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賀霖聽了,從懷中掏出個窺筩。
蘇晏一看,好家伙,單筒望遠鏡都帶了,有備而來啊這是。他小聲嘀咕:“這年頭都有望遠鏡了?”
朱賀霖小聲答:“西夷人帶過來的,當稀罕物進獻給我父皇,說是能攝數里外之物如在目前。父皇說,若是軍隊能大量配備就好了,可惜就兩個,只能玩賞,于是出京前我偷偷帶走了一個。”
蘇晏默默記住,想著回頭給天工院的生產名單上再加一樣。
斜陽照山林,窺筩鏡片內的視野緩緩移動,最后在反射出的一點金色光芒上停住。
朱賀霖把手一舉,眾侍從當即噤聲停步。窺筩遞到蘇晏眼前,朱賀霖朝某個方向努努嘴,示意他看。
蘇晏托住窺筩,瞇起單只眼,定睛看去——在溪流旁的大麻櫟樹下,果真有一頭低頭吃草的大鹿,毛色雪白、體型優美,頭上鹿角猶如金色珊瑚叢,余暉中微微泛光。
朱賀霖有點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道:“是那頭金角白鹿!”
蘇晏也覺得不可思議,多看了幾眼,思索后問:“小爺真的要抓它?如何抓?”
朱賀霖道:“我先叫幾個會布置捕鹿陷阱的,繞到后面去,設好一排陷阱。其他人隨我扇形包圍過去,將白鹿往陷阱方向趕?!?br/>
蘇晏點頭,又補充一句:“別動用刀槍弓箭。既是所謂‘瑞獸’,萬一誤殺了不好,再說這是皇陵附近,見血不祥?!?br/>
“我知道。我自家的陵園,還能胡來不成?”
蘇晏:……好吧,知道你家里有皇位要繼承。
孝陵神宮監的那幾名向導說自己常在林野間來去,會布置陷阱。朱賀霖便讓他們繞去樹林后方,布置完畢,爬到樹梢舉旗為號。
收到信號后,這邊百名侍衛分為三隊,拉網式地向前包抄,意圖將白鹿往“口袋”里趕。
朱賀霖把蘇晏拉在自己身邊,近到三十丈外,那鹿便有了警覺,抬頭左右顧盼。見包圍圈已成型,侍衛們故意用佩刀撥動枝葉驚嚇白鹿,一邊慢慢圍了上去。
白鹿驚得躍起,眼見要從樹下躥向后方,可不知為何,又落回原地。再三躍躥后,那鹿不但沒能離開,反而跌倒在地,發出驚恐急促的鳴叫聲。
朱賀霖覺得不對勁。待到再挨近些,他眼尖地發現,白鹿的后腿上系著一根粗長的鐵鏈,鐵鏈另一端牢牢固定在麻櫟樹干上。
此刻,一干侍衛已沖了過去,按住不停掙扎的白鹿的四肢。
斜陽余暉照在那鹿的身上,周圍飛舞著金色微光,好像誰將金粉灑向了半空。
除了鎖鏈與金粉,蘇晏又注意到了按住鹿身的侍衛,手心被染白了。他腦中“嗡”的一聲,變色道:“那白鹿恐是個陷阱!大家快往后退,遠離那頭鹿,以防萬一!”
高喝聲尚未落地,朱賀霖便與他同時反應過來,下令道:“先撤遠點!”說著一把撈起身旁的蘇晏,面朝下扛在肩頭,轉身就跑。
眾人聽見示警,錯愕了一瞬,隨即迅速后撤。
就在此刻,一聲巨響震徹山野,緊接著又是一連串轟響,土石崩塌、林木搖晃,所有人站立不穩,都摔在了地上。
朱賀霖抱著蘇晏滾了好幾圈,后背砸在樹干上,方才停了下來。
他忍痛望向方才的震響傳來的方向,咬了咬牙:“那是我們布置陷阱的位置,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何會突然發生爆炸?”
