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厲害?小爺這便要會一會他!
話音在出口前被咽了回去,朱賀霖拉著蘇晏轉到廊柱后面,對魏統領下令道:“把所有侍衛都集中起來,不要單打獨斗,以免中了賊人的妖術。另外派幾個輕功與騎術好的侍衛突圍出去,拿我的令牌去就近的京衛軍紅鋪,調一支弓弩隊與一支火器隊過來。”
蘇晏見太子進退有據、調度得宜,短短幾個月成長了許多,感到(老父親般的)欣慰,補充道:“臣來此之前,也讓人通知了沈柒,想必錦衣衛很快就會趕到。”
朱賀霖撇了撇嘴角:“通知沈柒作甚,小爺自己就能搞定。”
太子的成熟仿佛曇花一現,蘇晏又感到了(老父親般的)擔憂,抓著他的胳膊說:“說的什么賭氣話。大敵當前,援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朱賀霖不高興歸不高興,倒也沒反駁蘇晏的話。
魏統領傳完太子指令,轉回來道:“那些血瞳刺客兇暴如獸,此地太過危險,不如卑職命人先護送太子殿下與蘇大人離開,其余人等殿后掩護?”
蘇晏轉頭探出廊柱看了一眼,說:“來不及了。”
紅袍人輕飄飄地掠下墻頭,在大雨中一步步邁近。雨水淋下來時,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屏障阻隔,甚至打不濕他身上的衣袍。
蘇晏與荊紅追相處久了,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點武學理論,知道此為真氣外放所致,這也說明對方內力渾厚,且操縱入微。
紅袍人越是逼近,身上的真氣越盛,習武者如魏統領因為感應到境界上的壓制而全身緊繃,而像蘇晏這樣的普通人,則是產生了一種身處深水般的壓迫與窒息感。
“拿下兇徒,保護太子!”魏統領大喝一聲,帶領著侍衛向紅袍人沖去。
紅袍人幾乎是漫不經心地揮舞袍袖,帶動的真氣便將圍攻而來的侍衛擊飛出去。他似乎完全沒把這些侍衛看在眼里,一步一步地向廊柱后方的兩人逼近。
朱賀霖拾起之前落地的佩劍,將蘇晏護在身后,厲聲道:“七殺營與真空教狼狽為奸,犯君刺駕,荼毒百姓,必為國法所誅!”
紅袍人停下腳步,面具后的視線盯著他,開口道:“太子勇氣過人,可堪一戰。”
朱賀霖一抖劍尖,就要向對方攻去,被蘇晏死死拽住胳膊。“別去送死,想法子拖延點時間。”蘇晏對他附耳道。
紅袍人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密語:“在等援兵?可惜,援兵到時,你們的尸體都冷了。”
他從腰后緩緩抽出一對形狀猙獰的斷魂鉤,擎在手上。寒意徹骨的殺氣彌漫開來,朱賀霖臉色作變,將蘇晏猛推到一旁,對豫王府的侍衛喝道:“帶他走!”
侍衛們圍過來拉扯蘇晏,蘇晏抱著柱子不撒手,一副要與太子同生共死的架勢,看得朱賀霖又感動又心痛。
頭領急聲勸:“蘇大人,你留在此處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早點脫險,也讓小爺沒有后顧之憂。”
蘇晏死命搖頭:“侍衛力量薄弱,不能再分兵了,你們先護著小爺。小爺沒事,我們才能脫險,小爺出事,我們誰也難逃一死!”
