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開市第三日,清水營出現了萬人空巷的盛況。
馬市的范圍比原先擴大了兩倍有余,幾乎占滿整片東城,簡直是人山人海。
來自異域的牛羊駝馬、香料珠寶,與來自中原的米鹽茶葉、瓷器絲綢,仿佛冷熱洋流沖擊交匯,在這里形成了漩渦般的融合圈。
蘇晏站在城墻頂高高的角臺往下望,見馬市周圍提供吃食用水、寶鈔兌換、金銀鑒定等各種服務項目的鋪子一樣不缺。各區域用縱橫的青石板路隔開,規劃整齊,路邊還有行道樹與供人歇息的條石,一隊隊兵士在道路間巡邏。整個場面熙熙攘攘,卻也井然有序。
可見留著霍惇和嚴城雪還是有用的,蘇晏對自己說,至少能保證這么盛大的交易活動平穩運行,不出亂子。
他居高臨下地掃視全場,驀然發現了人群中阿勒坦的身影。
馬市里的異邦人很多,其中不乏做北漠部落打扮的,但像阿勒坦這么鶴立雞群的身高,還是罕見。且他披金戴玉,發辮與頸間的黃金首飾在陽光下十分耀目,想不關注到都難。
荊紅追順著蘇晏的視線看去,輕嗤了聲:“財不露白,走江湖最起碼的規矩都不懂,他也不怕被人打劫。”
蘇晏失笑:“對我們而言,這些黃金代表著財富,可或許對他而言,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裝飾物,就如一根發帶、一個香囊般。”
這樣的人,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便是視錢如土不為外物所動。荊紅追認為阿勒坦屬于前者,簡單地說,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問蘇晏:“大人為何如此在意這瓦剌人?因為他或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蘇晏想了想,道:“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很純。”
“純?”
“對,天然純粹,少有雜質,就像一塊赤金。這種人,就算性情剛烈些,但喜怒哀樂發自內心,相處起來反倒會很輕松。”
荊紅追抿緊嘴角,不吭聲。
蘇晏歪著腦袋瞅他,又是一笑:“阿追在想什么?”
“沒什么。”
“其實,你也是個很純粹的人。”
“……大人說笑了。我一個草民出身的殺手,劍下收割的人命不知凡幾,說是滿手血腥也不為過,莫要侮辱了‘純粹’這個詞。”
蘇晏看著他表情冷漠的側臉,問:“可還記得,你我初見面那一夜,我說過你像什么?”
荊紅追不假思索道:“大人說我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殺氣,就像一柄歸不了鞘的利劍。”
“可是現在,你身上殺氣收斂,雖然鋒利依舊,卻有種返璞歸真之感。我之所以說你純粹,是因為你從未求過富貴榮華,也從未把名利權勢放在眼里,你看達官貴人與看販夫走卒的眼神,并無任何區別。”
“不,我殺人是為了錢。”
“那你的錢呢?”
“……”荊紅追想起囊中僅剩的幾兩碎銀,隱隱有些羞愧。
“你當了那么多年殺手,每單傭金曾高達數千兩銀,可如今依然身無分文,為何?”
“我以前……有錢時散漫花銷,隨意接濟貧苦,沒錢就再去接單……”
蘇晏笑了,“因為錢于你而言,只為保證生存,從未換取過享受。你視錢財如糞土,視權貴如草芥,只為自己的心意而拔劍。你是個靈魂真正自由的人——這一點正是我所羨慕與佩服的。”
荊紅追耳郭泛起薄紅,被陽光照著,好似半透明的玉髓。他訥訥道:“大人說得、說得未免太夸張。我只是個活一天算一天的獨行客,甚至有陣子……姐姐死后那幾個月,我覺得自己一點人氣都沒有了,就像具行尸走肉,每天耳中只能聽見姐姐凄厲的哭喊聲,心里只有‘報仇雪恨’四個字。我甚至不敢去想,報完仇之后還能做什么,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死了,也是個無人惦念的孤魂野鬼……”
所以他才屢次三番去強行刺殺衛浚,懷著死志,頑固堅執,甚至不肯接受蘇晏的好意。因為無論是衛老賊的狗命,還是他自己飛蓬漂萍似的賤命,都不值得牽連上那位有著大好前程的少年官員。
——蘇大人跟他也不是一路人。
可是宛如天意捉弄,他最終還是走到了蘇大人身旁,并逐漸貪戀起這一席之地。
蘇大人給了他除復仇殺人之外的拔劍的理由,也給了他守護心中盡愛的歸鞘的意義,讓他知道自己竟也可以是清晰充實的、冀望猶存的、被人珍視的。
蘇晏聽到“孤魂野鬼”,就想起在小南院那夜,荊紅追枯冷沉寂的語氣與視死若生的神情,不禁涌起一股心疼,將他滿是硬繭的手攏在掌心,說道:“不許妄自菲薄。我早說過,你的好我心里清楚,怎么可能無人惦念?我不是人?”
