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殺營主曾見過龍吸水。
天色驟變的午后,如墨濃云沉沉地壓向江面,云中似乎涌動著一條盤旋的飛龍,卷出接天垂地的巨大水柱,那種攪碎蒼穹、飲盡江河的氣勢,令觀者無不駭然變色。
如今,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這種氣勢——竟是從空中云奔雷騰般襲來的一人一槊中。
人影與槊身都是漆黑,卻并未被黑夜吞沒。相反的,槊尖長刃挑出的寒光,是龍的怒睛與獠牙,帶著風激電駭的迅猛,乃至卷起漫天雨幕,隨之翻旋成氣浪,排蕩而來!
這般引動玄象的一招,避之則氣泄,只能擋。營主大喝一聲,雙鉤封門,將全身真氣灌注其間,迎擊而上!
以二人為中心,雨水向四面八方炸開,如萬珠齊射,氣浪將周圍眾人掀倒在地。
蘇晏這個抱著柱子的尾生,更是沒能逃脫真氣的沖擊,雙手一松就朝后方碎裂的門框飛去。
門框滿是尖銳的斷木,犬牙交錯。朱賀霖大驚之下,急捉蘇晏的袍袖,猛地往回拽。兩人撞在一起,抱成團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蘇晏摔了個七葷八素,還把嘴給磕了。他舔了一下破皮流血的嘴唇,嘶嘶地抽氣,痛苦地道:“你的門牙跟我有仇?怎么每次都專往我嘴上磕……”
朱賀霖的牙也疼,但和給蘇晏墊背時撞在臺階邊上的疼相比,還算是輕的了。想起蘇晏險些被戳在斷木上,更是后怕。
他攙扶著蘇晏起身,遷怒道:“都怪四王叔,打歸打,就不能留點心?”
剛才那一擊,雙方都不遺余力,高手對決勝負一瞬,哪里還分心他顧。蘇晏雖不會武功,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并沒有怨言,反而慶幸與感激豫王及時趕到,救了太子和他的性命。
豫王與營主的打斗仍在繼續,場中似有風雷激蕩,無論刺客還是侍衛,都沒有了插手的余地。
面對強敵,營主自知短時分不出勝負,趁鉤身絞纏住槊尖時,從袖底甩出一支鐵哨子,遇風疾響,鳴聲尖銳刺耳。
血瞳刺客聽見這哨聲,仿佛接收到某個指令,齊齊轉頭望向朱賀霖與蘇晏,隨即狂暴地揮劍撲來。
幾名東宮侍衛從地上爬起,忙不迭地過來護住太子殿下。
朱賀霖把蘇晏往侍衛身上一推:“帶他走!誰不聽命,小爺砍了他的腦袋!”
蘇晏被侍衛們七手八腳抓住,忽然從雨中聽見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馬蹄聲如江潮,向著他們所在院落涌來,儼然是支大軍。
隊伍的前鋒如箭矢撞進了義善局的大門,為首的男子身穿藏青色飛魚服,外覆硬革肩甲、臂甲,手中繡春刀映出一帶冰雪色,峻聲喝道:“錦衣衛聽令——左哨護送太子殿下回宮,右哨拿下所有血瞳刺客,如遇反抗就地格殺!”
緹騎們應聲如雷:“得令!”
是七郎,還帶了援軍!蘇晏在驚喜中大松了口氣。
營主見勢已去,知道今夜無論如何是殺不了朱賀霖了,再不撤只怕被大軍圍困難以脫身,便將系在手腕的細鐵鏈一抖,那只鐵哨子隨之劇烈震顫,吹出了令人耳鼓刺痛的凄厲聲響。
眾人不堪忍受地伸手捂耳,唯獨血瞳刺客齊齊發出了嘯叫,與尖銳的哨聲相應和。
豫王也被這聲音刺得氣血翻涌,后退幾步,以槊拄地。他咽下一口逆氣,高聲示警:“這些刺客身上真氣混亂膨脹,當心他們自爆!”
馬上的沈柒面色作變,大喝道:“全都后退!快退!”
說著彎腰一把撈起蘇晏,帶到自己的馬背上。蘇晏還抓著朱賀霖的手腕,但因濕漉漉的滑不留手,一下子就滑脫了。好在另有錦衣衛緹騎沖上前,把太子提上馬背就往外撤。
此起彼伏的砰然聲響中,刺客們引爆了體內真氣,血霧彌漫。
那血離體時也不知在衣物中沾染了什么,竟帶了毒,濺在來不及躲避的侍衛頭臉上,眨眼間就將皮肉腐蝕了一層,中招者慘叫連連。
“哪里走!”豫王將長槊往地面用力一扎,整個人借勢彈起,追著疾掠而逃的營主去了。
等到血霧徹底散去,現場只留下百來具不成人形的尸體,與數十名不慎中招的侍衛。
“快去打些井水來給他們沖洗。”朱賀霖吩咐道,“沖洗完立刻送去就醫。”
把太子托付給錦衣衛后,魏統領奉命去料理傷者。
沈柒扶著蘇晏下了馬,關切地問:“有沒有事?”
