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寒意沁人心脾,呵氣成霧。
道路兩側(cè)草木搖霜,疾馳的馬蹄踏過路面,震落了秋葉上的蒙蒙霜沫。
這支北上的隊伍已日夜兼程地奔行了十余日。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十分艱苦,孝陵衛(wèi)的騎兵們卻毫無怨言,只因使命在身———用最短的時間,護(hù)送太子殿下安全返回京城。
路上并不安全。剛從南京啟程不久,殿后的錦衣衛(wèi)探子就發(fā)現(xiàn)有人尾隨。
沈柒推測尾隨者是被他打退后仍賊心不死的那批慶州軍。對方人少,不敢與他們正面交鋒,便如耗子般偷偷摸摸跟在后面,想要找機(jī)會偷襲。
朱賀霖、梅長溪、蘇晏與沈柒組成的四人領(lǐng)導(dǎo)小組經(jīng)過商議后,決定請君入甕。
于是在數(shù)日疲勞行軍后的某個夜晚,安營扎寨時他們假裝放松警惕,引誘對方來襲營。
對方果然上當(dāng),夤夜包抄偷襲太子所在的主帳,結(jié)果被反殺個落花流水,丟下三四百具尸體后做了鳥獸散。
蘇晏有點震驚:“慶州軍當(dāng)年在衛(wèi)途手里也算是赫赫有名,縱橫北漠幾十年,如今就這點戰(zhàn)斗力?怎么感覺還不如……陜西的響馬盜呢?”
沈柒哂道:“在不識貨的人手中,再快的刀也會很快變鈍。何況二十年過去,衛(wèi)家私蓄的這些慶州軍已是二代甚至三代,派去刺殺太子的那些人算是其中精銳,剩下的,也就是這個水平了。”
朱賀霖摸了摸藏在懷中的偽詔,還有沈柒撿回來的殘留毒酒的小金瓶——他始終保存著這兩個證據(jù),打算回京后向冤頭債主討個公道——不僅僅是衛(wèi)家,還包括衛(wèi)家背后的那只黑手。
“不可掉以輕心。”梅長溪提醒,“我擔(dān)心打小爺主意的,未必只有這一撥人馬。”
蘇晏頷首:“說的對。前方五百里有個漕河渡口,倘若還發(fā)現(xiàn)尾隨者,小爺不妨更衣?lián)Q乘漕船走一段水路,甩掉追兵后再與大部隊匯合。”
結(jié)果接下來的幾日風(fēng)平浪靜,隊伍行進(jìn)頗為順利,天公也作美,一直放晴。照這個速度,再有七八日就能趕至京城了。
即將出山東地界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從九天傾倒下來,雨鞭抽打大地萬物,莫說人睜不開眼,連馬都難以辨明方向。他們只好前往臨近的小縣城避雨。
這個小縣城位于山東的東昌府,與府城相距不遠(yuǎn),名為——堂邑。
*
“東昌……”
一張粗制濫造的地圖,鋪展在茶肆的桌面上。
王武、王辰兄弟倆,一個曲起腿大咧咧坐著,一個俯身手撐桌沿,埋頭研究這張山東司的地圖。
“東昌往西北約二百里……這兒,臨清!”王武把粗大的手指點在地圖中,漕河邊的一座城池上,“先拿下臨清,阻截漕運(yùn)。臨清是漕河沿線的六大商埠之一,所停漕船不下千艘,我們把這批運(yùn)糧船燒了,便能狠狠打擊狗朝廷的糧草運(yùn)輸與軍隊士氣!”
王辰琢磨了一下,說:“哥,我覺得還是先打堂邑比較保險,畢竟是個縣城,容易拿下。還有那啥,谷王的藩地不是在東昌府城么?打完堂邑,一轉(zhuǎn)身就可以打東昌,咱們把個皇帝的親兄弟宰了,不是更能打擊狗朝廷的士氣?”
王武嘲道:“什么親兄弟!你以為皇家的兄弟像咱倆這么肝膽?我看皇帝恨不得親手把他兄弟全宰了,你替他削個藩,他還得感謝你!”
