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一怔,睡意霎時去了七八分,望向窗外自語:“什么御史大人?你御史爺爺在這兒呢!砍誰的頭?”
他騰地起身下床去找外衣,嘴里叫:“阿追!”
荊紅追掀簾進來。
蘇晏說:“去把我官服找出來,我忘記放哪兒了?!?br/>
荊紅追見他埋首在包袱里使勁抄撿,嘴角勾起一絲無奈笑意,伸出劍柄一挑:“喏,這不是?!?br/>
“哎,怎么就你眼亮?!碧K晏拽出那件青色七品文官常服,見前胸后背的鸂鶒補子,抖了一下手,忍不住吐槽,“好好的官服,繡什么鴛鴦戲水,這鴛鴦顏色還是基佬紫,靠……”
他一臉嫌棄地把官服穿上,荊紅追繃著面皮藏笑,幫他系好腰帶,戴上烏紗。
蘇晏吩咐去叫醒褚淵等人,又小心謹慎地把任命狀、圣旨與尚方劍都打包好,讓荊紅追背著,一行人出了客棧,騎馬直奔街頭。
菜市口火光映天,中間廣場上立起方形高臺,蘇晏遠遠見臺上一排人影跪著,旁邊站著幾個彪形大漢,頭束紅巾,手握大刀,頓時想起前世電視劇中看到的法場斬首戲碼,心想我是不是要應個景,先喊一聲“刀下留人”?
吐槽歸吐槽,他倒不至于這么冒失,到了廣場邊,先去看官榜上貼的告示。
告示滿滿貼了一榜,有幾張賊匪的畫影圖形,最顯眼的兩張肖像,頗有些像鷹嘴山那對賊頭兄弟,旁邊注明:響馬盜匪首王五、王六。
又見一大張討賊令,足足占了版面的三分一,蘇晏迅速掃視,“嚴詞峻令,震懾震懾百姓也就罷了,什伍連坐法是什么鬼?”
褚淵解釋:“就是五家為一伍,十家為一什,一家犯法,其他人家必須告發,如隱瞞不告,就以相同罪名處罰?!?br/>
“發動人民群眾互相檢舉揭發啊?厲害了?!碧K晏又看公告末尾,皺眉,“還要牽連家眷?一人做匪,全家砍頭,不帶這么殘暴吧?”
高臺上,劊子手抽出插在犯人衣領后的“犯由牌”,扔在地面,又含了口烈酒,往鬼頭大刀上一噴,就等令簽墜地,手起刀落。
褚淵等人排開斬首臺周圍挨挨擠擠的看客,為蘇晏清出一條道。蘇晏騎馬近前,看清跪著的人犯,男女老少均有,最年長的是一對身形佝僂的叟嫗,滿臉皺紋,麻木地跪著。最年幼的少年約十三四歲,嚇得渾身顫抖,旁邊跪的婦人許是他母親,扭頭看著他只是慟哭。
“什么人,敢擅闖法場?”
蘇晏回頭看,場邊臺階上搭設著公案,端坐著個同樣穿七品青袍的官員,年約三旬,黃臉微須。這聲呵斥,正是他身旁的差役發出。
蘇晏打馬近前,拱手道:“都察院監察御史,御敕陜西巡撫御史,蘇晏,字清河。”
那官員聞言一愣,緩緩起身,也向他拱手作禮:“都察院監察御史,奉命駐守陜西專理捕盜,陸安杲,字日容?!?br/>
蘇晏聽他自報家門,險些笑場,心想竟還有爹媽給孩子取名“亂搞”哈哈哈……莫非真是亂搞生出來的?他笑肌忍得發酸,干咳一聲,下馬走上臺階:“還請亂……陸兄暫緩行刑,容我了解情況。”
法場行刑被打斷,陸安杲本就心生不悅,又見蘇晏打算橫插一手的架勢,沉聲道:“君莫非是御門擊鼓蘇十二?吉時不可誤,想了解情況,等行刑完畢,本官再慢慢說明。”
他說著,坐回官椅上,伸手去簽筒拿令簽。
等你砍完我還了解個屁啊,萬一砍錯了頭,還能接回去不成。蘇晏當即搶先一步拿走簽筒,笑道:“我這人呢有個怪毛病,心存疑惑則坐立難安,還望陸兄為我解個惑先。至于吉時嘛,陸兄若是個講忌諱的人,也不會放在夜里行刑,反正早已過午,再遲個一時半刻,又有什么關系?!?br/>
陸安杲暗罵他無賴,只得耗費唇舌解釋:“臺上這七名人犯,其中三人是賊匪從犯,隨之殺官奪糧劫軍械,無惡不作;另外四人是賊匪家屬,明知連坐法頒布,卻藏匿消息不舉報,還向賊匪通風報信,故而一應按律判斬。”