蘇晏搖頭,望向營主與豫王消失的方向,皺眉道:“七殺營主武功高強,又兼狡詐狠毒,豫王他會不會……”
“放心。你當豫王是直肚腸?‘兵以詐立,以利動’,他可是深諳其中之道,吃不了虧。”沈柒酸溜溜地道,“倒是你相公,一接到高朔派人傳來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唯恐你有個閃失,結果你第一句話就是問別個人。”
蘇晏失笑,還沒來得及出言安撫,朱賀霖撥開眾人擠過來:“相公?什么相公,哪來的相公!”
沈柒冷著臉斜乜太子。蘇晏連忙打岔:“小爺沒事吧,方才從臺階滾下,可有受傷?”
朱賀霖后背一抽一抽地疼,卻擺出不以為意的模樣:“小爺結實得很,區區幾層臺階能傷得了我?”
蘇晏嘆口氣道:“今夜真是驚險。多虧阮紅蕉及時傳訊,我才知道七殺營與真空教打算對小爺下手……對了,高朔回來沒有?”
沈柒問錦衣衛暗探頭目。頭目道:“未曾見到。”
蘇晏有些擔心:“我讓他帶幾個人潛入咸安侯府救阮紅蕉,至今未回,莫不是遇到麻煩了?不行,得派人去接應他們。”
哪怕他不說,沈柒也不會放著心腹遇險不管,正在吩咐之際,見兩名探子策馬飛奔過來,抱拳稟告:“大人,卑職們撤離侯府時與高總旗失散,遍尋不著,只得先回來復命。”
蘇晏問明他們在侯府的所見所為,十分擔心阮紅蕉的安危,想了想,說:“許是傷勢惡化,高朔帶她去就醫。麻煩你們去那一片的醫廬或藥鋪打探打探,看能不能找到人。”
探子們領命離去。
沒過多久,豫王回來了。蘇晏下意識地打量他,見全須全羽的沒受傷,松口氣,拱手道:“多謝王爺只身據敵、力戰營主,否則太子危矣,下官亦不得活。”
太子遇險,本王身為叔父,自然有救護之責,否則何以回報皇恩。
——如果是恪守臣禮的親王,大概會回以這般謙辭。
太子能脫險,全靠本王拼力救護,不知打算如何謝我?
——如果是飛揚跋扈的親王,大概會借機驕夸邀功。
誰知豫王是一朵不走尋常路的奇葩,以至于蘇晏完全錯估了他的反應。他連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太子侄兒,只注視著蘇晏,問道:“方才我打得如何?”
蘇晏:“哈?”
豫王:“你沒看見?那么有氣勢的一招,你沒看見?”
蘇晏:“呃,看見了,很厲害,很帥。”
“‘很帥’是何意?”
“就是很……漂亮,精彩,了不起。”
豫王得意揚揚地笑了。
朱賀霖氣得跳腳:“帥個屁!他打起架來誰都不顧,險些把你掀木條上穿個洞,你這么快就忘了?!”
蘇晏訥訥答:“那不是沒穿洞么……”
朱賀霖怒道:“是因為小爺拽住了你!滾下臺階時小爺還給你當墊背,牙都磕松了!你怎么不說小爺帥!”
沈柒沉下了臉:“下官帶傷馳援,既未與敵相搏,又無墊背可當,莫非就入不了蘇大人的法眼?”
蘇晏飽受三面夾擊,頭大如斗,只得含糊答:“都帥、都帥。我……我嘴疼,我要去敷藥。”
他溜出去幾丈,又折返回來,問豫王:“營主呢,是死是活?”
豫王道:“沒死,負傷逃了,可惜傷得不重。”他自己也受了點傷,但并不想讓蘇晏知道,以免“很帥”打了折扣。
蘇晏曲指蹭著下巴,忖道:“七殺營主與鶴先生顯然是一伙兒的。他受了傷,鶴先生那邊又走脫了重要人證,兩人必然要碰頭商定對策……你們說,營主會不會逃進了咸安侯府?”
“有這個可能。”沈柒道。
蘇晏嘆氣:“上次在朝會上,我本想找個借口搜查侯府,可惜被對方抓了阿追這條小辮子。皇爺也下旨意,兩不追究。如今若要再提請搜查侯府,須得有新的理由,或是更有力的證據才行。”
朱賀霖一拍欄桿:“小爺遇刺險些喪命,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
蘇晏反問:“可誰能證明刺殺小爺的七殺營主與咸安侯府有關?豫王殿下親眼見到營主逃入侯府了么?”
豫王搖頭。
“所以說,我們還欠缺一個核心的人證或物證。”
蘇晏想來想去,打了個大噴嚏。
仲春雖氣溫有所回暖,但被雨淋透的衣物貼在身上久了,寒氣與濕氣侵體,也讓人受不了。加之在地上滾過,泥漿與木屑粘滿頭發,狼狽得很。
蘇晏說:“我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回頭再討論。”
“小爺也要沐浴更衣。”朱賀霖緊隨其后。
豫王與沈柒對視一眼。
沈柒面無表情:“義善局原是寺廟改建,凡寺必有‘浴室院’,幾口大池并于一室,與市井間的混堂無異。”
豫王嗤道:“小崽子,毛還沒長齊,心眼挺多。他最近出入義善局,想必清楚得很。”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拔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