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師往西,便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簡稱山西司。大人請看,這里是大同府,靠近長城……”
當夜因為錯過宿頭,侍衛們在野地的駐扎點外圍成一圈,各自搭了帳篷,喂馬、歇息。
篝火旁,高朔坐在大石頭上,手持一張大銘疆域圖,指給蘇晏看。
作為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現代人,蘇晏能把世界地圖五大洲輪廓勾畫得七七八八,卻對銘代各時期疆域和行政區劃一竅不通,甚至不知道當下的一級行政單位不是“省”,而是“司”。
好在高朔作為錦衣衛密探,對此了如指掌,在他詢問前往陜西的路線時,將隨身攜帶的地圖取出,為他詳細講解。
“大同?可是九邊之一?”蘇晏對這個地名挺有印象。大銘為了抵御韃靼等北夷,沿著長城邊線,設置九個軍事重鎮加強防御,俗稱“九邊”。不過他只記得遼東、寧夏和大同三個。
高朔點頭:“對。大同軍鎮下轄八衛、七所、五百八十三堡,就在大同府。”
蘇晏指著地圖上,大同府旁邊的“代”字,問:“什么意思?”
“這里曾是代王的藩地。哦,如今改叫豫王了。不過封號雖改,人也置留在京,藩地卻沒有撤,只是換了鎮邊的將領,把原本代王統領的靖北軍也打散了,編入各個衛所。”高朔道。
蘇晏沉默。梧桐水榭時,豫王含屈飲恨的話語縈繞耳旁——
“他要我的名字、封號、藩地、軍隊……拿去就拿去吧,我又不是非得和他死爭!”
雖然想起豫王仍心懷怨怒,但也覺得對方的下場和處境的確有些悲涼。蘇晏慢慢嘆口氣,輕聲說:“應該的。軍權在握的親王,無論放在哪朝哪代,即使再賢明的帝王,也不得不提防他們擁兵自重。哪怕他們沒有反意,也難保手下不生異心,效那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之舉。
“皇爺眼光長遠,為江山社稷的穩定,提前拔除了這些隱患。”
——但也犧牲了豫王的抱負和自由。
說不清孰對孰錯,只能說,各自立場不同。
荊紅追對國家政事不感興趣,正用篝火烤一只抓來的野兔,余光瞥見蘇晏表情凝郁,冷不丁打岔:“大人要胡椒么?”
蘇晏一怔,轉頭見油脂滴在火堆上滋滋作響,嗅到空氣中濃郁肉香,心情不由好轉,笑道:“當然要。將胡椒碾碎,與鹽末調成椒鹽使用。”
“孜然呢?”
“也要,碾成粉,多撒點。”
荊紅追將兩大包胡椒與孜然攏在掌心,內力微運,香料便盡數碎作齏粉,外裹的牛皮紙分毫未損,這份精湛武藝與入微的控制力,令蘇晏嘆為觀止。
他期待地又瞧了一眼樹枝上烤成金黃的兔肉,回過頭對高朔說:“過了山西,再往西南方向走,就是陜西了吧?”
“對。”高朔用手指在地圖的黃河上一劃,“咱們從這里渡河,進入陜西司。走的路要盡量遠離長城,以防北敵滋擾,差不多半個月,也就到延安府了。”
蘇晏頷首,注視著地圖上的京城,忍不住問出了深埋心底的疑慮:“高朔,你……”
他略一遲疑,探身挨近對方,壓低聲量:“你是不是沈僉事授意而來?其他十九名侍衛呢?”
高朔見一張雪白的面龐驀然靠近,火光中越發顯得眉目深艷,子夜曇花似的清麗奪人,心臟禁不住漏跳半拍,下意識向后避開,失衡滑下石塊。
還好他反應迅速,手撐地面半輾了身體,當即蹲好,略有些尷尬地道:“石面上苔蘚太滑。”
荊紅追抬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說:“大人,烤好了。”
“先涼會兒。”蘇晏隨口吩咐,又盯著高朔要答案。
高朔如實說道:“這二十名侍衛的名單是僉事大人擬交的,包括我在內,有七個都是他的人——不敢全用心腹,怕皇爺生疑。那個叫‘褚淵’的頭領,原不在名單里,是皇爺的御前侍衛。”
蘇晏覺得有點好笑。沈柒自己不就是皇帝的耳目與心腹么,被高朔這么一說,倒像兩個人暗地里互相防備得緊,連侍衛人員名單這點小事都要耍心機。
高朔不敢告訴他,沈僉事入獄之事。
他接到這差使,出發前夜去詔獄探望過,見僉事大人戴著沉重的手銬腳鐐,一身囚衣,盤腿坐在稻草堆上喝涼水,眼眶喉嚨酸澀難當,直罵獄卒死心眼,做個樣子不會,至少也要把鐐銬卸了。
沈柒面色倒比他淡定,漠然道:“囚禁半個月而已,比起梳洗之刑,根本微不足道。我這邊無妨,蘇大人那邊,你得替我多看顧著些。”
高朔點頭。他知道沈僉事與蘇大人之間關系非比尋常,猜測兩人暗生情愫,不止瞞著滿朝上下,更要瞞著皇爺和那兩位天潢貴胄。想到自己潛伏蘇府屋頂時,看見豫王對蘇大人欲行非禮,而太子也屢次三番微服來尋,待他之情誼非比尋常,不由替虎口奪食的自家大人捏了把冷汗。
“我估摸著,半個月后也該到陜西了,他情況如何,遇到什么難處,有恙無恙……要及時報給我。延安、慶陽、鳳翔、西安各府,都有錦衣衛的衛所駐點,你走前帶上北鎮撫司的鈐記,借用他們的鴿子傳信。”
高朔一一應承,又問:“僉事大人可有什么手書或口信,需要屬下轉交?”