蘇晏道:“這從犯便罷了,家屬怎么也要判斬?親親相隱,自古法律認同,除謀反、謀大逆、謀叛等重罪之外,允許直系親屬之間可以不互相告發,否則親情倫常蕩然無存?!?br/>
他伸手一指臺上老叟老嫗,“看看那兩位老人家,半截入土的人,難道還要逼他們挺身而出舉報兒孫?愛子之心,不是人之常情?即便要懲處,也不至于按同罪論直接判死,還望陸兄三思。”
陸安杲毫不動容,“連坐法并非本官一人拍板敲定,知府大人也是點了頭的。蘇御史剛至陜西,不知其中關竅與利害。本地盜匪橫行,打家劫舍,氣焰十分囂張,地方官束手無策才上報朝廷。朝廷命本官駐守陜西,專司捕盜,若是毫無作為,如何對得起職責與圣恩?”
蘇晏嘆道:“理是這么個理,但實際操作起來,卻要講究方法。粗暴鎮壓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反而會激起民變。”
陸安杲冷笑:“本官癸未年進士,殿試一甲探花,任御史十一年,還要個新上任的半齡小子教我如何為官理事?古人云亂世用重典,太祖皇爺亦言,‘吾治亂世,非猛不可’。陜西遍地盜亂,若不嚴刑峻法,從重懲處,如何震懾那些不服管教的變民逆民,撥亂反正?”
蘇晏當即反駁:“彼一時此一時!亂世用重典,是為了重建社會秩序,如今建朝百年,當輕徭薄稅,修養生息,穩定民心。陜西之亂,根源在于馬政,馬政若清,其亂自平,圣上命我前來陜西巡撫,目的也正在于此。還請陸御史聽我一句勸,圣人有云——‘高壓之下,必定反彈’‘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br/>
“狗屁不通!哪個圣人說的?本官聞所未聞!”陸安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清你的馬政,我捕我的盜匪,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同為七品御史,誰又指揮得了誰?”
蘇晏氣他冥頑不靈,把簽筒一摔,也大聲道:“清馬政,是為了還民于田!你把民都殺光了,逼反了,我還清個屁!”
“我殺的都是賊民,問心無愧!至于你成不成事,與我何干?”
“你只知下民易虐,不知水能覆舟,遲早惹下大禍!”
“什么大禍?莫非這些泥腿子還敢造反不成!我告訴你蘇十二,這些賊匪我抓到一個砍一個,抓到十個砍五雙,你想籠絡人心自己去,休得拖累我!否則我也上金殿告你一狀,你以為登聞鼓就你敢敲?”
都是御史,嘴炮較量響乒乓,蘇晏見這位亂搞御史完全無法溝通,且身份相當難以彈壓,便想起皇帝賜的尚方劍,想拿來狐假虎威一番,管他服不服,先把臺上幾條性命救下再說。
他正要叫荊紅追取劍,城門口又傳來金鼓之聲。
只見一隊衙役兵丁押解著五花大綁的人犯,雄赳赳進了城,還有個前導樂隊,又是鳴鑼敲鼓,又是吹喇叭嗩吶,熱鬧喜慶得很。
——難怪延安城里噪音不斷,日夜擾民,原來這位御史每抓住一個賊匪,都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昭告一番自己的政績。
蘇晏簡直氣笑了。
人犯押到面前,兵丁大聲稟告:“稟御史大人,在延安與慶陽交界處,抓到賊匪齊猛?!?br/>
陸安杲直盯著人犯的臉瞧,忽然拍案大笑:“齊猛!果然是齊猛!”他轉頭,不無得意地對蘇晏說:“蘇御史請看,這就是響馬盜的第三把交椅,王五王六的心腹臂膀。抓到他,王五王六還能逃得了?”