“……不能吧?”王辰瞪向他哥,“那好歹是龍子龍孫,被我們這些泥腿子給宰了,皇帝面子上能好過?”
“什么泥腿子!我們是義軍,替天行道的義軍!”王武斥責(zé)他弟。
這支由陜西響馬盜轉(zhuǎn)型而來、與河南廖瘋子部關(guān)系密切、打著“替天行道,重開混沌”旗號的反政府武裝,其性質(zhì)“義”不“義”的暫且不提,至少戰(zhàn)斗力還是頗為強(qiáng)悍的。
自河南北上,進(jìn)入山東地界后,王氏兄弟所率領(lǐng)的義軍連續(xù)攻克了壽張、陽谷等縣,一路殺官吏豪紳,焚毀官糧、劫取兵庫、釋放獄囚,打得地方衛(wèi)所難以招架,可謂風(fēng)頭正盛。
等到朝廷大軍聞訊趕來,他們又仗著擅長騎射,流動作戰(zhàn),倏忽來去,再一次脫離了圍剿。
兄弟倆率部流竄到山東的東昌府,在接下來先打哪個城的問題上,發(fā)生了爭執(zhí)。
沒過多久,這個爭執(zhí)因為一封帶有八瓣紅蓮記號的密信而得到了解決。
信是鶴先生寫的,告訴他們一個從天而降的好消息——
太子朱賀霖返京,剛經(jīng)過東昌府城,依照路線推測,也許會被這場大雨堵在堂邑附近。
“原來教主也到了山東。”王武喜出望外,“好!拿住一個太子,抵得上八九十個宗室藩王、八九十萬朝廷軍隊。”
王辰得意地一抹鼻子:“我就說了吧,堂邑!”
“不知這個消息準(zhǔn)不準(zhǔn)確?”王武從大喜中冷靜下來,“可別誤導(dǎo)了咱們,最后落個兩頭空。”
王辰仔細(xì)辨認(rèn)過信紙角落里的紅蓮印記,確定不是偽造后,說道:“教主的神通預(yù)測,什么時候出過錯?去年市井間的歌謠還記得罷,‘霹靂兆大劫’,結(jié)果就在二月二龍?zhí)ь^那天,好幾個府城夜間都發(fā)生爆炸,聽說連京城的一整個坊都被天雷劈成了大坑。可不是應(yīng)驗了那首紅蓮謠?”
王武頷首:“那就先去堂邑,看能不能逮住這位太子爺!”
*
夜宿堂邑。長途奔波多日,骨頭架子都快抖散了,終于可以睡在床榻而非地面、馬背上,按理說該舒服入睡才對,蘇晏卻輾轉(zhuǎn)反側(cè)。
左右睡不著,他干脆披衣起身,打著傘穿過大雨如注的庭院,登上旁邊的鐘鼓樓,隔著雨簾遙望北方。
等雨勢稍歇就啟程,七日之內(nèi)必須趕到京城……蘇晏默默思忖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胸口處,隔著布料捏住了掛在脖頸下的那枚羊脂玉印。槿隚……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睡不著?”
身后忽然響起話音,夾雜在雨聲中。蘇晏警惕地回頭,見是沈柒,松了口氣。
沈柒走過去,將手中披風(fēng)替他裹上:“擔(dān)心無益處,但盡人事、聽天命。”
蘇晏有點意外:“這話真不像你說的。”
沈柒道:“我等竭盡全力,若太子還能不能成事,那就是他的命。”
果然,所謂“聽天命”是說別人的命。若是擱在自己身上,按他的性子,怕不是要和天命拼個你死我活。
蘇晏把這想法笑著說了出來,沈柒也勾起了一抹笑意:“知夫莫若妻。”
借著樓高雨大,兩人情不自禁地想親近一番。蘇晏忽然斂了笑,指向遠(yuǎn)處城外:“七郎你看,那是什么?”
