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宮里那事,就在元宵夜……”
“太慘了!那叫一個尸橫遍地,整座廣場全都被血染紅了。據(jù)說好些小宮女死的時候,衣衫都是爛的……”
“真得不能再真。老婆子鄰家表親的侄子就在宮里當(dāng)差,親口說的。說這位太子爺啊,年紀(jì)不大,氣性不小,一言不合就殺人,暴虐得很吶!”
“不僅暴虐,還頑劣不堪,不讀圣賢書,見天兒的胡鬧,凈跟著宮女太監(jiān)啊,武師伴讀啊廝混。你們說,這位日后要是登了基,咱們老百姓的日子能好過?”
“萬歲爺那么英明,怎么就生出個這樣的……”
“好竹出歹筍嘛。再說,也不全是這樣的,不還有個二皇子么,指不定勝過這個?!?br/>
“那肯定勝過??!畢竟比這個更暴虐荒淫的,也不好找了,夏桀、商紂、周厲、秦二世,再加個趙王石虎,一只手?jǐn)?shù)過來,沒了?!?br/>
“噓噓噓,都小聲點,不要命了?不怕官老爺們聽見,難道不怕錦衣衛(wèi)的番子?”
“升斗小民看天吃飯,刮風(fēng)下雨打雷都得受著,說再多有什么用,散了散了。”
街頭巷尾,浮動著諸如此類的流言,口出耳入,竊竊私語,成了不少民眾茶余飯后的談資。
不過兩三天,流言幾乎傳遍了整個京城,就連官員們家中的下人都忍不住互相閑嘴幾句。
不少朝臣開始坐不住了,尤其是負(fù)責(zé)糾察百司百官、規(guī)諫皇帝的言官們。
言官,又稱“風(fēng)憲官、科道官”,是從文官中甄選出介直敢言、學(xué)識突出、通曉政務(wù)的,擔(dān)任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給事中。
這些人官職不高,俸祿更少得可憐,只生就了一副鐵齒銅牙,秉持的是“國而忘家,忠而忘身”,追求的是“臣言已行,臣死何憾”。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衙門,從皇帝、宗室到百官、百姓,從國家大事到社會生活,都在他們的監(jiān)察和言事范圍內(nèi)。
坤寧宮大火,太子連殺三宮人之事,巡城御史們于次日知曉,還在打聽內(nèi)情,城中民眾便已物議如沸。
這下再不出動,豈不是顯得他們比普通百姓還要遲鈍?于是在正月十七,新年初的朝會上,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jì),打響了向太子開火的第一炮。
——對,就是這位賈御史,曾經(jīng)揭發(fā)過東宮私藏小黃書,還落井下石彈劾過前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雖然真正目的在于刷聲望,冀求青史留名,但客觀上的確助了蘇晏一臂之力。
若是以為有了這點交情,賈御史就會在朝堂政事上賣蘇晏面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他還巴不得蘇晏,甚至更多的官員也攪合進(jìn)這件事里,好擴(kuò)大他的炮轟目標(biāo)呢。
故而蘇晏根本就沒想找他私下溝通。
賈御史上疏,矛頭直指太子,指責(zé)他頑劣怠學(xué),行為暴戾,草菅人命,無好生之德。
頓時好幾個御史附和,要求太子太傅對東宮嚴(yán)格管教、詹事府對太子學(xué)業(yè)勤加督促,懇請皇帝依律申飭懲戒,以安民心。
景隆帝沒有立刻表態(tài)。
身為太子太傅的禮部尚書嚴(yán)興和內(nèi)閣大學(xué)士楊亭出列,替太子扳回一城。說宮人玩忽職守,導(dǎo)致坤寧宮正殿付之一炬,按律當(dāng)斬。太子因先皇后宮殿與遺物燒毀,震怒殺之,算不得草菅人命。至于頑劣怠學(xué),舊曾有,這半年來已經(jīng)長進(jìn)許多,何以不看現(xiàn)下只記從前?
又有官員跳出來上疏,說太子行事恣肆,視朝廷規(guī)矩、祖宗禮制于無物,引發(fā)民間非議,有損圣上名聲。太子必須寫罪己書,以謝天下。
吏部尚書李乘風(fēng)反問,自古君王下罪己詔,無外乎三種情況:君臣錯位、天災(zāi)降臨、政權(quán)危難。太子為儲君,當(dāng)類同于此,那么究竟是觸犯了這三種中的哪一種,必須寫罪己書?
雙方言辭交鋒,好一通唇槍舌戰(zhàn)。
*
“……這些都是奴婢在奉天門親耳所聞,朝會剛散,奴婢就趕緊地過來稟報小爺。”
太廟的中殿內(nèi),富寶氣喘吁吁地對朱賀霖說。
朱賀霖跪在蒲團(tuán)上,仰頭望著先皇后的神牌,聽富寶描述朝會上部分官員,尤其是言官們對他的抨擊,并未像往常那般氣得跳腳,而是喃喃道:“清河說得對?!?br/>
“什么?”
