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瓦剌部。
浩浩天河橫跨蒼穹,繁星璀璨,籠罩著春季蔥郁的林野與草原。
薩滿們舉行過祈福儀式后,在王庭金帳前寬闊的廣場上,燃起巨大的熊熊篝火,周圍無數(shù)穹帳被火光照亮。
火光映紅了瓦剌漢子們的臉,他們圍坐在篝火旁,大口撕吃著烤肉,大碗喝著馬奶酒,笑逐顏開地大聲交談著。姑娘們身穿盛裝翩翩起舞,歌聲響徹夜空。
這是一場隆重的盛宴,為的是慶祝大王子阿勒坦的安然歸來,同時也為了慶祝阿勒坦得到烏蘭山神樹的完全認(rèn)可,被賦予薩滿身份,瓦剌部從此又多了令人敬畏的大巫,足以震懾其他部落。
臥病在床多日的孛兒汗王虎闊力,被這突來的喜訊注入了一股振奮之力,精神陡然好轉(zhuǎn),今夜走出金帳與族人共飲同樂。
宴會的主角卻在酒過三巡后悄悄離場,獨步穿過草甸,來到了色楞格河邊。
月光下,幽暗的河水泛起銀鱗,靜謐地流淌。
阿勒坦把薩滿神服留在了穹帳中,此時只穿一身嶄新的駝色交領(lǐng)長袍,腳蹬香牛皮靴靿。
他一頭波浪般的卷發(fā)已從披肩長到了腰部,用金線編制的發(fā)繩綁成長辮,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金珠,松松地搭在肩頭。
膚色深沉,發(fā)白如雪,襯得黃金發(fā)飾格外鮮亮,但這抹鮮亮與他烈陽流輝般的雙瞳比起來,儼然遜色不少。
阿勒坦在河岸邊站了一會兒,脫掉衣袍、長褲與皮靴,赤身走進(jìn)河中。
北地春夜,水溫寒涼,但河水淌過他的身軀時,就像淌過高聳而堅硬的巖崖,激不起半點瑟縮之意,只能帶走旅途中沾染的霜塵。
水珠從年輕健碩的肌肉上滾落,阿勒坦將目光從胸口沾水后越發(fā)殷紅的刺青,移到了左手臂。
緞帶還纏在手臂上,被神樹果實的汁液染成了墨綠色,也使得緞帶覆蓋下的皮膚沒有滲透藥汁,而留下一圈圈螺旋狀的淺色痕跡。
——他還記得,這是他原本的膚色,也記得與父王、兄弟、族人在部落里待過的每一天。
卻始終想不起,緞帶從何而來。
看料子,用的是中原的蠶絲。可印象中他并沒有去過中原,也不認(rèn)識中原之人,更不會在邊關(guān)互市中購買這么一件與他的打扮風(fēng)牛馬不相及的發(fā)飾。
所以它究竟是怎么來的?
這根緞帶,仿佛一股縈繞在心頭的迷霧,難以觸摸與穿透。
他嘗試過驅(qū)散迷霧,當(dāng)陷入苦思不得的焦躁時,有好幾次都想直接燒毀這緞帶,可就在投向火堆的瞬間,總是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阻止,雙手不聽使喚似的又將它搶了回來。
每當(dāng)這時,他就會想起守護神樹的老薩滿的話:
“會忘記,那就說明不夠重要。如果足夠重要,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的。”
……算了,阿勒坦想,就讓它繼續(xù)系著吧。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回那段記憶,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那也是天神的旨意。
夜風(fēng)拂過耳畔,阿勒坦忽然動了動耳朵,把頭轉(zhuǎn)向草長了一人高的河岸。
“黑朵大巫。”他沉聲道。
草葉晃動,現(xiàn)出一個黑色長袍罩住的瘦高人影,長袍上垂落的條條革帶在夜風(fēng)中飄擺。果然是黑朵。
黑朵嘶啞有如吞炭的聲音從兜帽下傳出:“都說神樹之子阿勒坦有著雄鷹一樣的雙眼,果然如此。”
阿勒坦道:“不,我并沒有看見你,而是聽見了風(fēng)吹過革帶時銅環(huán)敲擊的聲響,聞見了你身上涂抹的圣油氣味。”
黑朵道:“王子為何從迎接盛宴上逃走,是否長久的離開,已經(jīng)讓你對這片祖先的土地產(chǎn)生了生疏與不適?”
