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指揮使到底給蘇閣老留了最后的面子,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但透露出的態度也足夠明顯了:
我知道朱賀霖尚且是小少年時,就對你別有所圖、胡攪蠻纏;也知道你和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幾乎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但如今回到京城,他是君你是臣,加之又有景隆帝的關系牽涉其中,不可再由著他的性子來,以免他哪天真的昏了頭,放縱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蘇晏心里也很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與朱賀霖朝夕相處過長段時間,無論談天說地還是一同擼貓,都是十分放松愜意的狀態。若是刻意疏遠,他會遺憾于失去這種自然而然的氛圍——這倒是輕的,只怕朱賀霖會因此在心理上產生反彈,甚至炸毛發作。如今國內外局勢緊張,空氣中的陰謀與火藥味一觸即發,朱賀霖身為一國之君,此時的心態尤為重要,必須得穩住。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沈柒的顧慮不無道理。朱賀霖與其父最大的不同在于,太過年輕氣盛,率性恣肆,不會去克制自己的感情與欲望,哪怕為了大局必須克制私心,也是頗為艱難而不能長久的。與朱賀霖離得越近、相處得越久,這把烈火就越容易燒到他身上,到時只怕撲都來不及。
蘇晏無聲地嘆口氣,道:“街對面臭豆腐攤的老板家中母貓生了七八只小貓,回頭我向他討一只,帶回家養。”
沈柒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盡量不給朱賀霖私下相處的借口,便微微一笑:“不必去討。我送你一只調教好的西夷貓,長毛碧瞳,通體雪白,漂亮得很。”
蘇晏猜測他說的是波斯貓,這年頭還很稀罕,偶爾從中東薩菲王朝的商人手中流入大銘京城,很受達官貴人的喜愛,千金難求。
他不想沈柒破費,但對方這么說了,想必已經買下,于是便也沒有推辭,心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也送沈柒個貴重的回禮。
從北鎮撫司回府的馬車上,蘇晏膝蓋上多了一團雪白的毛球。這是只公貓,因為品種名貴所以沒有騸過,但性格溫和,隨便他怎么揉都行,不比梨花脾氣傲嬌火爆,還愛踩胸。而且因為毛軟而長,如蓬松的云朵,擼起來手感更好。
蘇晏挺喜歡這只波斯貓,但不知為何,還是覺得梨花與其他所有的貓都不一樣。
那是在內心彷徨的人生低谷,在彼此扶持與堅韌等待中,陪伴過他……他們的貓。
——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宮殿寂然無聲。太子探身過去,不知是隔著侍郎揉貓,還是隔著貓親近侍郎。太子說:“‘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清河,這是我們的貓。”
蘇晏失神了。
直到馬車停靠在蘇府大門臺階下方,蘇小京從門房出來給他搬步梯,他才回過神來。
抱著貓下車時,蘇小京驚嘆起來:“嚯,這么漂亮的貓!”
蘇晏笑了笑,把波斯貓放在他臂彎:“給你摸摸?”
蘇小京小心翼翼地摸了幾把,一臉欣喜。蘇晏笑道:“你這么喜歡,喂食、梳毛、鏟屎都交給你?”
聽到要鏟屎,蘇小京微微皺了皺眉。其實他并不喜歡養動物,以前母親在世時為了給他補身子,背著房東偷偷在屋里養了只下蛋的母雞,雞與人同吃同睡,雞屎拉得滿地滿床,臭死了。他不得不罵罵咧咧地去洗被子,回頭就搓了根草繩,把那只雞綁在飯桌的桌腿上。飯桌只有三條腿,有天支撐不住倒下來,把雞壓死了,他還暗中慶幸了一下:雖然以后沒蛋吃,但不必再忍受吵鬧與臭味了。
——由此看來,他打小就與尋常平民孩子不同,哪怕餓著肚子,有些事也是不能將就的,蘇小京如是想。也許是因為,他從骨肉血脈里本就不該是個平民?
“大人……”蘇小京連馬車都忘記卸了,抱著波斯貓,緊跟在蘇晏身后往院子里走,“大人你說……我若是去參加科考,有機會登第么?”
蘇晏詫異地轉頭看了小京一眼,想說你才把常用的字認全,寫個家書也只是勉強湊合,更別提做文章了……但出于保護對方的自尊心,他還是委婉地說道:“科考挺難的,要不再多念幾年書吧。我現在忙,沒空教了。回頭我給你、小北,還有咱家里想要讀書習字的仆役們合請一個教書先生,怎么樣?”