“響馬盜很快就要灰飛煙滅,其他賊匪團伙更是不足為慮!”陸安杲語帶諷刺,“什么高壓之下必定反彈,不如你叫他彈一個,給本官看看?”
話音方落,便聽一聲怒吼,如虎嘯林:“——狗官!納命來!”人犯大喝一聲,猛地掙脫麻繩,朝臺階上穿官服的兩人沖去。
變生肘腋之間,陸安杲驚得目瞪口呆。
荊紅追因為他與蘇晏對罵,早憋得一肚子火,幾次想拔劍,都被蘇晏暗暗按下。眼下見人犯暴起發難,明明可以輕易解圍,卻故意不出手,只攬住蘇晏,施展身法飄然后撤,遠離禍圈。
錦衣衛緹騎當即擁上來,將蘇晏護在中間。
一群衙役撲上前,七手八腳擒拿人犯,卻壓制不住,被他奮力一掙,甩出去三四個。齊猛一臉須髯怒張如戟,斗大拳頭直砸陸安杲面門。
陸安杲雙腿發軟滑下官椅,只聽頭頂咔嚓一聲,公案被拳勁劈成兩截。他翻身滾下臺階,胡亂抓起地面散亂的令簽撒出去,高聲叫:“快拿下!快!”
場中圍觀砍頭的民眾見勢不妙,不知誰尖叫了聲“響馬盜進城啦——要和官兵打仗啦——”頓時人群呼啦啦做了鳥獸散,只留下一地脫腳的鞋履、擠落的帽巾。
齊猛力大如牛,接連捶翻了七八名衙役和兵丁。
又有十幾名衙役圍成團硬撲上去,疊羅漢似的將怒吼不斷的齊猛壓在身下,其余人趕緊用鐵鎖鏈把他手腳緊緊捆了。
與此同時,臺上劊子手見上官拋出令簽,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起刀落。
鮮紅血泉直噴三尺多高,濺得劊子手滿臉滿身,七顆亂蓬蓬的人頭骨碌碌滾在臺上,又從臺沿滾落地面。
蘇晏被荊紅追攬護著,轉頭望向血淋淋的斬首臺,眼中厲色滿盈,咬牙罵了聲:“干!”
要不是變故陡生,或許他仗劍壓人之下,臺上諸囚還能有生機,如今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齊猛被鐵鏈捆成了肉粽,堵上嘴,猶自不停蠕動。陸安杲驚魂未定地被衙役扶起,臉色青白,聲音發顫:“把、把他下入大獄,嚴加看管……本官要順藤摸瓜,將響馬盜一網打盡!”
待驚懼退去,惱悻頓起,陸安杲喘了口大氣,對蘇晏道:“今夜之事,若不是蘇御史橫加干涉,怎會到如此地步!明日辰時,府衙見,屆時知府大人在場,你我再好好說道!”
蘇晏冷笑:“明明是你自己烏鴉嘴,非要激怒人犯,與我何干?說道就說道,放嘴炮么,我蘇清河怕過誰?”
陸安杲怒氣沖沖,顧不得官袍上沾滿塵泥,頭頂烏紗帽也歪斜了,拂袖而去。
蘇晏望著一地狼藉,夜風吹來,血腥撲鼻,不禁搖頭嘆息:“造孽?!?br/>
褚淵勸道:“蘇大人,此地血腥污穢,要不先回客棧,明早去了府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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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匪伏法梟首后,暴尸三日,以儆效尤?!标懹奉C發的討賊令中如此寫道。
于是當夜城門外的高桿上,又多了七顆人頭。
丑時夜黑如墨,守城門的兵丁困頓不堪,背靠墻根打起了瞌睡。
一伙黑衣蒙面漢自夜色中浮現,潛至桿下。其中一個格外瘦小的,身手靈活如猿猴,幾下躥身爬上桿頂,將新掛的人頭逐一取下。
蒙面漢們將人頭用布包裹,裝入石灰箱子,牢牢綁在馬背上。
“快馬加鞭,送去鷹嘴山?!?br/>
“五哥六哥要是知道他們的爹娘嫂侄……唉!這狗屁官府,天殺的御史!”