“清河說,別看李尚書、嚴(yán)尚書他們平時罵我罵得狠,可關(guān)鍵時刻會站出來替我擋槍的,還是他們?!?br/>
富寶撓了撓額角,“這倒真的是。包括市井間的流言,奴婢也著人去打聽了,的確也如蘇大人所料,越傳越離譜。連奴婢都聽不下去,更不想轉(zhuǎn)述給小爺知道,恐污了尊耳,還望小爺恕罪?!?br/>
朱賀霖冷哼一聲:“背后有人推波助瀾,自然越傳越離譜。”
“那該怎么辦?不能任由他們敗壞小爺?shù)拿曆?!”富寶急道?br/>
朱賀霖沒有回答,反問:“朝堂上刀來劍往,父皇如何處之?”
富寶想了想,答:“皇爺泰然處之。誰說話,他都不表態(tài),最后把各方上的奏本一收了事。”
“不交議也不批答,留中不發(fā)——父皇對以前那些彈劾四王叔的奏本,也是這么處置的。”朱賀霖用力抿了抿嘴角,“父皇能泰然處之,小爺也能?!?br/>
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富寶:“你跑趟蘇府,把這個交給清河,就說小爺無需人捉刀,自己寫好了。”
富寶沒有多問,將信封鄭重收入懷中,告退。
朱賀霖轉(zhuǎn)頭望向擱在身旁的矮幾,上面擺放著湖筆與厚厚的一沓宣紙,并一碟朱砂、一碟金粉,還有一個沒有墨條的空硯臺。
怔忡片刻,他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破左手指尖。
鮮血當(dāng)即冒出,用力擠壓之下,一線線注入硯臺中。
眼看硯臺盛血過半,朱賀霖停住擠壓,用細(xì)長紗布包扎好手指,又往硯臺里調(diào)入朱砂與金粉,磨成均勻的殷紅色。
然后他以筆沾之,在宣紙上用梵語端正寫下第一句: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br/>
《地藏本愿經(jīng)》,記載了釋迦牟尼佛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贊揚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宏大誓愿。
先皇后信佛,曾留下一本用梵語寫就的地藏經(jīng),在大火中灰飛煙滅。
朱賀霖未必信佛,卻因效仿母親而自學(xué)了梵語,精通程度不亞于翻譯天竺經(jīng)書的僧侶。
刺舌血、指尖血,拌朱砂、金粉為墨。血液容易干結(jié),便須時刺時寫,傷痕累疊;為使墨色不發(fā)黑,便須禁食葷腥與鹽,身心兩凈。
如此嘔心瀝血,誠意書寫。
是為血經(jīng)。
*
書房內(nèi),蘇晏接過信封,對富寶道:“富寶公公辛苦了,回去照顧小爺吧。剩下的交給我了?!?br/>
富寶對信封里的東西很是好奇,雖然沒有問出口,心思卻寫在眼神里。
蘇晏笑了笑,說:“過一兩日你就知道了——不止是你,所有人都會看到?!?br/>
富寶走后,蘇晏打開信封,展開內(nèi)中三張紙頁仔細(xì)閱讀。看完后,慨嘆道:“字字椎心泣血。果然,再多的華麗辭藻,都比不上情真意切更打動人心啊?!?br/>
他走到書桌旁,將自己熬了一宿,參考了不少名家名篇,搜腸刮肚寫的玩意兒,三兩下撕成碎片。
祭文體,本以用韻為正格。士大夫們所寫的上臺面的祭文,無不鋪排藻飾,合韻合律。
只有真正至痛徹心,不能為辭,方才不顧任何格律,變調(diào)為散體,使全文有吞聲嗚咽之態(tài),無夸飾艷麗之辭。
萬千文字,唯得情字最為動人。
再怎么駢四儷六,也抵不過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蘇晏忍不住又讀了一遍太子親手寫給先皇后的祭文,句句血淚,感人肺腑,寫盡了幼年失怙的惶恐不安,對母親無盡的痛悼與哀思。
其中夢回坤寧宮火場,與母親亡魂的對話,邊訴邊泣,吞吐嗚咽,交織著悲痛、自責(zé)、悔恨之情,格外具有震撼人心的感情力量。更難得的是,通篇沒有任何艱深晦澀之處,用詞直白平易,就連普通民眾也能看懂。
——實在太優(yōu)秀了!蘇晏好容易從代入感中掙脫出來,拍案大贊:朱賀霖同學(xué),你哪里是不會念書,不通寫作,你是平時根本沒用心?。?br/>
他把祭文折好,往懷里一揣,當(dāng)即出門,去拜訪同年好友崔錦屏。
崔錦屏高中狀元后,照慣例于翰林院擔(dān)任修撰一職。修撰為從六品,主要職責(zé)為掌修國史實錄,進(jìn)講經(jīng)史,草擬有關(guān)典禮的文稿。
他自詡才高八斗,做這等文牘差事十分浪費,故而一直想謀條出路。
曾經(jīng)蘇晏在殿試上因為一個對子,誤打誤撞得了皇帝的青眼,又與太子混得來,一躍而上成為從五品的洗馬,后來扳倒了馮去惡,升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崔狀元對此羨慕有加,還向他請教過在官場如何出頭。