荊紅追只覺被握住的那只手,包裹在一團甘美情意中,熨人肺腑的熱。他被這股熱意刺激著,像座枯寂了太久的火山亟欲噴發,巖漿迫切想要沖開板結而堅硬的地殼,不顧后果地一路燒下去,將自己與對方融成一體。
他反握住了蘇晏的雙手,沖口道:“大人,我——”
一陣秋風卷來幾片落葉,飛塵迷了眼,蘇晏下意識地抽出右手去揉。
“眼里進了什么東西,不知是沙子還是小蟲。”蘇晏在泛出的淚花中用力眨眼,“你幫我看看……”
荊紅追一手仍握著他的左手,另一手撐開他的眼皮,挨近了仔細瞧。“有個小黑點,粘在眼瞼內。”他屏息湊過去,吹了幾口氣。
蘇晏眼中依然有強烈的異物感,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還沒好,再吹吹。”
這距離太近了,近得鼻息可聞、氣味混融,近得心中猿意內馬不停往門鎖上撞,咆哮著“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直欲破柙而出。
荊紅追松開了握住蘇晏的手,下一刻托住對方的后頸,將舌尖在他的眼瞼內輕輕一舔。
濕潤的,柔軟的,微微的咸味兒,像被撬開的蚌殼內粉紅的蚌肉,將最嬌嫩又鮮美的一面暴露于人前,吃或不吃全取決于那人的一念之間。
蘇晏被突來的舔舐弄得有些愣怔,眼里柔滑酥/癢的感覺轉瞬而逝,臉頰上仍殘留著鼻息噴灑的熱意。他望著一臉木然的荊紅追,眨了好幾下眼,說:“好了……謝謝。”
想了想,又回味出幾分尷尬,補充道:“下次別舔了,我自己用水沖洗吧。”
“……是,大人。”荊紅追聲音暗啞地說道。
他平時聲線冷而亮,穿透空氣,聽著有種金屬質感,令人想起沁過冰水的劍刃,在月光下流轉出的光澤。如今卻仿佛正被爐火灼燒、被煉力捶打,化為巖漿般炙熱的鐵水,濃稠無聲地流進凹槽,重塑新身。
塑成一柄可以回鞘的劍,被劍鞘接納與包容,被緊緊密密地裹住,嚴絲合縫,合二為一。無論方寸吞吐,還是飛虹千里,都終有歸宿之處。
他想要名為“蘇晏”的鞘,想成為這把鞘獨屬的劍。
為此愿意獻祭所有的忠誠、熱愛甚至是性命,換取劍與鞘相伴終生的權利。
蘇晏嗅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氣息,依稀覺得有些不妙。面前的阿追還是他熟悉的阿追,可對方的眼神讓他如芒在背,打起了輕微的戰栗,卻不是因為反感、寒意,更不是恐懼……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為了掩飾這股心弦亂顫的異樣感,蘇晏轉過身,再次俯視下方馬市,在人群中又見到了阿勒坦的身影。
阿勒坦正駐足側身,仰首望向他所在的城墻上方。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阿勒坦臉上的神情,也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真能看到角臺上的自己。
蘇晏嘗試地抬起右手,朝對方擺了擺。
阿勒坦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沒看見啊。蘇晏扭頭看自己空舉的手臂,心血來潮,兜著五爪做了個招財貓的標志動作。
“大人也發現了。”荊紅追說。
“什么?”