蘇小京并不想要這種給下人統一辦的識字班——雖然這么好心的主家不多見,但他已經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大人教他幾個大字、送他一雙布鞋,就感激涕零了。
他想起了今晨喝到的那杯桃花釀……那么好喝的酒,卻只讓他喝一杯,沈指揮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只是個無足輕重而又不知輕重的小廝。
我蘇小京……不,我朱賢,不是小廝!
蘇晏見蘇小京臉色陰晴不定,還以為他沮喪于科舉無望,安慰道:“除了科舉,還有很多路子走的。譬如……你若有意經商的話,有空可以先向咱們府上的賬房先生討教討教。”
士農工商,商人地位僅高于伶、娼等賤籍,蘇小京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垂下頭,不愿被人看見此刻的神情。
蘇晏并不受這個時代的觀念約束,要不是投舍在世族士子身上,他還想靠著記憶中的配方,發家致富當個巨商呢。
話說起來,阮姐姐的店面似乎上個月開張了?他得抽空過去瞧瞧,看自己用來入股的那幾張配方好不好用。尤其是味精的配方,比起天工院的研究課題簡單得多,而且原料易取,以面筋為主原料,以鹽酸、活性碳、燒堿分別進行水解、脫色與反應,就能實現量產。其中鹽酸不難獲得,已經有歐洲藥劑師研究出了原始但方便的食鹽與礬油蒸餾提煉法;至于燒堿更容易,這個時代已經有了肥皂,就是靠堿與熟石灰反應成燒堿,把脂肪皂化做出來的。
蘇晏自顧自地琢磨,沒注意到蘇小京的異樣,忽然聽“嗷嗚”一聲叫喚,波斯貓從小京臂彎里跳下來,飛快地躥過了走廊。
蘇小京意識到自己因為心緒起伏,一時失手把貓捏痛了,忙道:“我叫幾個下人一同去追貓,大人先回屋歇著。”
蘇晏知道自己連貓都跑不過,也就不親自下場去追了。剛進屋洗了把臉,荊紅追敲門進來,手指拎著波斯貓的脖頸肉,那貓跟僵了似的一動不動。
“大人,你新買的西夷貓?”荊紅追問。
蘇晏上前接住了貓,說:“我哪兒買得起,沈柒送的。”
荊紅追沉默了一下,又問:“大人喜不喜歡狗子?我會馴。”
……我已經有好幾只了!蘇晏干笑道:“不必了阿追,貓狗會打架,我不想家里都是聲音。”
翌日一大早,蘇晏吃過早飯,荊紅追駕車送他去衙門上值。蘇小京說去集市采購食材,與小北打了聲招呼就出門了。
但他沒到集市就在街頭拐了個彎,轉而去了外城東的一戶大宅子。
繁嬤嬤就在這宅子里當差,但主家老的老、小的小,她身兼教養、管事等職,整個府邸基本上是她說了算。
見蘇小京主動來找,繁嬤嬤高興極了,把他請到屋中叩拜行禮,一口一個“小主人”地叫著。
蘇小京問:“你這兒有桃花釀么?親手釀的那種。”
繁嬤嬤一怔,答:“有是有,不過不是府內釀的,是外面酒肆買的。”
“無妨,拿一瓶……不,拿一壇給我。”
很快就有婢女送來了一壇桃花釀,蘇小京取了個大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桃花釀雖然不算烈,但繁嬤嬤擔心他喝得沖了傷身,勸道:“小主人緩點喝罷,要不老身再叫人上些菜肴、點心,墊墊肚子不容易喝醉?”
“不用。”蘇小京喝得半醉了,用力搖頭,“我就要喝這酒……想喝幾杯,就喝幾杯!”
繁嬤嬤嘆口氣:“老身知道小主人心中的愁苦……要不,咱們不管京城的事了,去投奔小主人的叔父,寧王殿下?”
蘇小京打個幾個響亮的酒嗝:“人家是個親,嗝,親王,就算認了我這個野路子的侄兒,又憑什么養我?我先得替我親爹平,嗝,平反才行。”
繁嬤嬤道:“要不,還是先給寧王殿下寫封信罷。說實在的,他的封地遠在河南,聽說又身患肺癆,是一尊自顧不暇的泥菩薩。但他與信王殿下自幼感情深厚,必不會對小主人你坐視不理的,就算沒法馬上接你過去,至少也能派人送錢物過來。到時小主人置產置業,老身負責通知信王府的老人們回來,咱們自立門戶。小主人,你看如何?”
