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車廂略顯逼仄,哪怕折起兩排座位,也不過七尺見方,好在蘇晏和荊紅追都不是身量特別長大之人,并肩躺下時,中間猶有一肩寬的距離,可容輾轉。
蘇晏方才吃飽犯困,眼下躺在席子上,反而睡意消退,在一片幽暗中閉眼又睜眼。
篝火的橘紅光芒從門簾縫中透進,他側過臉瞧躺在身旁的男人,依稀能看見對方的五官輪廓。
荊紅追向壁里挪了挪,把更多的地方騰給他。
蘇晏低笑,聲音在窄小安靜的空間里更顯透澈,石上清泉似的往人心里淌。“過來點,怎么老往壁上縮,”他說,“你練壁虎功的?”
荊紅追和衣而臥,交叉雙臂把長劍抱在胸前,只盯著車廂頂,“無妨,我夠躺。”
蘇晏忽然想起一事,從懷中摸出個信封,舉到他眼前:“這是你去靈光寺前留給我的信,中間涂掉了一行,是什么?”
荊紅追氣息微滯,答:“寫錯字,便涂掉了。”
蘇晏不相信,“不對吧,我總覺得前后句意不連貫,中間肯定還有什么。”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恩大德,來世再報。’”他念出信中內容,追問,“你這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可如果能活著回來,那又如何,你怎么不寫?涂掉的是不是這個?”
“……”
“喂,大人問話,身為下屬怎么能不如實回答?”
他拿身份壓人,荊紅追只得坦白:“是。”
“你之前寫什么啦,快告訴我,我好奇死了,憋了好多天呢。”
“……”
見對方又不吭聲了,蘇晏以為他賣關子,用信封角一下一下戳他胸口,逼問:“快點說,別吊人胃口!”
荊紅追被他迫得走投無路,一把抓住信封,揣進自己懷里,干巴巴道:“我當時頭腦混沌,寫下的絕筆,說出來讓大人見笑。”
他從姿勢到聲調,都仿佛是一截焦硬的枯木,蘇晏卻從語氣中聽出了些許緊張,笑道:“好,你隨便說說,我隨便聽聽,不作數的。”
荊紅追攥緊了從不離身的長劍,掌心有些出汗。他干澀地、慢慢地說:“雖千萬人吾往矣。事若能成,了無遺憾,此生當屬大人所有;事若不成,憾忠義未全緣分已盡,大恩大德,來世再報。”
蘇晏怔住,在心里咀嚼著這兩句,只覺從尋常字眼中,透出一股蕩氣回腸的情義,而對方所許下的承諾,更是重逾九鼎。即使在紙上涂抹而去,也始終鐫刻在心。
所以他才要守在驛站外的官道上等我,執意要做我的侍衛……可衛浚未死,他的復仇并不算完成,真的就了無遺憾了么?
蘇晏曲臂枕在腦后,凝視黑暗中對方堅毅的側臉,輕聲道:“我定會讓你了無遺憾。至于涂掉的字眼,我方才說了,作不得數。人的一生太漫長,也太珍貴,除了他自己,旁人誰也不能拿走。”
荊紅追沉默不語。
蘇晏微嘆:“我知道你是個一諾千金之人。你知道宋朝的余靖么,是為慶歷四諫官之一。他曾說過一句話,我深以為然——‘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諾不輕信,故人不負我’。你不輕許諾,我不輕信諾,這樣你我之間就能永不相負,多好。”
荊紅追依然沉默,也不知是否聽懂他的意思。
蘇晏在這長久的沉默中,朦朧入睡。
依稀聽見對方的只言片語,夢境似的掠過耳畔:“此生……驅策……卻不是為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這個夢境,意識卻在此刻消融于黑甜鄉。
翌日一早,蘇晏在晨鳥啁啾聲中醒來,發現身邊空無一人。他揉了把臉,整衣下車,見盛滿清水的銅盆與毛巾放在車旁的平坦青石上,篝火旁,荊紅追正在煮一鍋香稠的雜糧粥,用木勺輕攪。
高朔坐在篝火的另一頭,盯著馬車出神,眼眶下方烏青的陰影頗為顯眼。
蘇晏邊洗臉,邊朝他笑道:“昨夜沒睡好?是不是蚊子太多。”
高朔哪敢說昨夜一宿未眠,是因為始終繃緊神經聽他馬車里的動靜,唯恐自家上官被個江湖草寇戴了綠帽子,此番被蘇晏當面一問,只好訕笑著點頭:“是啊,也不知哪兒來那么多蚊子,打死一只又來一只,沒完么了。”
煮著粥的前殺手又嘲諷地嗤了一聲。
高朔狠狠瞪他,決定在錦衣衛密探的小本子上記他一筆,回頭上報僉事大人。
蘇晏其實也沒睡安穩,點頭道:“野地嘛,沒辦法。下次咱們盡量不露宿,多趕點路,去村鎮客棧歇腳。”
*
披星戴月十二日后,一行人已進入陜西地界,離延安府不遠了。
