他當下沒有糾正,默認了往北,很可能沒走官道。你跟上去瞧瞧,他去做什么,與什么人會面?”
    “好。我立刻去,大人萬事小心。”店小二低著頭,發出的卻是荊紅追的聲音。
    木箱子放在王府門外,很快就有仆役接手抬了進去。
    店小二走了,蘇晏沒有回頭,府門在他身后關閉。
    深夜時分,蘇晏在床榻上輾轉許久,忍不住起身穿衣,提著一盞小燈穿過走廊,來到豫王的書房門口。
    有巡夜的侍衛看見他,因豫王交代過,蘇先生在府內任何時候都可以暢行無阻,侍衛們行了個禮便繼續巡邏。蘇晏推開書房的門,邁進去,舉起提燈照亮木架上的一排排書籍。
    有各種字帖、史書、文集、志怪小說……數量最多的是兵書。
    他前后仔細瀏覽后,又走到書桌旁,點亮了桌面的油燈。燈光照著抽屜,銅把手因為時常被皮膚打磨,光澤锃亮。
    蘇晏拉了拉把手,發現其中一個抽屜鎖著,便從發簪里抽出鐵絲,照著荊紅追教給他的撬鎖訣竅,略費了點周折,打開了那個抽屜。
    抽屜里裝著好些信件,他取出面上最新的一個,小心地打開已經開啟過的外封,展開信紙,移到燈焰旁細看。
    信是遼王寫的,說皇帝不僅駁回了眾親王所請,還下詔把他們狠狠申飭了一番,嚴令不得擅自增加府兵數量。他實難忍耐,準備暗中招募私兵,勸豫王也擴充兵力以自保,以備萬一。
    蘇晏看完,不由得眉頭緊皺,沉思片刻,才將信紙重又裝進信封,放回抽屜。
    將一切都恢復原樣后,他從書架上拿走了兩本志怪小說,離開書房,回到自己的寢室。
    躺在床上,蘇晏一頁一頁翻著手里的本子,半個字也沒看進去。他反反復復地想著一個問題,以至徹夜難眠——豫王時常離府出城,行蹤詭秘,是不是去招兵買馬、別有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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