蘇晏捂著嗡鳴的耳朵,張大嘴巴不停吸氣。緩過這一下后,他咳喘道:“是火藥?!?br/>
朱賀霖:“是那些神宮監的內侍?這次捕鹿連弓箭都不許用,他們怎么會用火藥……”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握住了蘇晏的手腕。
蘇晏抬頭與他對視一眼,皆讀出了對方的眼神:這幾個向導有問題!之前驗過身份無誤,不是冒充,而是神宮監里出了內鬼!
包括那頭白鹿,也被動過手腳。皮毛是染色的,所以在侍衛的手上沾出了白印子;鹿角則刷了一層金漆,故而在陽光下飄落點點金粉。
朱賀霖喃喃:“那個把白鹿傳說告訴我的宮女,也有問題……他們想做什么,刺殺小爺?”
蘇晏覺得蹊蹺:如果是要刺殺太子,應該把大量火藥埋在白鹿腳下,等他們接近后引爆,將方圓幾丈炸成焦灰才對。為何聽聲響,爆炸似乎發生在更遠一些的地方?
不遠處傳來一種更加沉悶的異響,連綿不斷,夾雜著撲通撲通的聲音,像無數石塊落水。蘇晏將耳朵貼在地面聽,朱賀霖撿起落在草叢間的窺筩,縱身躍上一根高枝。
沒過幾秒,他又猛地跳下來,繼續扛起蘇晏倒掛在肩頭,放聲大喊:“上游的潭巖被炸開,溪瀑成了泥石流,跑啊——快跑!”
被爆炸氣浪掀翻的侍衛們,聞聲紛紛連滾帶爬地起身,邊跑邊朝太子所在的方向圍攏。
一只被驚飛的黃鵠,在鐘山上空盤旋。
從它的視角往下鳥瞰,只見山林間星星點點的衣衫影子,沿著被獸群踩踏出的林間小道,向著南邊孝陵的方向移動。而在這些人影的后方,溪流泄洪似的沖出兩岸,一路卷過無數林木、巖石、走獸,由北向南順著山勢轟然傾瀉。
蘇晏頭朝下顛來顛去,快被甩吐了,敲著朱賀霖的后背叫:“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跑!”
朱賀霖邊跑邊罵:“閉嘴!指望你這幾條細胳膊細腿?不如老實趴著,心里感謝小爺我天天練武、體力過人就夠了!”
“小爺,你能……快得過……泥石流嗎?”蘇晏的問話都被抖散了。
朱賀霖在風聲掠耳中回道:“快得過快不過,都得豁出命來跑!不然可就真沒命了!”
羊腸小道崎嶇,兩人一路跌了好幾跤,朱賀霖死死拽著蘇晏,以防對方滾下坡去。
他也知道溪瀑南泄,最好朝東、西兩面跑,可惜兩面都是走投無路的密林和山崖,只能祈禱經過層層林木的阻攔,泥石流能在追上他們之前就力竭而止。
東宮侍衛們大部分都追上了朱賀霖,但不敢超過他,以殿后拱衛的陣型跑在他身后幾丈遠。
一行人跑得精疲力盡、摔得鼻青臉腫,終于看見了孝陵朱紅色的外墻。
眾人皆以為得救,朱賀霖卻變了臉色:若是讓溪瀑沖毀外墻,直接淹到孝陵的最北端——那圜丘下面,便是埋葬太祖皇帝和皇后的墓室!
皇陵被淹,那可是損及龍脈、驚天動地的大事!
大銘律規定,謀毀山陵者,以大逆罪論處,屬不赦之“十惡”,主犯、從犯皆凌遲處死,斬其三族。
一旦沾上這罪名,哪怕十個東宮之位也保不住!
朱賀霖把蘇晏往兩丈多高的孝陵外墻上一拋。
蘇晏驚呼一聲,兩手扒拉住墻頂,奮力爬了上去。
“你就坐在上面,幫我看著水勢!”朱賀霖吩咐他,轉頭拔出佩劍,對侍衛們喝道,“都隨我回頭!砍伐林木,堵塞水流!”