多日趕路,風塵仆仆,雖在沿途的客棧沐浴過,但因為天氣酷熱,馬車車廂內更是憋悶得很,蘇晏又出了一身汗,拿把折扇拼命扇風,依然是杯水車薪。他喝著牛皮囊里發燙的水,忍不住懷念起京城里的冰桶與冰湃過的水果。
時至中午,山坳中烈陽當頭暴曬,就連錦衣衛緹騎們也有些吃不住。為防中暑,首領褚淵向蘇晏請示,能否在附近的樹林里休息一個時辰,避一避日頭。
蘇晏巴不得,于是下令拐下官道,將馬車停下密林邊上,一行人躲進樹蔭里,喝水休息。
林間樹頭蟬噪不止,蘇晏嫌吵,走出百步,見不遠處有個湖泊,還能聽見水聲嘩然,像是附近有座瀑布。蘇晏頓時來了精神,回車上取了一套換洗的衣物,對荊紅追說:“我去湖里洗個澡。”
荊紅追當即道:“屬下幫大人把風。”
蘇晏失笑:“把什么風?我又不是大姑娘,洗個澡還怕被人偷看去?”前世學校的敞開式浴室,十幾二十個大男人擠在一間洗澡,早就被人看慣了,互相搓背也方便,他招呼對方:“要不你也拿套衣服,咱們一起下湖。”
荊紅追一怔,下意識拒絕:“不必。”
“隨便你啦。我打小在江邊長大,水性不賴,你若是還不放心,就在湖邊看著吧,順道抓幾條魚,晚上待會兒熬魚湯喝。”
蘇晏說著,在岸邊找到一處適合放衣物的巖石,就開始拆散發髻,寬衣解帶。
他動作很利索,轉眼就脫去單衫,露出白皙的肩膀后背,日光下汗濕的肌膚晶瑩如玉,又彎腰開始脫白綢長褲。
荊紅追忙不迭轉身,聽見噗通一聲下水的聲音,方才回過頭,見碧波間白條隱現。他眼力好,一下便認出,這是腰臀,那是大腿,更是眼熱心悸,局促地拐過巖角,撿了一把碎石在手。
他瞇眼看波光粼粼的湖面,指間碎石猝然彈出,緊接著一條魚翻著白肚皮浮出水面。以指為弓,以石為彈,一粒石子一條魚,竟是例不虛發,不多時湖邊漂起了十幾條魚。
荊紅追長劍出鞘,劃向水面,劍氣激蕩之下,水花高高濺起,連帶著被打暈的魚一同落在岸上。
他不放心蘇晏,轉出巖角看了一眼湖面,只見蘇晏已游到瀑布附近,朝他遠遠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也下湖。
荊紅追搖頭拒絕,嘴角卻微揚,心想蘇大人畢竟少年人心性,就讓他多玩會兒罷。
回到滿是魚的草地上,他折了幾根柳條,把魚嘴逐一穿了,串成沉甸甸的兩大串,掛在旁邊枝杈上。做完這些,他又折回湖邊,卻赫然發現湖面上的蘇晏不見了。
也許是潛入水底摸魚捉蝦?他耐心等了片刻,仍不見人影,臉色丕變。
*
只有為數不多的當地人知道,鷹嘴山瀑布后面別有洞天,是個鬼斧神工的大洞窟,深處一條曲折隱蔽的小路,是通往山腰的捷徑。
王五、王六走出小徑,趟著滿是水洼的洞窟,穿過瀑布下了水,正想游過湖面。王六猛地扯了一下他哥的胳膊,壓低嗓音叫道:“快看,湖里有個小娘皮!”
王五道:“荒山野嶺,哪來的女人,怕不是山精野怪。”
說歸說,也定睛去看,見不遠處的湖面上,那女人背對著他們踩水,綢緞般的黑發蓋不住一身好皮肉,從發縷間露出的肩膀像是雪堆成的。
半個背影自然看不出男女,但他們就沒見哪個男人能生得這么白,故而認定是個女的,且來歷不明,透著蹊蹺。
兄弟倆互相使了個眼色,悄悄潛水游過去,從后方一人抓住對方一邊腳踝,猛地往下一扯。
蘇晏猝不及防,被拽入湖中,嗆了一大口水。脖頸又被條粗壯胳膊勒住,向后拽了沒多遠,瀑布的激流便從頭頂傾瀉而下,砸得他暈頭轉向。
被人拖進洞窟,放倒在濕漉漉的巖石上,他咳得滿臉淚水,肺都要吐出來。
王六看見他的前胸與腿間,五雷轟頂道:“……竟是個男的!”
王五也面露遺憾:“竟是個男的。”
蘇晏好容易止住嗆咳,抹了把臉上的水,抬頭怒視兩個突然出現把他拖走的神經病。
只見兩人一身短打,**麻布褲,上身只套了件對襟無袖短褂,袒露著塊壘分明的胸腹肌肉和兩條健壯臂膀,膚色曬成深褐。
這兩人大約是兄弟,年約二十六七,面龐生得有幾分相似,均是濃眉大眼,兩腮須根刮得鐵青,顯得粗野硬氣。都紋著花臂,又像虎又像豹的不知是什么圖樣,只是位置不同,一個在左臂,一個在右臂。
蘇晏瞧他們這副長相和打扮,懷疑不是山匪就是馬賊,心里有些后悔游得離岸太遠,沒把荊紅追也硬拉下水。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瀑布,盤算著在這里大喊救命的話,聲音能不能穿透轟隆隆的水簾,傳到對面湖岸去……好吧,絕無可能,除非他練過少林絕學獅吼功。
王六蹲下/身,盯著他的臉,帶著濃重口音問:“你是什么人,家里什么營生,來鷹嘴山做甚?”