“今夜你們誰也走不脫,全都得葬身此地,何必排個先后?”刃光劃過,血花飛濺,營主震開一個個奮勇應戰的侍衛,踏著滿地尸體逼近。
護駕的侍衛們要么被瘋狂進攻的血瞳刺客纏住,要么幾招之下就斃命于營主手中,人數越來越少。
朱賀霖忍無可忍地揮劍迎擊,也只堪堪抵擋了十幾回合,劍刃便被對方的左鉤鎖住。
眼見右鉤當胸削來,朱賀霖絕望地閉眼。
一道寒光自遠處激射而來,竟比劃破夜空的雷電更加迅猛、更加燦爛,帶著無與倫比的精準與力度,撞擊在營主的鉤刃上,幾乎使它脫手飛出。
雙鉤被這流星似的一箭震開,朱賀霖死里逃生,當即抽回劍刃,回身后撤。
營主虎口發麻,心知這是個勁敵,卻想不出京城還潛藏著哪位高手,能有這等功力。他緣著箭矢射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了雨幕中立于屋檐斗角上、一身玄色曳撒的高大男子。
“……豫王。”營主藏在面具下方的眉頭不禁皺了皺。
豫王行伍出身,武藝過人,這一點他早聽浮音稟報過。可沒有料到的是,這個“過人”,實在是過得有點多,也不知是浮音之前看走眼低估了,還是豫王有意藏鋒不露。
豫王見對方轉頭望著自己,隔著面具似乎也能感覺到那股詫異,哂笑一聲,把手中的硬弓丟了,喚道:“槊!”
旁邊的侍衛立刻將馬槊拋過去。
豫王足尖一挑,將槊身握在手中,槊尖遙遙指向營主,做了個邀戰的動作。
營主如臨大敵地將雙鉤橫在胸前,周身真氣濃烈到幾乎要凝成實質。
豫王腳下一蹬檐角,人與槊合而為一,如同從天際倒卷下來的一道黑色飛瀑,向他侵掠而去。
*
高朔抱著昏迷不醒的花魁,在雨夜中策馬狂奔。
他奉蘇晏之命,帶著兩名錦衣衛密探,潛入咸安侯府尋找阮紅蕉的下落,摸到了鶴先生所住的廂房。
出于探子的謹慎,他沒有立刻破門而入,而是先躲在屋頂,在瓦片間掏出一條縫隙,向下窺看。
剛巧看見阮紅蕉摟住鶴先生的脖頸,嬌媚求歡的一幕,不由腹誹:聽蘇大人說得急切,什么性命之虞,還以為形勢有多緊迫,卻原來在這里偷情。
一名探子做手勢問:下去,挾了人就走?
高朔以手勢回道:情況未明,先觀望。
三人繼續看,未料屋內情勢陡轉,男方舉止溫柔卻暗藏殺機,女方曲意逢迎竟慨然赴死。
高朔暗叫一聲:不好!
當即撞破屋頂,一刀將那條毒蛇削做兩截。可惜蛇不比其他畜生,斷了頭依然能繼續攻擊,咬中了阮紅蕉的臉。
人命要緊,高朔不假思索地削掉了被毒蛇咬到的那塊皮肉,希望能阻止蛇毒的進一步蔓延。
另外兩名侍衛則與鶴先生纏斗起來。
鶴先生看著年輕,卻身負上乘內功,高朔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惡戰。打著打著,倒讓他發現了古怪之處——
原來這鶴先生空有一身內功,境界超絕,可是不通招式。
幾名錦衣衛探子雖然沒有高明的內功,卻是刀尖舔血的行家,一招一式皆是在生死關頭磨礪出來的。
一方仰仗內功,一方依靠招式,倒也打得短時分不出勝負。
打斗聲驚動侯府守衛,高朔見阮紅蕉昏迷,擔心她扛不住失血與蛇毒,忙招呼兩個同伴殿后,自己帶著人突出了重圍。
救走阮紅蕉時,高朔見她哪怕不省人事也死死抱著一個匣子,猜測此物緊要,便連人帶匣一同帶走了。
追兵被遠遠甩開,懷中女子的鮮血將他半身衣襟都染紅了,高朔這下意識到——
他削了人姑娘臉上一塊皮肉,十有**把這國色天香的花魁給毀了容了!