垂天接地的雨簾中看不分明,但城外官道上依稀亮起的星點火光,并未被雨水完全澆熄,像荒郊夜色中浮現(xiàn)的鬼火一般。
沈柒瞇眼審視片刻,面色微變:“像是夜行軍!人數(shù)還不少。”
“夜行軍?誰的軍隊,就這么個小破縣城……”蘇晏忽然抓住了沈柒的手臂,“先示警!寧可草木皆兵,不可疏忽大意。”
沈柒反手拍在身后的鐘杵上,木柱子敲擊大銅鐘,聲震夜空——
“鐺!鐺!鐺!”
梅長溪從睡夢中驚醒,沖出房門叫道:“敵襲——”
孝陵衛(wèi)訓(xùn)練有素,就連夜里睡覺也是合衣枕戈而眠。連綿不絕的鐘聲中,士兵們紛紛上馬集合,列陣以待。
“賊你娘,這些瓜皮!”堂邑縣城外,鐘聲依稀傳來,王武沒忍住爆了聲粗口,“都說了別點火把、別點火把!”
王辰回頭一看,無奈道:“雨太大,伸手不見五指,路壞的地方不點幾個火把,怕掉進(jìn)坑里去。”
王武想想也是,便道:“驚動就驚動了。小縣城一個,別說甕城了,城墻都不齊,直接推平了它!”
縣城內(nèi),太子朱賀霖在猩紅色曳撒外罩了一件方葉齊腰的黑漆鐵甲,頭戴圓頂寬檐的明鐵盔,腰佩長劍,上馬后朝東宮侍衛(wèi)喝道:“取我的弓箭來!”
梅長溪阻攔道:“小爺不可隨軍迎戰(zhàn)。先留在縣衙,等天亮了看清戰(zhàn)況與路況再說。”
朱賀霖道:“你是不是看不起小爺——”
話未說完,就被大步走下臺階的蘇晏給拽住了袍袖。
“小爺,這不是畏戰(zhàn)。”蘇晏仰頭望向馬背上的太子,沒有打傘,任由雨水淋濕頭臉,“而是事有輕重緩急,人各有各的責(zé)任。孝陵衛(wèi)與錦衣衛(wèi)的責(zé)任是護(hù)駕作戰(zhàn),而小爺?shù)呢?zé)任是盡快地、安全地趕回京城。小爺,你好好想想!”
他以為依照太子的霸王脾氣,還得再鬧騰一番,沒料到朱賀霖只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想通了:“你說得對,小爺眼下只有保全了自己,才對得起為我而戰(zhàn)的所有人。”
朱賀霖翻身下馬,一把拉住蘇晏的手腕:“你也隨我去縣衙內(nèi)。”
沈柒帶著錦衣衛(wèi),與梅長溪的孝陵衛(wèi)同去迎敵。朱賀霖與蘇晏兩人則在東宮侍衛(wèi)的拱衛(wèi)下,坐在縣衙大堂,一邊看地圖,一邊聽著外頭不時傳來的戰(zhàn)報。
隨著更多軍情推測,敵軍與戰(zhàn)況逐漸明晰起來。
“報——敵軍是河南廖瘋子一部。”
“報——更正敵方身份,是廖賊的東路軍,首領(lǐng)王武、王辰,就是原本的陜西響馬盜。”
“王氏兄弟到河南與廖賊合并后,去年又分軍北上,在山東地界游擊,當(dāng)時兵部就上報過朝廷,派軍圍剿。”朱賀霖對蘇晏解釋道,“后來我去了南京,就不太清楚他們的動向了。”
有些耳熟的名字,令蘇晏回憶起在陜西遇見的那對賊頭兄弟。
當(dāng)年擊掌盟誓,陰差陽錯誓言碎;如今狹路相逢,水火難容戰(zhàn)死生。所謂命運(yùn),著實令人唏噓。
蘇晏感嘆道:“王氏兄弟夜襲堂邑,目標(biāo)如此明確,想必是奔著太子來的。看來他們最終還是淪為了真空教的打手。”
……也未必是打手,更有可能是各取所需。蘇晏不禁想起大銘太祖皇帝所率的推翻前朝的義軍,與百年前就打算借雞生蛋的真空教。
歷史總是上演著驚人相似的一幕,然而——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王氏兄弟想要復(fù)制太祖的成功,卻不占天時地利人和,想要強(qiáng)行復(fù)制,最后的結(jié)果只能是徹底失敗。
哪怕我蘇清河今日折在這里,只要太子能安全抵京,這個國家就不會輕易被顛覆,蘇晏堅定地想。
外面雨聲漸止,廝殺聲更加清晰……
天亮了。
沈柒大步流星走進(jìn)縣衙大堂,衣袍上又多了不少殺敵時濺射的血污,自身倒是沒怎么受傷。
“戰(zhàn)況如何?”朱賀霖起身迎上去,急切地問道。
沈柒道:“戰(zhàn)況膠著。主要是對方人多,約有八九千人,都是騎兵。堂邑縣城太小,防御力量微薄,倘若孝陵衛(wèi)擋不住敵軍的進(jìn)攻,就容易被包抄。太子殿下,走罷!”