蘇小京擱下杯子,抱著小酒壇對口灌,忽然酒壇脫手,往桌面一趴,滿面酡紅,目光迷蒙。
繁嬤嬤扶正酒壇,看他醉得七七八八了,問道:“小主人難道還想在那蘇十二府上當小廝?”
“小廝……不當小廝……我不是小廝!”蘇小京含糊不清地喃喃。
“那老身就斗膽,替小主人把這封信寫了。在寧王殿下回復之前,還請小主人委屈一下,暫且在蘇府待著。”繁嬤嬤俯下身,湊近蘇小京,低聲道,“對了,蘇府這兩天沒出什么事兒罷?”
“什么事兒……大人新得了只漂亮的白貓……”
“還有呢?”
“沒了……”
“沈柒沒來找過他?還有今上,我記得你說過,他還是太子時經常微服來蘇府,如今還來不來?”
“沒來……大人今早去北鎮撫司了,回來抱了只貓……”
繁嬤嬤還想再追問,蘇小京徹底沒了回應,鼾聲如雷地睡著了。
沉吟片刻,繁嬤嬤叫了兩名婢女進來,將蘇小京扶到了床榻上。她放下床帳,正待離開,忽然看了一眼兩名婢女,下令道:“你們兩個,脫光了衣衫,上床好好伺候著。”
婢女像是訓練有素,十分順從地諾了聲,開始寬衣解帶。
繁嬤嬤出了屋,把門帶上。穿過走廊時,迎面而來的仆役們紛紛躬身避到側旁。她目不斜視地走到主人房,廳內首位上坐的、正在喝茶的一名白發老叟當即離座,朝她行禮。
“記住,你是又老又病的主家,不必在他面前露臉。”繁嬤嬤吩咐,“他萬一向仆人們打聽,你得事先教好說辭。”
白發老叟一一應下,待到她離開,才微微松了口氣。
*
蘇晏上午在吏部官署,下午去了文淵閣,順道讓內侍給朱賀霖遞了個簡報,說明戚敬塘的事。
朱賀霖因為派的信使撲了個空,回來稟報說戚敬塘不知行蹤,正打算下詔給登州,讓他們把人給翻出來。收到這份簡報看完后,哈哈大笑:“謝閣老竟也有如此魄力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倒是有點意思。”
他轉頭吩咐內侍:“抬肩輿過來,朕要去一趟文淵閣。”
說是要去內閣視事,結果根本沒進文淵閣的大殿,圣駕直接落在旁邊空置的東閣里了。蘇晏奉命來見駕,見朱賀霖坐在榻上,懷里抱著梨花。
梨花一見蘇晏,就從朱賀霖大腿上跳下來纏他。
蘇晏忍不住彎腰,伸手擼貓。梨花在他手上嗅來嗅去,突然尖銳地叫了一聲,扭頭不搭理他。蘇晏有些意外,將梨花抱起來,想埋它肚皮。
結果梨花發飆了,呼啦一爪子撓在蘇晏臉上。
朱賀霖驚呼一聲。還好蘇晏反應及時,把臉向旁邊偏了偏,這一爪子在他側臉的下頜位置與脖頸上抓出了三道血痕。
血痕很淺,愈合了也不會留疤。但朱賀霖大為生氣,從榻面一躍而下,沖過來拎起梨花往地板上一扔。
貓輕盈又敏捷,這么一扔自然是傷不著的。梨花仿佛也生氣起來,豎起尾巴,卻不是對著朱賀霖,而是朝蘇晏氣憤地喵喵叫:你在外面有別的貓了!你不愛我了!
“這畜生!”朱賀霖惱火地罵了聲,手指將蘇晏的下頜輕輕抬高,檢查他脖頸上的傷口,又叫富寶取藥匣子過來。
一點輕微的皮肉傷,蘇晏并不在意,哪個養貓的沒被貓撓過?但朱賀霖硬把他拉到羅漢榻上涂藥。藥要上兩種,第一種是稠汁狀,為防流下來弄臟衣領,蘇晏只好平躺下來,側過臉讓朱賀霖先給他傷口消過毒,然后上第二種膏狀藥。
上完藥他攬鏡一看,側臉下頜與脖頸上一道道青紫藥跡,比不涂更嚇人。朱賀霖道:“拿紗布來給你纏上?”
