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冒夜進宮面圣。意外的是,圣駕不在后宮養心殿或御書房,也不在前朝的奉天殿,而是在外朝東路,太子所居端本宮前面的文華殿里。
文華殿是東宮聽課讀書處,也是歷代太子踐祚之前的攝事之處,與端本宮之間,隔著個御藥房,熏得殿內也染了一絲淡淡的藥香。
景隆帝的臉色,便在這股藥香中仿佛夜晚云遮霧罩的山巒,凝重而巍峨。
面對跪地叩見的沈柒,他審視著、周謀著,良久后方才開口:“東苑龍德殿中,你給朕的那個答案可還記得?”
沈柒道:“臣萬死不敢忘。”
*
那夜皇帝問他,為何要出首馮去惡?沈柒說因為他事君不忠,因為他貪毒害國,可這兩個答案,皇帝都以冷淡的神情表示了不滿意。
“朕最后再問你一遍,為何要出首馮去惡?”
沈柒知道,這回他再答錯,掉的不僅是馮去惡的腦袋,還有他自己的功名與前程。
“為了……活下去。”
“是了,這才是實話。”皇帝微微頷首,“先帝愛聽戲、唱戲。他說過,丹墀之下便是戲臺,生旦凈末丑,個個粉墨登場,長袖紛舞之間,最是迷人耳目。而天子端坐九重,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雙燃犀慧眼,能照見臉譜下的肺腑。”
沈柒聞言凜然:“臣對君對國一片忠心,可昭天日,皇爺明鑒。”
“你有忠心,也有私心,此時此刻兩心一致,不代表今后就不會因私叛忠。朕不希望有那一日,畢竟人才難得。”
*
皇帝當夜的告誡猶在耳旁,與殿內淡薄藥香混成了一股讖言般的苦澀氣味。沈柒心知,這話他就算聽進去了,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自月夜下澄清橋一見,他就注定要為一個人而活、而戰,亦或許也將為那個人而亡。
在他恍神的瞬間,景隆帝繼續道:“既然還記得,那就把示給朕看看罷——有個極緊要的差事,朕想讓你去辦,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沈柒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緊了,在隱隱的陳痛中等待著,允許他奔赴心上人身邊的天音。
“今日戌時初,太子于內城大時雍坊的暗巷中遇刺,身中劇毒。”
沈柒:“?”
“所幸他當機立斷,設法脫身驅毒,被送回東宮,經過太醫診治后已無大礙。朕命你徹查此案,揪出幕后兇手,但不準張揚,以免前朝后宮動蕩生波。”
沈柒:“!!”
“怎么,感到意外?北鎮撫司擔負偵刺緝奸的職責,專辦欽定大案,此事讓你去查,不是理所應當。還是說,你其實另有想法?”
沈柒:“……臣只是沒想到,以臣之愚鈍,竟能得到皇爺恩信,將如此重要的大案交予臣查辦。臣感激涕零,誓死查明真相,抓住謀刺東宮的兇手,任由皇爺處置。”
景隆帝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罷,朕賜你今后不必再跪著奏事。”
沈柒謝恩起身。
此事的確出乎意料,讓他的隱愿徹底落空,也讓苦心謀劃的一場意外做了無用功。可他不能多問,甚至不能露出一點不甘或失望的神色,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平心而論,皇帝能把調查行刺東宮案的機會給他,不僅是對他能力的肯定,也是向群臣坐實了,這位青云直上的錦衣衛新貴圣眷正濃,前程大好。
倘若天底下沒有蘇晏此人,沈柒大概真會心有所感,竭力為皇帝辦事——反正與他向上爬的目標一致,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如今他面對這浩蕩的皇恩,心下只有無聲的冷笑,沒有絲毫意動。
皇帝撣平袖口的一絲皺褶,與沈柒擦肩而過時,留下了一句話:
“辛陣海從名義上說,畢竟是你的上官,抽個空去探望探望,給他送些好藥。”
“臣遵旨。”沈柒木然應道。他已無心去想,這又是個似是而非的告誡,還是虛虛實實的敲打。