“走?怎么走?丟下梅仔與孝陵衛(wèi)?”朱賀霖顯然不能接受。
沈柒皺眉:“不是你丟下他們,而是他們?yōu)榱俗屇沩樌撋砘鼐瑢幙缮嵘砣×x!這不僅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長溪的!”
朱賀霖炸毛了:“小爺沒這么孬種,用三千戰(zhàn)士的血肉為我的回程鋪路!”
沈柒陰惻惻答:“三千血肉不拿來鋪路,難道拿來做奠基?孝陵衛(wèi)不怕死,錦衣衛(wèi)也不怕,但只怕死得毫無價值。”
朱賀霖大怒,抓起桌面的茶壺凌空砸向他。
蘇晏嚇一跳,連忙伸手拖住朱賀霖:“小爺!小爺別生氣,他這會兒打仗打上了頭一身殺氣,說話不中聽,但本意是好的。”
“他沈柒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子?還有沒有君臣尊卑?”朱賀霖怒道,“他敢在我父皇面前這么說話嗎?你問問他,敢嗎?!就欺負(fù)小爺年輕是吧?”
蘇晏一邊安撫他,一邊轉(zhuǎn)頭對沈柒使眼色:“沈同知,身為臣下出言無狀,還不向太子殿下賠個禮?”
沈柒垂了眼,抱拳行禮,語氣冷淡:“……臣出言無狀,請?zhí)拥钕滤∽铩!?br/>
蘇晏又對朱賀霖道:“小爺噯,他和梅仔兩人做這個決定,不也是為了你、為了大局嘛。讓他把話說完,拿出個計劃來看看能不能行得通,別再把時間浪費在口舌之爭上了,好不好?”
朱賀霖冷哼一聲,沈柒也不再出言相激,好歹是把雙方都拉住了,蘇晏用袖子暗中拭了把額汗。
沈柒道:“梅長溪會率孝陵衛(wèi)拖住王氏兄弟的大軍,我率五百錦衣衛(wèi)護(hù)送太子往西北方向突圍。再走二百里便到了臨清,從那里上漕船,抵達(dá)滄州后下船,再走陸路直上京師。”
蘇晏想了想,問:“為何要在滄州轉(zhuǎn)陸路,不直接沿漕河抵達(dá)京師?”
沈柒答:“因為繼續(xù)走漕河的話,滄州再往上要經(jīng)過天津。我之前抓了一些慶州軍俘虜拷問過,他們就是被衛(wèi)家偷偷囤在天津的。既是老巢,難保沒有余孽,我們能避則避。”
蘇晏恍然大悟,心中佩服沈柒慮事周全、行事老辣。
朱賀霖也緩和了怒容,凝眉思索。
沈柒補(bǔ)充道:“梅長溪說,等孝陵衛(wèi)打贏這場仗后,會繼續(xù)北上,追上太子的隊伍。”
“‘打贏這場仗后’……”朱賀霖喃喃,眉間愁色驀地一松,“鏖戰(zhàn)殺敵的將領(lǐng)尚且自信滿滿,我身為儲君怎能自己泄了這股氣?我得相信孝陵衛(wèi),相信梅仔。”
“還有,相信錦衣衛(wèi)。”蘇晏朝朱賀霖點點頭,“沈柒說得對,倘若太子不能順利回京,一切犧牲都會變得毫無意義。小爺,你曾對我說過好幾次,說你已長大成人。但成人不僅意味著能作主、能打仗,也意味著能承擔(dān)得起別人為你的付出與犧牲。”
朱賀霖深深吸氣,閉上雙眼,而后迅速睜眼——這一瞬間的神態(tài),竟讓蘇晏覺得酷似皇爺,雖然兩人的長相并不太像。
“就按沈柒的計劃,去臨清,走漕河。”他在頃刻間做出了決斷,“替我給梅仔留個言——一定要帶領(lǐng)他的兄弟們活著回到京城!這是君命!”