蘇晏急忙提醒:“砍不得!這是陵木,砍了犯禁的!”
朱賀霖斷然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萬一沖垮了外墻,水淹圜丘,在場所有人都得死!就算我能免一死,也當不得這個太子了!”
“砍樹去!”他朝侍衛們大喝。
東宮侍衛明知此舉犯禁,事后清算起來,或杖責、或枷號、或發邊遠充軍。但為了所侍奉的太子,他們依然義無反顧地聽命行事,紛紛拔出佩刀,齊聲喝道:“砍樹——”
蘇晏見他們原路返回,選擇地勢狹窄的山道,砍斷兩側樹木,堵塞隘口,試圖將傾瀉的溪瀑分流至各個方向,化整為零。他心急如焚,一面擔憂朱賀霖的安全,一面頻頻回首南望,希望陪同祭陵的那些官員與儀仗隊們能聽見動靜,前來幫忙。
可惜,孝陵的規模實在太大,最北端的圜丘與最南端的陵宮門,距離足足有大半座山,中間還隔著三條御河,以及神道、廣場和許多樓臺宮殿。
此時百官們皆在前朝區域,等候太子的儀駕。就算聽見動靜,圜丘所在的孝陵后寢也是禁區,未奉皇命不得擅入,想要援助他們,也得從陵園外側繞墻過來,如何趕得上這燃眉之急?
蘇晏又望向北——朱賀霖與侍衛們的身影已然隱沒于林中,看不見了。
他知道自己坐在陵園外墻的墻頂,就算能觀望到水勢,也沒法告知太子一行人。這分明是朱賀霖為了讓他留在安全地帶,所編造出的借口。
……不行!我不能撇開他們獨善其身,好歹得幫上點忙。蘇晏這么想著,嘗試著從墻頂往下溜,最后從中間三米多高的地方跳下來,落地時向側方打了個滾,沒摔傷。
他喘口氣,朝著朱賀霖離開的方向狂奔,還沒跑出幾百米,就見前方折返回來的滿身污泥、狼狽不堪的一群人。
為首的太子冠帽都掉了,卻仍手提長劍、面色沉毅,從神情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肅穆威烈。其余侍衛緊緊跟著他,像追隨著主心骨。
朱賀霖見到蘇晏,皺眉喝道:“你來做什么?快回去!”
蘇晏說:“不行,我坐不住?!?br/>
朱賀霖:“坐不住?是墻太高讓你恐高,還是墻頂凹凸不平硌屁股?”
蘇晏:“……我沒那么廢柴!坐不住,是因為怕太子殿下有個三長兩短,我蘇清河得拿腦袋撞在陵宮門外烏龜馱著的石碑上,以死謝罪!”
他聲色俱厲,朱賀霖反倒笑了。
蘇晏氣呼呼地問:“泥石流止住了?”
朱賀霖道:“砍了不少樹,堵了好幾處隘角——盡完人事,接下來就是聽天命了?!彼锨拔兆×颂K晏的手,并肩一同往回走。
身后的侍衛們早見識過兩人間的親密舉動,權當眼瞎看不見。
一行人回到外墻處,緊張地向北觀望。過了片刻,遙遙見坡頂有水流下來,都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那水越流越近,逐漸式微,最后到了眼前,滲入土層不見了。
所有人心弦驟然一松。有侍衛手腳脫力,一下子癱軟在地。
朱賀霖回過身,摸了摸朱紅色的陵園外墻,長嘆道:“老祖宗保佑啊!”
蘇晏也嘆了口氣,說:“不幸中的萬幸?!?br/>
再次轉身時,朱賀霖的臉籠上了一層鋒芒逼人的冷意,咬牙發誓:“今日這事,小爺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涉事人等,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蘇晏則在琢磨:從爆炸聲響的間隔時間上判斷,最后一次才炸了溪瀑水潭。而之前的幾聲爆炸,并非為了刺駕,那么究竟是在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