蘇晏失笑:“我又不是被割喉,包扎得那么夸張做什么?就這么敞著好,明天就結痂了。”
朱賀霖處理完他的傷口,放了心,轉身去找不孝的畜生算賬。可惜梨花機靈得很,知道自己干了壞事,早就逃出殿去了。朱賀霖余怒未消地吩咐內侍:“去找。找到就關進貓舍,一天不許她出來。”
蘇晏勸道:“小爺,真不必如此,養貓被貓撓是很常見的。”
朱賀霖道:“那怎么行,她現在是恃寵而驕。之前發脾氣時也想撓我來著,沒得逞,就對你下爪了,不給她點懲罰,以后就越發欺軟怕硬了。”
蘇晏:……我軟?
朱賀霖道:“對了,你說打算提拔戚敬塘給于徹之當副手?謝時燕若是知道,十有八九要記恨你的。”
蘇晏道:“我也知道這么做會得罪謝閣老,但也不能任由他把戚敬塘砍了吧。任命之前,我會讓小戚登門去向他賠禮道歉。謝閣老向來脾氣糯,應該會諒解的。”
朱賀霖搖了搖頭:“謝時燕雖然專愛和稀泥、當和事佬,其實心眼小,這事在他身上沒這么容易過去。”
蘇晏笑著說:“那我也沒轍了。戚敬塘我是非用不可,小爺你看著辦吧。”
朱賀霖也笑道:“我還能怎樣,你說怎樣就怎樣了。回頭我派個御醫,帶些補藥去探望謝時燕,先給他吹個風,讓他不要再追究了。”
這事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至于謝閣老愉不愉快,我們的蘇大人對此還有些歉疚,但新帝并不在意——說來還是謝時燕自己貪圖療效、吃多了春藥,他能派個御醫去診治,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蘇晏離開前,朱賀霖想起了信使所稟報的一個細節,說之前有批黑衣刺客似乎是去刺殺戚敬塘的,也撲了個空。
黑衣刺客?蘇晏有所警覺。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回頭向戚敬塘提起時,對方卻是虱子多了不咬,滿不在乎地答:“在登州,想殺我的人多得去了,賊匪、浪人,還有海盜。我這些年見識過不少刺客,武功比我高的運氣不如我,運氣不錯的武功比我差,所以我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蘇大人不必擔心。”
蘇晏聽了,也挺佩服他看得開。這件事雖然沒有再深查下去,蘇晏倒沒忘將之告訴沈柒。沈柒聽了沒多說什么,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新的剿匪部署在緊鑼密鼓地開展,朱賀霖下旨,派于徹之與戚敬塘提督軍務,統領衛所邊兵和京營官軍,阻擊在北直隸會師的廖、王聯軍。
朱賀霖頗為重視這次的反擊,光是京軍三大營,就出動了戰力最強的五軍營其中的左、右、中三軍,整整七萬人馬。還親賜御酒,給于徹之和戚敬塘送行。
重視歸重視,但比起到處游擊的“義軍”,在各地愈演愈烈的謠言更令他心煩。
隨著那本妖書屢禁不絕,京城同樣陷入一片疑云,就連部分官員也忍不住在暗中議論此事。不怕死的御史們,又開始策劃著一場直諫,想請太皇太后出面說明真相。
朱賀霖怎么可能再讓太皇太后出現在朝堂上?更何況她未必會說,說了也未必有人信。
為了想出解決之道,他一連三夜去父皇床前叨咕。遺憾的是,這件關于帝位正統的大事,對他父皇而言似乎刺激程度還不夠。
陳實毓回復說,皇爺狀態的確有好轉,時而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指尖偶爾也會微動,但那也可能只是無意識的身體反應,這在昏迷病人身上頗為常見,未必就一定是醒來的征兆。
朱賀霖只好死了向父皇求援的心。接著他又去了趟太廟,給母后燒香,問她是否有計可施?或許可以托個夢,給他一點靈感提示。
結果連母后也不理睬他。也許是氣他跟自己的父親爭男人,不成體統,朱賀霖憂愁地想。
回宮后,他一洗愁容,又是一臉銳意勃發的模樣——只有身為國君的他先沉住氣,才能穩住臣民們心中的驚疑,朱賀霖這么告訴自己。
至于蘇晏,為了想對策,已經輾轉反側兩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