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賀霖倏然睜開了眼。
夢境中霧氣氤氳的青翠山林,與林間那頭散發著朦朧白光的大鹿,在他的腦海中仍猶有余影,揮之不去。
滿室暖香,他感覺口干舌燥,尤其鼻腔與喉管,仿佛砂紙打磨過一樣疼痛。
他剛坐起身,外間值夜的宮人趕忙趨前幾步,跪地叩問:“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朱賀霖聽這小宮女操著金陵口音,便問:“怎么……富寶……”一開口才發現,聲音竟啞得不像話了。
小宮女機靈地捧上早就備好的溫茶,朱賀霖連喝了幾杯,方才覺得喉嚨里好受了些,問:“怎么是你,富寶呢?”
“回小爺,富公公偶染風寒,恐過了病氣給殿下,便讓奴婢替他值幾夜。”
貼身服侍的宮人,朱賀霖愛用舊人,一來熟知他的習慣,伺候起來無需多吩咐;二來他也不耐煩記新宮人的名字。他的父皇曾就此調侃過他:“朕這兒子,對什么物事都是喜新厭舊、沒有長性的,唯獨身邊使喚宮人留得住,輕易還不讓更換。”
故而這次來南京,朱賀霖幾乎把東宮的侍從都搬了過來。
南京皇宮常年空置,只保留了少量宮人定期打掃、維護。朱賀霖帶來的東宮侍從隨他進了南京皇宮后,就跟大湯鍋里撒進去一小把米,完全不夠用。
于是南京守備太監嚴衣衣急了,覺得太子的排面沒撐起來——這事兒還就得他管。
這位嚴太監是京師司禮監外派來鎮守南京的,堪稱地頭蛇,是連南京六部都要退讓三分的角色。他馬上雷厲風行地操辦起來,從各處調撥了一批調教好的內侍與宮女,送到南京皇宮中給太子使喚。
此刻給朱賀霖守夜的小宮女便是從南京神宮監調撥過來的,干了三個月,幾乎沒見著太子爺的面,后來與太子身邊的富寶公公關系親密了,才得到了寢殿值夜的機會。
朱賀霖放下茶杯,斜眼打量面前十四五歲的少女:眉目清秀、舉止文靜,看著還算順眼。尤其重要的是一張素顏,不像有些自詡美貌的宮女,見東宮年歲漸長,便把邀寵的心思都寫在了黛眉粉腮上。
于是他沒發脾氣轟人,只是皺眉問:“叫什么名字?這點的是什么香?”
“稟小爺,奴婢賤名桃鈴。”小宮女細聲細氣答,“這是安息香,助眠安神的。”
朱賀霖道:“撤掉,我聞不慣什么安息香。趕緊給通個風。”
桃鈴有點緊張地應了聲,去把床角一小尊吐著煙的青玉甪端香爐移出寢殿,又打開窗,用羽扇努力扇走殿中殘留的香氣。
朱賀霖又喝了杯茶。咽喉的澀痛感逐漸消失,他沉聲道:“這是我最不喜歡的香味,記住了。以后就算要燃香,也得用零陵香。”
桃鈴邊扇風,邊小聲答:“可零陵香一般是用來薰衣的,或是直接編為席薦、坐褥,所以才叫‘排草’……還有做成香圓肥皂的,市井間常見有賣。”
朱賀霖不講理地道:“明日你去傳個話,讓宮人們想法子做成熏香,小爺我就喜歡那個味兒!”
桃鈴只得領命,轉頭又去取了用零陵香薰過的枕頭給他換上。
朱賀霖嗅著枕頭上的香氣,覺得與蘇晏身上的香皂味道還是有些差別,只能說湊合著聞。
桃鈴重新關好窗,見太子腦袋下墊個枕頭,懷里又抱個枕頭,睜著眼看帳頂,似乎沒有繼續就寢的意思,便問:“小爺還有什么吩咐?”
朱賀霖夢囈般低聲說:“我還在想……夢中看見的那頭大白鹿,散發靈光恍如神獸,十分神奇……”
桃鈴一怔,繼而失聲道:“是一只頭生金角、通體雪白的大鹿嗎?”
朱賀霖警覺,轉頭盯她,反問:“你如何知道我夢到了什么?”