阿勒坦微微瞇起眼,回答道:“無論我的身體離開故土多遠(yuǎn),心依然在這里。不像有些人,身在家園,心卻不知去了哪處。”
他的聲音如山巒一樣雄駿,又隱隱有著彎刀般鋒利的質(zhì)感。這讓黑朵驀然感覺,阿勒坦與之前不同了。
不僅僅是頭發(fā)、皮膚與瞳孔的顏色不同,而是在某個更深于心魄的、屬于神靈才能撥弄的領(lǐng)域,發(fā)生了有如雪崩般劇烈的變化。
黑朵不由得望了一眼遠(yuǎn)處的阿爾泰山——夜色中看不見山頂終年的積雪,只能隱約勾勒出山體雄峻的輪廓——眼前的阿勒坦令他想起了這座山。
他沉默許久,欠了欠身,悄然向后退去。
阿勒坦忽然笑了笑,說:“大巫,我不在族里的時候,感謝你為我父王治病。”
“這是我的職責(zé),也是我的心意。”
嘶啞的聲音消散在風(fēng)里,黑朵的身影也隨之消失在草叢中。
嘩然水聲中,阿勒坦一步步走回岸邊,任由夜風(fēng)帶走身上的水珠與濕氣,方才把衣袍穿回去。
他回到了王庭,但沒有進(jìn)入交織著歌舞與酒氣的廣場,而是鉆進(jìn)周圍無數(shù)穹帳的其中一個。
帳內(nèi)正在喝酒的十幾名彪形大漢,在看到他的瞬間跳起來,喚道:“大王子——”
阿勒坦手掌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坐下,自己也坐到了眾人中間,拿起他們手中的酒囊仰頭灌了幾口。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漬,說:“你們的父親、兄弟、兒子——去年跟隨我離開瓦剌的那些侍衛(wèi)們,再也回不來了!”
這十幾個漢子頓時紅了眼眶,咬牙說:“我們看見大王子獨自回來,形貌改變,也猜到了一些。”
阿勒坦道:“我只記得自己帶走了他們,卻不記得如何失去了他們。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有個漢子說:“兄長出發(fā)前曾說過,要隨大王子去一趟銘國。”
另一個漢子想了想,也說:“對,去賣馬。大王子自己也說過,這是長老們給的歷練任務(wù),必須完成。”
“去年九月,有一批茶葉與鹽從銘國來到我們部落,說是大王子賣馬所得。押運貨物的士兵也是銘人,我與向?qū)Я牧藥拙洌犝f他們來自靈州清水營。”
靈州,清水營。阿勒坦把這兩個地名牢牢記住,問:“運貨的全是銘人,沒有我的侍衛(wèi),一個都沒有?”
“沒有,連向?qū)Ф际撬麄冋襾淼摹N乙矄柫耍笸踝右恍袨楹螞]有隨貨而歸,他們也說不清楚,最后把那些瘦巴巴的運貨馬匹全都留了下來,連夜走了。”
“這是當(dāng)時,要是換作現(xiàn)在,這些銘人一個都走不了。”一個漢子使勁吞了口酒,發(fā)狠道,“全都得把人頭留在外面的木柱子上。”
“怎么說?”阿勒坦問。
“你在銘國失了蹤,音信全無,連侍衛(wèi)也沒有回來一個。唯獨隨行的黑朵大巫和他的侍童回來了,說你被銘國官員用卑劣的手段謀殺了,尸體也被遺棄,他只搶回了你的一縷頭發(fā)。”
阿勒坦眼底掠過一道幽光,摸了摸肩頭的發(fā)辮。
“對,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是一縷白發(fā),發(fā)上束的金飾,的的確確打著王族的印記。汗王認(rèn)出了那金飾。大巫說你頭發(fā)變白,是因為中了銘人的劇毒。”
銘國官員,謀殺,劇毒。阿勒坦默記后,又問:“從那以后,我父王的身體就不好了?”
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嘆口氣:“汗王真的很疼你……可惜啊,我的額祈葛卻再也疼不了我了。”
阿勒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祖先的英靈將化作長風(fēng),盤旋在我們身側(cè),你的父親也不例外。他在看著你。”
瓦剌少年用力吸了吸鼻子,袖子一抹臉,露出剛毅中透著蠻狠的神色:“你說得對,阿勒坦,我不能給他丟臉。我現(xiàn)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對面的漢子踢了一下他的腳踝:“要叫大王子!”