蘇晏扯出一抹溫和靦腆的笑容,“小生乃京城人士,家里是佃戶,勉強供小生念完庠學,此番跟隨商隊,前往陜西延安府探親,途經寶地,為避暑下湖鳧水,若無意攪擾到兩位好漢,還請見諒則個。”
王六呸道:“原來是個酸丁。我還當是山里的狐貍精顯形,白高興一場。”
蘇晏心中暗罵:你才是狐貍精!你們全家都是狐貍精!
面上越發人畜無害:“好漢,小生身無寸縷實在不雅,能否容我游回湖邊,穿戴整齊再行問話?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王六被他“子曰非非”得頭疼,揮手道:“走走走,去穿好衣服滾蛋!這鷹嘴山方圓十里內,都是我們響——”
王五干咳一聲,說:“既然是不相干的,就趕緊走。”
蘇晏拱了拱手,作出著急忙慌的模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水洼朝瀑布外走去。
王六悻悻然起身,卻見他哥盯著那酸丁的裸背瞧,他也看了一眼,嘀咕著“有什么好看,又不是娘兒們”,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眼見要出瀑布,王五忽然叫道:“站住!”兩三步沖過去,一把抓住蘇晏的手腕,摸索手指掌心,又提起他一條腿,看了看腳底。
蘇晏單腳打滑,險些摔在巖石上,驚呼著揪住了對方的短褂,刺啦一聲,把肩頭處本就不結實的縫線扯裂。
王五身上的短褂成了半邊披肩,蘇晏揪著垂落的另半邊,眼見后腦勺要砸地,王六眼疾手快從后方伸出胳膊,抄住他的脖頸。
蘇晏轉而抓住他的胳膊,翻身爬起,松口氣道:“多謝好漢援手,否則小生可要頭破血流了。”
王五哼了聲:“謝個屁!你個兔崽子,不說實話,狡猾得很!老子就沒見哪個家中佃農出身的,手腳這般細滑,半個繭子都不長。分明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家里不是有錢就是當官。”
王六聽了眼前一亮,再度打量蘇晏,嘿嘿笑道:“好肥羊!”
蘇晏頭皮發麻,還想再說什么,被王五一手刀劈在后頸,登時暈過去。
王六把他軟綿綿的身軀攔腰抱住,毫不費力地扛在肩頭,問:“哥,怎么處置?”
王五說:“先回寨子,弄醒了盤問看有多大油水。”
兩人當即沿原路返回。
片刻后,瀑布外面飛掠進來一個人影。
荊紅追尋遍湖面湖底,不見蘇晏身影,最后將懷疑的眼神投向瀑布,彈入一顆石子后,發現后面有空間,這才沖破水流,發現這個洞窟。
他蹲**,仔細查看巖石地面,從遍地潮濕中尋找蛛絲馬跡,很快發現了洞窟深處的隱蔽小徑,坐實了蘇晏被人擄走,心底急怒交加,寒著臉鉆了進去。
*
湖邊樹林,緹騎們休息得差不多,準備招呼馬車繼續前行。褚淵四下兜了一圈,不見蘇晏和荊紅追,詫異地問眾人:“有誰見蘇大人哪里去了?”
眾人紛紛搖頭。蘇小北說:“大人先前回馬車取了套衣物,想是去湖里沐浴了,吳……荊紅大哥陪著,應該無事。”
“該啟程了,否則入夜前趕不及進城。”褚淵皺眉,“誰去湖邊找找?”
“我!我去!”高朔當即應道,心想媽的兩個大男人什么澡要洗這么久,鴛鴦浴?
他提了刀,懷著替上官捉奸的義憤,快步朝湖邊去。
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大群粗衣短打的騎馬大漢,正密切盯著林間的動靜。其中一人問為首者:“干不干?二十二匹馬,兩輛車,是筆大買賣!”
為首那人道:“都是帶家伙的,看起來身手不錯,硬點子扎手。”
“再扎手,也只有一二十人,咱們這里兩百來個兄弟,還怕碾不過?”一名大漢道。
“……大當家二當家還沒回來,要不再等等,聽他們的。”又一名大漢提議。
第一個開口的催促:“怕是沒這么快回,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楊哥你先拿個主意吧!”
為首那人猶豫片刻,見林中眾人開始起身牽馬,像是要走,心一橫,下令:“把響箭射出去,動手!”
一支帶著尖銳哨響的箭矢劃破長空。
褚淵循聲回頭,見山坡上呼啦啦涌下一群騎兵,雖然打扮各異,武器五花八門,弓馬卻嫻熟得很,一股悍匪之氣撲面而來,當即大喝道:“備戰!是響馬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