走出文華殿后,他仰望月朗星稀的夜空,覺得景隆帝就是這一片無垠的蒼穹,浩瀚而威嚴地壓在所有人頭頂。而他自己,也許某天將成為撕裂蒼穹的閃電,用短暫卻決烈的光華,去抗擊不可違逆的天意。
在這一刻,他忽然有些了解了吳名。
在小南院,那個幾乎是一無所有的刺客,用一往無前的氣勢,堅執冷硬地說:
“我心中有恨,手里有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柒用手掌覆著上半張臉,低低地笑了起來,指縫間的雙眼依稀閃著幽光。
*
朱賀霖在寢殿床上醒來時,窗外天色明亮。他抬臂看了看裹著紗布的右手,嗤了聲:“就一個小傷口,又不是手斷了,包得這么嚴實,太醫慣會小題大做。”
宮女見他醒了,趕忙上前伺候,朱賀霖忍著尚未褪盡的眩暈感坐起身,被服侍著洗漱。
“我是什么時候、怎么回來的?”他問宮女。
“回小爺,是昨夜亥時一刻,被禁軍送回宮的。”
“當時什么情況,你說清楚。”
“是。那時小爺還昏迷著,可嚇死奴婢了。太醫們全都來了,忙著會診、開方子,御藥房連夜趕著熬藥。皇爺在您床邊整整坐了大半宿,就這兒——”宮女指了指,“皇爺就握著您的手,一聲不響地看著,還親自給您擦汗,一直待到四更天。直到太醫再三保證您余毒已清,很快就會醒來,皇爺才去上朝。”
朱賀霖露出既感動又慚愧的神色,低聲道:“是我行事莽撞,害父皇擔憂了。”
先皇后早逝,作為皇室的一根獨苗,十四年來,他在父皇的寵愛中長大,盡管成長過程中也有惱憾與不如意,譬如對他視而不見的皇祖母,譬如恃寵生嬌的衛貴妃新誕下的小皇子,譬如對他的性情與學業頗有微詞的一部分文官。但這些全然抵不過他所得到的天子眷顧。
父皇就像一把遮風擋雨的大傘庇護著他,使他長成了這副驕縱熱烈、恣肆隨性的模樣。
他心無城府,也無需城府,與生俱來的儲君身份,使得一身熏天勢焰燒得坦坦蕩蕩。
然而昨夜驚險的死里逃生,給他敲響了警鐘——
生斯長斯的這座皇宮,與天子腳下的這個京城,已非他習慣的那般安全可靠。不知從何時起,也許從新皇子誕生之日,也許更早,朝內外的時局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空氣隱約飄浮著蠢蠢欲動的氣息,黑暗中似有什么力量正潛流暗涌。
它們似乎算準了他的粗疏大意,開始探出獠牙尖頭的一點寒光,正如昨夜咬傷他的那條毒蛇。
——朱賀霖還記得那團撲襲他的黑影,輪廓似人非人,驚鴻一瞥間,他仿佛看見了一雙獸瞳般猩紅詭異的眼睛。
殿門外傳來輕微的動靜,成勝似乎正與什么人在回話,朱賀霖側耳聽了聽,嘴一撇,揚聲道:“是四王叔么?進來吧。”
豫王走進內殿,約略見了個禮,自顧自地在圈椅上坐下,“聽聞太子受傷,特來問安。太子眼下感覺如何?孤王帶來幾盒上好的熊膽和雪蓮,以助清余毒,調元氣。”
朱賀霖覺得他嘴角噙的那點笑意很是礙眼,但人家畢竟是來問安的,還帶了貴重藥材,無論是出于儲君氣度,還是叔侄之情,都不該輕慢,于是回禮道:“四王叔有心了,多謝。”
自小南院“藏柜捉奸”后,太子還是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與他說話,豫王有些意外,但他很好地掩飾了多余的神情,語氣關切地問:“太醫院那邊說,是被毒蛇咬傷。宮中有蛇?是在殿內,還是御花園里?”
朱賀霖不想告訴他自己出宮的原因,敷衍地答:“御花園草木繁茂,有蛇也很正常。”
“夏日蛇多,這宮內宮外是該拿雄黃熏一熏了。”豫王道,“太醫還夸殿下處理得當,及時割開傷口擠出大部分毒血。否則照這毒的烈性,只怕不到半個時辰便將流遍全身。對了,太子可知,咬傷你的是什么蛇?”
朱賀霖心道,這是哪個大嘴巴的太醫,怎么什么都和豫王說,被小爺查到,要他好看。嘴里答:“沒看清,咬完一下就躥走了。”
豫王又道:“野外行軍時,常有士兵被蛇咬傷,我見多了齒印,大致能辨別出是何種毒蛇。太子若是不嫌棄,可否讓我看看傷口?”
朱賀霖無可無不可,且包扎得太厚,他的手熱得慌,于是解開紗布,擦了擦敷涂的半透明藥膏,把帶著淤青的兩孔牙印給豫王看。
豫王欠身過去,托著他的右手,低頭仔細查看,片刻后問:“被咬之后疼么?”