瓦剌少年瞪他:“我額祈葛也是叫他‘阿勒坦’!”
“你和你父親能一樣?再說了,王子現(xiàn)在是大巫!”對面的漢子想起身踹他。
阿勒坦笑著阻止:“沒關(guān)系,就叫阿勒坦,我更自在些。”
說話間,穹帳的布門被人掀起,一個身穿騎兵服的漢子站在門口道:“原來在這里。大王子,汗王叫你去金帳。”
阿勒坦起身,留下一句“回頭我再來找你們”,隨那騎兵走出了穹帳。
金帳是汗王的居所,有足足十個貴族穹帳那么大,周身飾以黃金、玉石與狼豹皮毛。帳頂?shù)慕鹚希恢簧聱椀裣耔蜩蛉缟疵蜔o比。
阿勒坦站在金帳前,抬頭仰望那只黃金神鷹雕像,出了一瞬間的神,目光中仿佛有股灼熱的光彩在閃動。
轉(zhuǎn)眼間他就恢復(fù)了原樣,在帳門外以手撫胸,大聲道:“父王,阿勒坦來了。”
汗王虎闊力在接風(fēng)宴上多喝了點酒,這會兒又覺得手腳發(fā)顫無力,不得不躺回了鋪著雪豹皮毛的大床上。
侍衛(wèi)將阿勒坦帶到他面前。阿勒坦在床沿半跪下來,將父王的手放在自己頭頂。
汗王摸了摸他的頭,慢慢說:“回來了。回來就好。”
阿勒坦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父王的聲音變得如此虛弱老邁,而那曾經(jīng)如山一樣的健壯身軀,也消瘦得仿佛一拳就能擊倒。
胸口涌起了酸澀,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回來,父王就該好了。”
汗王收回手,嘆道:“希望吧。叫你來,是有兩件事要叮囑你。”
“父王請說。”
“第一件,我們與銘國已勢如水火。他們害了你,幸虧長生天庇佑,讓你活著回來。可我們派去送國書的使者,全都死在了銘國的官舍里。景隆帝回給我的書信中,非但沒有負(fù)疚謝罪之意,反而一派天朝上國的傲慢,就隨便砍了個下毒官員的腦袋來應(yīng)付我們。
“我們與銘國的這一戰(zhàn),勢必要打。所以你就不要想著與他們還有修復(fù)關(guān)系的可能。”
阿勒坦微微皺起了眉。平心而論,他對銘國并沒有敵意,包括對他下毒的、掉了腦袋的那個銘國官員,也因為對此毫無印象而生不出復(fù)仇的快感。
他對銘國的文化甚至是欽佩而向往的。
然而在這份向往中,是否也混雜了一絲將中原的富庶與風(fēng)雅據(jù)為己有的野心?阿勒坦捫心自問,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坦蕩地回答一聲“沒有”。
但他并不覺得,現(xiàn)在是與銘國開戰(zhàn)的好時機。
“父王,我們瓦剌騎兵雖然強大,突襲縱深或許能撕開銘國的邊防,但對方是個龐然大物,一旦大軍集結(jié)反撲,我們不一定能攻得進(jìn)他們的都城。”阿勒坦勸道,“再說,北漠諸部,尤其是韃靼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我怕后防空虛,反被韃靼奪了我們的王庭。”
“這你不用擔(dān)心!”汗王虎闊力斷然道,“我已和韃靼太師脫火臺達(dá)成初步協(xié)議,聯(lián)手攻銘。”
阿勒坦心里暗凜,于是不再繼續(xù)勸諫。
汗王又道:“第二件,你要信任黑朵的忠心與判斷力。”
阿勒坦迅速垂下眼睛,不讓父王看見他眼中的訝異之色。
“倘若部族中只剩一個人值得信任,那就是他了。阿勒坦,你答應(yīng)我,無論父王活著還是回歸長生天,你都要把黑朵當(dāng)做師父一樣對待。”
我已經(jīng)有師父了。阿勒坦心道,我的師父在臨終前把一切都傳給了我,而我也答應(yīng)過他,必須要做一件事。
汗王見他不吭聲,不悅地提高了聲線:“阿勒坦!”
阿勒坦抬起眼,溫和而專注地看他的父王,像往常那樣爽朗地笑了笑:“這兩件事我都記在心里了,父王放心吧!”