桃鈴被他的目光震懾,忙后退兩步,伏地稟道:“這是本地的傳言,說是鐘山上不知何年何月出現了一頭金角白鹿,乃是神獸祥瑞,見之有福;若得其鹿角研末服之,則能消除百病、益壽延年。”
朱賀霖的眼神從迷蒙中迅速清醒,嗤道:“民間傳說而已,你還當真了?所謂祥瑞,都是各地官員為了討我父皇歡心,為了自家升官發財編出來的。
“什么‘天降甘露,滋味清甜猶有仙氣’,小爺一吃,嘁,不就是半透明的皮糖嘛!還有什么三穗嘉禾,我看也跟并蒂蓮花差不多,都是多長了幾顆歪腦袋的草木,有什么好‘祥瑞’的!朝臣們想圖個好彩頭,父皇也不想掃大家的興,所以才收下。
“至于進獻祥瑞,想要升官發財的那些地方官員,你猜怎么著?”
桃鈴不敢猜。
朱賀霖大笑:“要說還是父皇最絕,明褒暗損自有一套——他給所有獻祥瑞的官員都賜了一張熟牛皮!哈哈哈……”
桃鈴轉念反應過來,想笑又不敢笑,伏地把臉埋進了衣袖里。
“那些官員捧著御賜的牛皮回去,還得掛在家里或衙門中以謝天恩。回頭別人看見了問起來:‘哎,大人,皇上賜你牛皮,是為何意啊?’你想那些官員該如何回答?難道要說:‘皇上覺得我牛皮吹得好,特賜一張捧回去日吹夜吹’么?還不得捏著鼻子假裝不知何意,哈哈哈哈……”
桃鈴忍笑道:“這鐘山白鹿,卻并非牛皮吹的。奴婢在神宮監當差時,見滿山遍野都是梅花鹿,都說是太祖皇帝的龍氣所化,故而叫‘長生鹿’。那頭白鹿就在鹿群間出沒,鮮少有人看見,凡是看見的人,都說是瑞獸。就連奴婢自己,在一次大霧彌漫時,也親眼見到了呢,真的是太……奴婢不知如何形容……太神奇了!”
被她怎么一說,夢境中的霧林白鹿再次清晰起來,朱賀霖有點半信半疑,問:“你真看見了?”
“真的,雖只是驚鴻一瞥,但確實是只很大的金角白鹿。”
朱賀霖想起,開國太祖皇帝的孝陵正是在南京城東郊的鐘山。
孝陵在太祖皇帝生前就動工了,依鐘山南麓的山勢而建,宮殿巍峨,亭閣相接,十分宏壯。太祖又下旨在松濤林海間養鹿千頭,山中時聞鹿鳴呦呦。
莫非其中真有一頭異化成了金角白鹿?
無論是不是祥瑞,如若有機會看到、捕捉住,送去京城的東西苑養起來也挺好看。而且,父皇不是時常頭疾發作?鹿茸本就有生精益血、補髓健骨的療效,這白鹿的金角,或許真有奇效,能治好父皇的頭疾也說不定!
朱賀霖越想越覺值得一試,就連剛做的那個夢,都透出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天意的味道。
“幾更天了?”他問。
桃鈴看了看更漏,答:“回小爺,四更天了。”
朱賀霖道:“左右睡不了一個時辰就要出宮,去鐘山舉行祭陵大典。不睡了,叫人進來替小爺梳洗、更衣,弄點早膳……要小籠湯包。”
“可是……齋戒期間不能沾葷腥,”桃鈴猶豫道,“小爺……”
朱賀霖悻悻然:“知道了知道了,只能茹素!那就素餡兒湯包總行了罷?多備幾籠,今日可有的辛苦。”
桃鈴領了旨,出殿招呼更衣內侍——順手帶走了被太子厭棄的安息香連同香爐。
她抱著這尊神獸甪端形狀的青玉香爐,來到一處偏僻無人的井旁,先把爐內剩余的香料倒進預先挖好的深坑里,用土填埋結實,再灑些草梗枯葉,掩飾地面挖掘過的痕跡。
接著打了井水,將香爐徹底擦洗干凈,然后抱走了。
*
蘇晏起了個大早,換上一身陪祀的官員祭服。
祭服的款式是青羅衣、赤羅裳,在蘇晏看來,就是深藍色的交領袍子,下身再圍一條朱紅色長裙……不是,是“纁裳”。
頭戴烏紗金線的梁冠,腰系大帶,腰側懸掛綬、玉佩、牙牌等,比平日上朝穿的常服要隆重和肅穆得多。
等到太子的儀駕出了皇宮,祭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前往外城東的鐘山。
香煙繚繞的享殿前,主祀的太子站在最前端,其余陪祀官員皆排列整齊,包括南京禮部、南京太常寺、孝陵神宮監、孝陵祠祭署等部門的大小官員,不下數百人。
祭祀之物由各地進貢,五牲、香、蠟、酒、果等等,豐隆至極。
祭祀大典的流程相當繁縟,沉悶又冗長。以至于南京禮部的魯尚書全程懸著一顆心,唯恐太子像排演時那樣,折騰到一半,發脾氣說不干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子殿下在這個重大時刻一反常態,表現出了與年齡、性情大相徑庭的沉穩莊重,全程不出一絲差錯,連最苛刻的禮官也挑不出毛病來。
就連祝文,也誦讀得四平八穩、氣勢渾然:
“氣序流邁,時維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謹用祭告,伏惟尚享……”
從出宮算起,祭祀大典整整持續了四個時辰,直到未時才告尾聲。
太子順利完成了最后的上香八拜,去旁邊的具服殿更衣時,示意身邊的成勝公公,從人群中偷偷把蘇侍郎叫過來。
蘇晏猜測太子又想打什么主意,笑了笑,隨成勝走進廣場旁側的具服殿。
朱賀霖邊更衣,邊喚他近前,略帶得意地問:“小爺今日表現得如何?”