“不疼,有點麻木,還有點癢。”
“看牙距,這蛇粗約一指余,但毒性甚烈。這般大小,還能有如此毒性,咬后又不疼,想是銀環。”
他忽然抬頭看太子,眼神中充滿難以言說的深意。
朱賀霖心里有些異樣,皺眉道:“四王叔有話不妨直說。”
豫王拿起放在床邊柜面的藥膏,重新涂上,不緊不慢地將紗布纏回去,“京師一帶,只有一種毒蛇,蝮蛇。但無論短尾蝮還是白眉蝮,想要達到這般毒性,牙距都要大得多。咬傷太子這蛇,怕不是本地野生,而是被豢養的異地種。”
“——昨夜太子遇刺了吧。”豫王篤定地說,“且是在宮外。否則今日一早,宮內就該開始熏雄黃驅蛇了。”
朱賀霖驚訝地望向他。
姜還是老的辣。他幾乎忘了,這位四王叔曾是戍邊的藩王與大將。在他還是牙牙學語的幼兒時,對方就已經名動邊陲了。
他微怔后,問道:“我遇刺一事,四王叔怎么看?”
豫王輕哂:“‘怎么看’?你這腔調,倒像極了皇兄,還真是一脈相承。
“孤王怎么看不重要,這個案子又不歸我管。眼下我正收心養性,一門心思地建學院。至于奉命查這案子的,估計不是大理寺,就是北鎮撫司。唔,若皇兄不欲聲張,北鎮撫司的可能性更大。你知道如今北鎮撫司的主官是誰?”
朱賀霖眼前浮現出一個看似馴順、實則狡戾的人影,磨了磨后槽牙:“沈柒?”
豫王似笑非笑:“正是此人。對了,我聽說太子頗為看重他,前兩個月他在家養傷,太子因他舉惡有功,還賞賜了不少童子和婢女。這案子若是交給他辦,太子可以放心了。”
朱賀霖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暗暗警惕,“父皇說過他是個能干的,若圣意交由他來辦案,我自然會聽命父皇,盡力配合調查。
“不過,我也聽說,在小南院出手搭救清河的雖然是四王叔,可清河卻與暗中出首馮去惡的沈柒走得更近,與他兄弟相稱,還在他受傷時留宿照顧。四王叔,你說這情形怎么與我看過的話本不太一樣呢。難道不該是刀刃加頸時的救命之恩,更使人感激么?何況四王叔是天潢貴胄,如此紆尊降貴,他不是更該感恩戴德,怎么好像一直躲著你似的。”
豫王嘴角的肌肉驀地扭曲,把哂笑生生擰成了個被戳到痛處的抽搐。
他花了幾息時間,才從猝不及防的含沙射影中調整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清河只是避嫌。他身為朝臣,礙于我藩王的身份,明面上自然不好親近。”
意思是私底下就好親近了?有多親近?太子又開始磨后槽牙,也學他掛起了一臉假笑,“既然四王叔自覺與清河親近,怎么他離京時,不見你為他送行?那日不僅我去了,父皇也去了呢。父皇賜給他一柄尚方劍,聽藍公公說,把他感動得當場就哭了。而小爺我呢,什么禮物也沒送,送禮反而輕了我倆之間的交情。清河答應我說,會等我長大,然后我們又把嘴給磕破了——”
豫王的拳頭在袍袖中緊攥,眼皮抽跳不已,從齒縫里擠出一句:“看太子生龍活虎,想是再來十條毒蛇都咬不死,孤王就放心了。不打擾太子養傷,這便告辭。”言罷拂袖而去。
朱賀霖故意在他剛出殿門后,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捶著床板哈哈大笑。
殿外候命的內侍和宮女見豫王面籠寒霜地出來,分明與太子鬧了不快,紛紛低頭恭送不敢出聲。
出了端本宮后,豫王神色忽然一緩,陰霾散去,微微冷笑:“驅狼吞虎,你使這招還嫩了點,小鬼頭。”
走了幾步,忽又駐足,暗自皺眉:清河在沈柒受傷時留宿照顧?太子故意點明“留宿”,是想當然,還是真被他撞個正著?如此說來,賜他二十名童子侍婢,就不止是示威,更是羞辱了。
沈柒……豫王的手指在袖中繞著勾魚腸的劍柄打轉,第一次正視起這個在朝野內外嶄露頭角的錦衣衛新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