虎闊力這才舒了口氣,有些疲憊地閉眼,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而不安地顫動。他勉強說道:“父王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阿勒坦用嘴唇碰了碰他枯槁的手指尖,起身離開了金帳。
虎闊力強忍著,直到確定兒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終于忍不住叫起來:“我都說了!按你說的,都說了!藥,給我藥!”
他在床上打滾,忽而用牙狠咬皮褥子,忽而以頭撞擊床板,涕淚交加,從喉嚨中擠出痛不欲生的哀嚎,莫說再無任何君王氣勢,渾然已不像個人,像只走投無路的牲畜。
“藥……給我藥……快給我……”
一個黑色人影從穹帳深處走了出來。虎闊力從床上摔落,連滾帶爬地湊近他,從他手掌中摳走了一顆龍眼大小的烏黑藥丸,迫不及待地塞進(jìn)嘴里。
良久之后,虎闊力長長地吐了口氣,仿佛魂魄從迷亂動蕩的碎裂中,又拼湊著降落回衰老的身體里。昔日縱橫北漠的王者,如今正佝僂著躺在地上,嘴里發(fā)出無意義的囈語。
黑朵居高臨下地看他,像個沉默而陰冷的幽靈。
*
阿勒坦走出金帳。
廣場上的宴會已近尾聲,瓦剌漢子們紛紛摟著中意的姑娘,走向自己的穹帳。
有不少美麗而大膽的姑娘,帶著醉意與笑顏,向阿勒坦簇?fù)磉^來——即使改變了膚色與發(fā)色,大王子依然魁梧而英俊,甚至更增添了一種妖異的性感。她們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睞,就算沒有名分,一夕之歡也是好的。
最熱情的那個姑娘,緊緊抱住了阿勒坦的腰身,笑道:“大王子,你看看我,我是不是部族里最美的女人?”
阿勒坦低頭端詳她,說:“的確是。”
姑娘快樂地笑出聲:“我有沒有資格服侍你一個晚上?”
阿勒坦說:“有。”
那姑娘臉紅了,眼睛亮得像頭頂?shù)男强眨骸澳俏覀內(nèi)ツ睦铮俊?br/>
“你有這個資格,但我沒有這個意思。”阿勒坦拉開了她的手,將一顆碩大的金珠塞進(jìn)了她手里,“去給自己買匹絲綢,做身漂亮衣服,穿著它,全部落的小伙子都會愛上你。”
姑娘失望地接過了金珠:“可是除了大王子你。”
阿勒坦笑了笑,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這些草原上的鮮花。
他沒有回到自己的穹帳,而是走向野地。在眾人看不到的昏暗中,他的臉色沉了下來,目中閃著怒光——
在汗王虎闊力的身上,他不僅嗅到了衰老與混沌,更嗅到了一股腥甜的、糜爛般的氣息。
這種氣息,他在老薩滿的藥柜子里也嗅到過。
老薩滿指著那盒黑乎乎的膏狀物,對他說:“我剛被砍斷雙腿時,就靠著這玩意兒熬了過來。”
“這是神藥?”阿勒坦問。
老薩滿發(fā)生一聲令人膽寒的怪笑:“這是魔鬼的藥!它能讓你暫時忘卻一切疼痛與苦惱,也能讓你的靈魂墮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才真正擺脫了它的影響。
“你好好聞聞這股味道,記住它。我當(dāng)初不該把它給黑朵。以后你再遇見我那逆徒,不僅要替我討回一雙腿,還要替我徹底毀了這藥!”
阿勒坦答應(yīng)了。
老薩滿怕他不在意,特意讓他抓了只幼熊,喂了幾次這藥膏。
當(dāng)不再喂藥后,幼熊焦躁不安,哀嚎打滾,一次次向著他們猛撲,在圍欄上撞得頭破血流,最終用尚未完全長成的爪子把自己開膛破腹,極痛苦地死去。
阿勒坦看得心驚,徹底體會到了什么叫魔鬼的藥。
而現(xiàn)在,他在父王的身上嗅到這股藥味。
“黑朵薩滿還在部族里?”
“當(dāng)然在!如今該叫大長老了,連汗王都對他十分恭敬,你怎敢直呼其名!”
他想起與斥候騎兵的對話,拳頭在袖中用力握緊。
金帳頂上的神鷹,你是否也看到了這一切?如果你真的承載了先祖的魂靈,請離開被黑暗控制的王座,落到我的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