蘇晏笑著給了個評價:“完美。”就打一百分,不怕你驕傲。
朱賀霖忍不住嘴角上揚,說道:“天色還早,等會兒小爺帶去你后山尋鹿。”
“尋鹿?”蘇晏想了想,“陵園松濤苑內都是鹿,還尋什么,直接摸就是,可親人了。”
朱賀霖道:“不是那些尋常的鹿,是鐘山瑞獸,一只頭生金角、通體雪白的大鹿!”
蘇晏琢磨了一下,覺得可能是白化的梅花鹿,至于金角……也許是基因變異?
不過在這個時代,的確稱得上是“祥瑞”了,其政治意義、象征意義大過于生物學意義。如若真能被太子找到,說明他是受上天眷顧的有福之人,對他的民間聲望也有大好處。
“倘若找到那頭白鹿,小爺準備怎么做?”
“想法子設個陷阱,捉住它呀!傳說以這白鹿的金角入藥,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我就想著給父皇送去。”
無論如何,孝心可嘉。蘇晏也對這頭傳說中的白鹿頗有些好奇,可也有所顧忌:
大銘律規定,凡親王、皇子等宗室路過南京,甚至官員以公事入城,都必須來這里謁陵。如果誰過陵犯禁或是失禮,就會受到嚴厲的懲處。若是有人偷盜祭器、盜伐陵木,為大不敬,是砍頭的重罪。
這鐘山雖大,畢竟是太祖皇帝的皇陵所在,太子帶隊去林野間搜尋白鹿,會不會犯禁?
蘇晏把顧慮說了。太子早有準備,答道:“陵園外墻二十里是禁區,二十里外就無妨了。只是捉頭鹿,又不濫殺、不毀林,不會犯禁的。”
蘇晏趕鴨子上架當的禮部侍郎,儀軌還沒有完全讀熟,唯恐被太子忽悠,便找個出恭的借口出殿,拐著彎去問了魯尚書。
魯尚書拈須回答:“的確如此。你問這個做甚?”
蘇晏隨便找個說頭搪塞過去,又回到具服殿內。
朱賀霖仿佛知道他去求證了,一臉不高興:“怎么,怕小爺惹事,連累你?”
蘇晏笑道:“怕小爺走不慣山路,我讓人去找些精明的守陵內侍,給小爺當向導。”
朱賀霖聽了轉怒為喜:“這才對。小爺聽一個曾經在神宮監辦差的小宮女說,她見到白鹿的地點,就在孝陵圜丘再往后的山頭,于一條溪瀑旁的林地出沒,不難找。”
“再過兩個時辰,天就黑了。”蘇晏道。
朱賀霖道:“來回一趟,頂多一個時辰。沒看見白鹿,我們就折回來,下次再來找也行。”
蘇晏左思右想,覺得去瞧瞧也沒什么,就當野外徒步。再說,這幾日天氣晴好,還能走走山路,等下了雪,再上山可就難了。
于是他也脫去祭服,換上方便行動的曳撒。
朱賀霖點了百名身強力壯的侍從,帶上繩索、砍刀、弓箭等,在從神宮監找來的向導帶領下,出了孝陵,繼續往北邊的山坡去。
山坡上有些羊腸小道可供行走,也就腳下得稍微注意些,倒也不用手攀足蹬。
一行人走了小半時辰,隱隱看見前方的林間飛瀑。向導稟道:“太子殿下,這里便是傳說中白鹿經常出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