“齊猛大哥被下了獄,說不得什么時候沒了性命,我們得去救他。”
“不可貿然出手!暫且忍耐一下,等五哥六哥那邊拿主意,我們聽命行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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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并未沾染半點血腥,蘇晏回到客棧后,仍忍不住反胃作嘔,重又沐浴了一次。
荊紅追站在房門外,聽著水聲與布料摩擦身體的微響,將內功心法從頭到尾、從尾到頭默背了十遍,終于等到蘇大人懶洋洋一句:“我好了,進來吧?!?br/>
他深吸口氣,推門入內。
蘇晏穿著中單與綢褲,坐在床沿,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烏黑長發,拿了條棉巾在發間笨拙地絞來絞去。
荊紅追看不下去,接手棉巾輕柔擦拭,又運起內力,將他頭發慢慢烘干。
蘇晏抱著一條屈膝的右腿,神情有些沮喪,無聲地嘆口氣。
荊紅追知道他心中懊惱,寬慰道:“今夜之事,大人已經盡力。生死有命,要怪就怪那個姓陸的殘暴,怪不得大人。”
蘇晏低聲說:“哪怕知府在場,我也能以御史身份鉗制他幾分。偏偏對方也是個御史,又有專理捕盜的敕令在身,我只能極力說服?!?br/>
“那姓陸的十分固執,根本聽不得勸,白費大人唇舌,不如用尚方寶劍直接把人砍了,不是說先斬后奏么?”
蘇晏失笑:“你身在江湖,不知官場上的事。畢竟是政見不合,又不是對方貪贓枉法,我若二話不說砍了他,回頭被眾臣彈劾,皇爺自然會保我,因為劍是他賜的,今后卻難以再如此信任我。因為我妄殺官員,辜負了他的信任?!?br/>
荊紅追本想答“辜負了又如何?他給你劍,又不讓你用,給了做甚”,但念及蘇晏人在官場,怕是身不由己,便沒有說出口。
蘇晏仿佛聽見他心聲,哂笑:“你知道什么叫核武器?只有握在手里,讓你知道我有這東西,但我用不用,什么時候用,誰也說不準,這樣才能震懾四方。一旦發射出去,”他攤了攤手,“反而把底牌都暴露了,還會犯眾怒,被人集火攻擊?!?br/>
“底牌……對了,不是還有一道圣旨?拿來給我瞧瞧。”
自從在京城的豆花攤上,從蘇小北手中拿到圣旨,蘇晏還沒打開看過,怕自己看了那些貶斥之言,心里會難過——盡管只是掩人耳目的官話套話,還是出自司禮監秉筆太監之手,由掌印太監蓋的玉璽,皇帝只負責點個頭,但畢竟也算圣意。
他不怕眾人彈劾辱罵,卻在皇帝那里一點委屈都受不得,動不動就扒著腿連哭帶撒嬌,跟小孩兒似的,想起來就覺得羞愧,可這羞愧中又帶了幾分……蕩漾?蘇晏不禁打了個哆嗦,驅走心底這個鬼使神差的閃念。
荊紅追找出圣旨遞給他。
蘇晏強打精神,靠在床柱上,慢慢展開卷軸,只看了兩行,便怔住了。
荊紅追見他失神,輕喚:“大人?”
蘇晏醍醐灌頂般清醒,抱著圣旨朗聲長笑,又驟然側身躺倒,把臉轉向壁里,掩飾濕潤的眼眶。
“既然報答不了朕,那就報于天下吧!”
——皇爺真的將這句承諾,履行到了極致。
這道圣旨賦予他的權力,遠遠超過一個普通臣子所能得到的極限?;薁斨浪?、也相信他,甚至是擔心他不會輕易動用尚方劍,故而另賜圣旨,作為他行事最大的倚仗與底氣。
蘇晏抱著圣旨,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只有君臣二人脈脈相對的御書房,回到了那個灼熱又克制、隱秘無聲又驚心動魄的擁抱中。
他在輕笑的余音中,無聲地流下熱淚。
荊紅追聽見他急促不定的氣息,顯然情緒激蕩,又躲著臉不發作,不知是喜是悲,恐他七情內傷,忙問道:“大人,圣旨上寫了什么?”
“寫了……‘情義’二字?!碧K晏胸口梗塞,抽氣道,“阿追,我胸悶得很,你幫我揉揉,揉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