沈柒伸手入懷摸到什么,又把手縮回來,握拳擱在膝頭,面無表情道:“沒有。你也不要告訴他,我入獄的事。”
“蘇大人明早出發,僉事大人卻無法送行,若不告知真相,他嘴里不說,心中難免怪憾……”
“他因此遺憾不滿,甚至怪罪我,都比枉自擔心來的好。”沈柒閉了眼,轉身面向墻壁,不再說話。
高朔暗嘆口氣,只得按他吩咐的做。
“反正這二十名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可信之人,對吧。”蘇晏道。
高朔說:“我等必誓死保護蘇大人安全。只不過,還請大人聽我一句勸,以后莫再收留身份不明之輩,須知人心叵測。”
荊紅追在旁邊輕嗤一聲,含著濃濃嘲諷意味。
高朔轉而鷙視他,眼神頗得幾分沈柒真傳:“說的就是你!要不是蘇大人決意收留,你私攔官駕,早被我們拿下,綁縛京城交給有司。”
荊紅追除了蘇晏,誰的臉面也不給,此番對著素有舊怨的錦衣衛,仿佛又做回刺客與亡命徒的身份,從一雙寒芒冷電似的眼中,放出殺氣來:“你們二十個聯手,也未必敵得過我一柄快劍,要不要試試?”
高朔被他激怒,手里地圖往地面一摔,騰然起身。
這高朔不愧是沈柒心腹,平時看著和和氣氣,怎么就是和吳名……荊紅追不對盤,這點簡直和沈柒一模一樣。蘇晏扶額,低喝道:“吵什么,都閉嘴罷!”
高朔撿起地圖,對蘇晏抱拳,愧道:“失禮了,卑職告退。”言罷走到外圍的侍衛圈子里去。
荊紅追若無其事地把樹枝上的烤兔子遞給蘇晏,“大人,不燙了,趁熱吃。”
蘇晏沒接,嘆氣道:“吳……阿追,你對他們客氣點,至少別撕破臉。沒聽高朔說,一多半都是御前侍衛,到處結仇對你不好。”
荊紅追被他一聲“阿追”,叫得有些耳熱,但只要不被他用“小妾”來打趣,都還受得住,于是僵著一張臉(蘇小北:死人臉!蘇小京:凍梨臉!)道:“屬下知道了,以后再不給大人惹麻煩。”
蘇晏挑眉看他:“你當我勸你,是為了不連累自己?”
荊紅追沉聲道:“屬下自知性情乖僻,說話又不中聽,不討人喜歡。”
蘇晏失笑:“你在介意什么,我是第一天認識你?你要是舌頭抹蜜,我才不習慣呢。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你的好,我心里清楚。”
荊紅追嘴角緊抿,不說話,用干凈的手撕下兔腿,放在盤子里,又一條條撕下腹背上的精肉,整齊地壘成一摞,把盤子遞給蘇晏。
蘇晏不愛手抓得油膩膩,端著盤子,用筷子夾著吃。見他啃起了沒剩多少肉的兔子骨架,忍不住笑道:“別啃骨頭啦,過來和我一起吃肉。”
“兔子沒幾兩肉。下次給你抓只麂子。”荊紅追把烤酥的骨頭咬成渣,統統吞了進去,“我從小什么都吃,習慣了,大人不必管我。”
蘇晏知道他窮苦出身,幼年想必受了不少罪,很是心疼:“車上還有干糧,有燒餅、炒面、棋子和肉脯,你自去取來煮了吃。”
“棋子”是一種用面粉和水做成的行旅干糧,捏成圍棋子的形狀,既可以煮吃,也可以炒吃。和面時加入鹽、生姜汁、胡椒,甚或動物油脂、煮肉汁等,便可做成各種口味。
荊紅追起身去車廂里翻出一包三鮮味的棋子,和水煮成一鍋面疙瘩,又扔了些野菜進去,分成兩碗同蘇晏一起吃了。
蘇晏吃得直打飽嗝,凈完手臉,繞著篝火溜達幾圈,聽著野地蟲鳴唧唧,間或幾聲梟鳥凄厲的夜啼,既犯困,又覺得有點瘆人。
蘇小北和蘇小京駕車累了一天,之前胡亂吃點干糧,就在裝行李的第二輛馬車上囫圇睡著。
蘇晏也打算回車廂里睡覺,便問荊紅追:“你睡哪兒?”
“哪兒都能睡。”荊紅追指了指頭頂高高的樹杈,“那兒就挺好,離地面遠,沒有蛇蟲滋擾。”
蘇晏抬頭看光禿禿的樹杈,心想:貝爺還要砍些樹葉搭安全屋呢,你就這么直接睡樹杈上,也不怕給蚊子咬死。
于是說:“你和我一起睡馬車吧。車廂內兩排座凳可以朝壁里折起來,鋪上席子,睡兩個人不成問題。”
荊紅追遲疑,拒絕道:“哪有做屬下的,和主上一起睡覺的道理。我不能冒犯大人。”
蘇晏嘁了一聲,“你又不是沒跟我一屋睡過。我剛把你從河里撈上來的第二天夜里,你包成個粽子,我挨了廷杖,兩個難兄難弟湊作對。我還指望和你說話解解悶,可惜你那時是個鋸嘴葫蘆,沒兩天又搬去別屋了——你忘啦?”
荊紅追不禁想起那夜,披著莎藍色深衣,俯臥在榻上的少年官員。隔著暈黃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嘴角噙著薄笑,重傷在身,仍一臉安然地對自己說話。
篝火映照中,他看蘇晏的目光變得格外柔和,沒有再出言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