他一邊縱馬疾馳,一邊低頭看胸前糊滿了血污的臉,心中說不出是遺憾、懊悔還是歉疚,很有一種煮鶴焚琴的罪惡感。
“阮……姑娘?”高朔叫了幾聲,沒有回應,又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頸側脈搏,不由皺眉。
脈搏細弱,再這樣失血下去,恐怕到不了蘇府,人就要咽氣。
——這可不行,蘇大人的命令是要將人安全地帶回來,他得趕緊先給找個大夫。
高朔想起了常來給沈大人治傷的外科大夫陳實毓,便調轉馬頭,朝陳大夫的醫廬去。
剛巧昨日驗尸誤事的陳大夫為了躲避自家夫人的數落,借口夜深雨大回不了家,在醫廬中躲清凈。高朔敲門而入時,陳實毓剛剛睡下,見阮紅蕉傷情嚴重,連忙給她止血。
“多漂亮一姑娘,可惜了……”陳實毓感慨。
高朔越發愧疚,訥訥道:“她被毒蛇咬了臉,我也是不得已。”
“毒蛇?什么蛇,怎么不早說!”陳實毓瞪眼道,“你這一刀要不了她的命,蛇毒要命!”
高朔只記得是條紅底白環的蛇,但說不清什么品種,一急之下,又冒險返回侯府,把斷成兩截的蛇尸給找回來了。兩名錦衣衛探子早已脫身,他卻為了蛇尸挨了守衛的一支冷箭。
他帶著插在后背的箭回到醫廬。陳實毓頭疼地說:“一個傷患變成了兩個……趴那,趴那別動,老夫這會兒沒空處理你的箭傷。”
高朔自覺沒傷到要害,箭頭這么插一會兒也無妨,疼可以忍。于是說道:“我不急,大夫你先緊著她。”
陳實毓檢查完蛇尸,說道:“這是人工培育的變種銀環,毒性更甚原種。所幸這條蛇在咬人之前,已被取過兩次毒液,體內毒囊余毒不多,你又出手得及時,否則老夫還真救不了這姑娘了。”
高朔大是松口氣,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能活下來就好。”
陳實毓配了一副解毒丸,給昏迷的阮紅蕉喂進去。
高朔趴在隔壁病床上,看她幾乎包扎成了白粽子的側臉,看得出了神。
“老夫包扎手法有問題?”陳實毓問。
高朔魂不守舍地點頭,忽然意識過來,連忙搖頭:“當然不是。我只是有點感慨,一個青樓女子,在機巧之外,竟還有這等骨氣與勇氣,實在令天底下那些軟骨頭的男子汗顏。”
陳實毓捋須呵呵笑道:“莫輕風塵,自古以來不乏俠妓,紅拂、李娃之流皆如是。梁紅玉甚至能披甲掛帥,實是巾幗不讓須眉。”
高朔若有所思地點頭:“再美貌的女子,總有人老珠黃的一日,但襟懷與風骨,卻是一輩子的光彩。”
“就是這個理。”陳實毓道,“你看拙荊,有什么容貌可言?可老夫與之相守終身,正是因為始終記得初見之時,她拼著自己風寒未愈,也要下河去救落水的娃娃,那股子膽義之氣,至今仍熠熠生輝。”
高朔不再說話,繼續趴著看阮紅蕉昏迷的側臉。以前聽阮紅蕉唱曲,覺得她生得美、聲音好聽,可貌美的姑娘多得是,當時看著賞心悅目,也頗有云雨一番的心思,回頭卻不見得多掛念。如今這般狼狽模樣,怎么反倒更叫人上心了呢?
高朔沒想明白,就使勁想,就連陳實毓在他背上挖走了那枚箭頭,也沒顧得上吭一聲。
陳實毓調侃道:“又給老夫省了一碗曼陀羅湯。多幾個這種病人,醫廬的成本就能多降低幾分。”
高朔有些不好意思,問:“之前還有誰?”
豫王殿下。老夫給他縫了七十二針,他一口麻醉湯沒喝,邊縫針邊看著坐在旁邊的蘇大人,還能笑得出來。
陳實毓答:“病患的私人信息,恕老夫不便透露。”
高朔也只是隨口一問。他更關心的是阮紅蕉什么時候醒。
陳實毓道:“血止住了,余毒也清得差不多,估摸睡上四五個時辰就會醒。不過,這張臉怕是無法恢復如初,被削的皮肉哪怕再長出來,也是凹凸不平的息肉與疤痕。”
高朔沉默許久,說:“恐怕以后青樓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該何去何從……還望大夫盡力救治,挽回她的容貌。”
陳實毓嘆道:“盡人事,聽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