*
大雨停歇沒多久,又下了起來,好在比昨夜的雨勢小了。五百名錦衣衛(wèi)護(hù)送著太子,在雨中沉默地趕路。
二百里路程,不惜馬力疾馳的話,半天便可抵達(dá)。但泥濘濕滑的路面,讓行軍速度大打折扣。
從堂邑縣城突圍時,王氏兄弟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意圖,試圖追擊,一次又一次被孝陵衛(wèi)擋了回去。
梅長溪的戰(zhàn)袍吸飽了血與雨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卻仍一次又一次地舉起沖鋒陷陣的刀尖。
在指揮使身先士卒的指揮下,面對兩三倍于己的敵人,孝陵衛(wèi)無一人怯戰(zhàn)退縮,愈戰(zhàn)愈勇。
而王氏兄弟所率的“義軍”,近來與地方衛(wèi)所的戰(zhàn)斗總是輕松取勝,難免有些驕心與輕視,如今則是越打越心驚。
一支冷箭從身側(cè)飛來,射入了梅長溪的腰肋。
他嘶地抽了口冷氣,左手猛地拔出箭矢,帶出了一蓬血花;右手動作不停,揮刀將另一名敵軍砍下了馬背。
親兵勸道:“大人先去后方包扎止血,這里有卑職們頂著。”
梅長溪一邊喝道:“這點傷算什么?少廢話,專心殺敵!”一邊在心里默默盤算,太子在錦衣衛(wèi)的護(hù)送下,差不多該到臨清了罷?
敵軍胸腔中噴出的血花濺在了他的臉上,仿佛為視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
梅長溪想起他看見鐘山上狼煙升起的那一日。
他丟下鋤頭回家,換上一身甲胄又匆匆離家,在院子里遇見正在曬舊被單的袁斌。
舊被單也是紅色的,像是許多年前的某位新娘的嫁妝。因為怕雨天發(fā)霉,經(jīng)常拿出來洗曬,故而越洗越舊,從鮮紅變成了淡淡的紅。
“都督。”他對袁斌行了個軍禮,“……君主有召,我今赴命。”
袁斌背對著他把被單抖平,頭也不回地答:“去罷。”
他望著老人矮小枯瘦的身影,眼眶逐漸濕潤:“都督,倘若……我一去不回呢?”
袁斌冷硬地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該犧牲的時候,就得犧牲。”
“可我若是回不來,你——”
袁斌勃然大怒:“那便一去不回!男子漢大丈夫,忠義當(dāng)頭,何以如此畏畏縮縮!”
梅長溪說不出話。他深吸口氣,手握刀柄,昂首走出院門。
沒幾步,又折返回來,走到袁斌面前忽然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他抬起臉,含淚堅毅地道:“我若是回不來,家里只剩你一個人了。你多保重……外公。”
袁斌轉(zhuǎn)身不看他,沉聲道:“走罷,梅仔。”
梅長溪走了。
袁斌轉(zhuǎn)身看他的背影。風(fēng)把舊被單掀起,撲打在老人瘦削的臉上。
這是他的女兒、梅長溪的母親的嫁妝。袁斌摸著紅色的被單,喃喃道:“阿梅,你地下有知,保佑你的兒子,也原諒你的父親……”
堂邑城外的戰(zhàn)場上,梅長溪運(yùn)足真氣,向著全軍陡然爆發(fā)出一聲怒吼:“孝陵衛(wèi)——”
“君主有召,我今赴命!”全軍亦回之以怒吼,遙相應(yīng)和,“君主有難,我今赴義!”
“——孝陵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