蘇晏讓他去找天線。
崔狀元得此點化,猶如枯木生花、頑石開竅,先是拜訪了對他的策論十分欣賞的翰林院侍講魏學(xué)士,又借由魏學(xué)士的門生身份,搭上了吏部尚書李乘風(fēng)這艘大船,終于得了個通政司參議的舉薦,升為正五品。
通政司不如翰林院清貴,卻是實權(quán)部門,負(fù)責(zé)內(nèi)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訴等事項。
簡單說來,就是擁有匯總來自地方和在京官員們的奏本,整理后在早朝上統(tǒng)一呈給皇帝的權(quán)力。
這是朝廷政治信息的一個重要中轉(zhuǎn)站,按后世的話,叫政治信息樞紐中心。
同樣的,經(jīng)過內(nèi)閣議定與皇帝批復(fù)的奏本,也由通政司與六科共同公開發(fā)抄,供在京各衙門互相傳報。
并選取其中重要的內(nèi)容,如皇帝的諭旨、皇家各類消息、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等等,制作成邸報發(fā)行。也就類似后世的《人民日報》了。
這些邸報,再經(jīng)由各地派駐京師的提塘官長,二次抄送,快馬發(fā)往各省,進(jìn)一步傳至府縣,讓所有地方官員都能看到。邸報到了地方,傳抄的人更多,不止是官員,就連鄉(xiāng)紳士子們也都爭著傳閱。
蘇晏打的就是邸報的主意。
進(jìn)了通政司衙門,他長驅(qū)直入找到崔錦屏。
崔錦屏見同年好友來拜訪,大喜,拉著蘇晏泡茶閑聊,又感謝了一番他的提點。
蘇晏笑瞇瞇問:“崔參議如魚得水乎?”
崔錦屏從來不惜鋒芒,就實答:“憾池子仍然太小,不足以‘龍躍金鱗終有時’?!?br/>
這是他在恩榮宴上做的詩。
另外兩位作詩的榜眼與探花,都一詩成讖。
一個“獨倚危樓最上重”——在東苑的高樓上遭人刺傷,摔死了。
一個“冷月千江照影空”——被刑部定性為畏罪自盡,空來人世一場。
崔錦屏唏噓的同時,不免生出了點匪夷的念頭,覺得自己也能一詩成讖。
由此看來,人活著就得有鴻鵠之志,奮翅鼓翼,小家與清高之態(tài)均不足取——他這么想著,也這么表現(xiàn)出來。
蘇晏頷首:“狀元郎有奇志,吾不及你?!?br/>
崔錦屏十分受用。
蘇晏又說:“我這里有個效力東宮的機(jī)會,你要不要試一試?”
“東宮?”崔錦屏對坤寧宮一事與市井間的流言也有所耳聞,今日朝會的爭吵,他身在奉天門看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論,他并未覺得太子做得多過分,頂多就是有失體面,而言官們那樣組團(tuán)狂噴的場面,令他很是錯愕。
那可是儲君,未來的天子!你們這么緊咬不放,能得什么好處?觸怒皇帝不說,將來太子繼位,第一個清算的就是你們!崔錦屏在心里吶喊,甚至也想出列摻一腳,剛挪動腳步,就被頂頭上司通政使察覺了,把他狠狠瞪了回去。
崔錦屏不服,覺得浪費了自己的政治才華。
沒想到,機(jī)會拐個彎,又上門了。
“對,就說你想不想要?”蘇晏問。
崔錦屏想了想,反問:“為何不要?”
蘇晏出于朋友之義,提醒:“你可想清楚了,這事你一摻和進(jìn)來,就不能再獨善其身。”
崔錦屏大笑:“我要什么獨善其身!恨不得翻云弄雨呢。無風(fēng)無浪,何顯吾能?”
蘇晏對他的傲言只是笑笑,取出信封遞給他。
崔錦屏抽出紙頁,細(xì)細(xì)閱讀,良久后拍案叫道:“寫得好哇!”
“能得狀元郎贊一聲好,那就是真好了?!碧K晏說,“不知這么好的祭文,又是出自東宮,邸報能不能抄錄刊載?向天下發(fā)行?”
崔錦屏權(quán)衡片刻,鏗然道:“能!”
蘇晏起身拱手:“全賴崔大人了?!?br/>
崔錦屏握住他的手,感激道:“清河兄何必客套。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志向相投的好友。你待我從來慷慨,無論是東宮的賞賜,還是升遷的機(jī)會,都想著攜我一程,我當(dāng)然也要識時務(wù),方不負(fù)你一片苦心?!?br/>
蘇晏笑道:“屏山兄言重了。此后咱們互相幫襯,也好在各路東西南北風(fēng)中站穩(wěn)腳跟?!?br/>
崔錦屏雷厲風(fēng)行,立刻命人刻印雕版,準(zhǔn)備將這篇祭文刊載于最新一期的邸報上,后日便可以發(fā)行。
蘇晏與他又寒暄幾句后告辭,轉(zhuǎn)去剛開衙的大理寺點卯,算是開始了新一年的職業(yè)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