“有五個人尾隨著阿勒坦,藏身各個角落。我原以為是他那些手下,但再仔細看體型與輪廓,并非那批馬販其中的任何一人。”
蘇晏盯著阿勒坦的周圍,仔細找尋了半晌,也沒發現一個阿追說的尾隨者,只得挑眉訕笑:“你是鷹眼,而我連黑寡婦的一根手指都打不過。”
荊紅追似有些詫異,說道:“大人如何知道‘黑寡婦’這號江湖人物?此女出身娼門,練的是采陽補——唔,旁門左道的功法,說出來污了大人的耳。此女常在江南一帶活動,再怎樣也不會遇上。即使遇上,屬下也會收拾干凈,不會讓大人見晦氣。”
蘇晏愣住,隨后哈哈大笑,攬住荊紅追的肩頭:“雞同鴨講也頗有有趣,阿追,嘿,阿追。”
這兩聲“阿追”興味悠長,荊紅追被叫得耳熱,搭在肩上的手掌更是徒撩人心。
他知道蘇大人對自己并無私情,但依然因為這點肢體接觸而血脈賁張,為了不出丑,只得繃著一張冷臉,將蘇晏的手撥回去,“大人是個正經的讀書人,哪里沾染的江湖習氣,見個人就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
蘇晏笑著收回手:“哪有見個人就這樣,明明就你和阿勒坦兩個。他是我新交的朋友,且性情爽朗,這一套想必挺受用。而你嘛……”
荊紅追看似面癱,實則豎著耳朵仔細聽。
“你是我的手足、腹心、肝膽。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這位武功高手一輩子栓在腰帶上,從此安全無虞、高枕無憂哈哈哈。”
荊紅追咬牙看他,心海劇烈翻騰,也不知是喜是悲。
蘇晏佻容一斂,把嘴湊近荊紅追耳畔:“你幫我去盯個梢,必要時搭把手。”
“……阿勒坦?”
“對。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襲擊我們的騎兵究竟是什么身份?刺青有假,恐非韃靼人,可他們效忠的‘兀哈浪’,又是韃靼太師之子。還有,剛才你說的那幾名陌生的尾隨者,是什么人?”
荊紅追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準他們的身份,只能肯定,是北漠人。雖然他們穿著中原的衣衫,但臉龐顴骨部位黑紅,雙腿有些羅圈,是長期騎馬導致。”
蘇晏微微頷首:“我擔心他們是其他北漠部族的,譬如說瓦剌的宿仇韃靼,要對阿勒坦不利。即便不是針對阿勒坦,隱藏身份潛入邊防重鎮,也絕非善茬。阿追,你去查查。”
荊紅追皺眉:“可我得保護大人的安全。”
蘇晏笑道:“你當褚淵他們都是吃素的,小心他們要和你打一場。再說,還有都指揮使司的五百精兵,我身邊如今跟鐵桶似的。倒是那五只白蟻,可別潰了千里之堤,畢竟這里是清水營,大銘的‘北門鎖鑰’。”
荊紅追也不得不承認,蘇大人考慮得很有道理,于是點點頭,又問:“這些人倘若只找阿勒坦的麻煩,與清水營無關,屬下當如何?”
蘇晏心道,我都說了必要時搭把手,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好你個阿追,竟然耍心機,學壞了你!
于是哂笑反問:“你說呢?”
荊紅追裝蒜:“既然無關我國,他們部落內斗,屬下自然不便出手。”
蘇晏板下臉:“不,我要你出手。如若阿勒坦遇險,你必須救他,哪怕賠上……”他故意沉吟。
“哪怕賠上……屬下這條命?”荊紅追果然當局者迷,臉色僵冷,語氣苦澀至極,“大人與那蠻子才認識幾天!竟然——”
“哪怕賠上你這三兩銀子一把的破劍,行了吧?你這醋缸子!”蘇晏眼中微露笑意。
“你聽好了阿追,”蘇晏正色道,“我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犧牲你,包括我自己。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態真到了那地步,你不賠上性命便救不了阿勒坦——那就先保住你自己的命!畢竟親疏有別,我做不到大愛天下一視同仁,就只能對不住他了。”
荊紅追抿嘴不語,眼中仿佛凝著一點動情的光熱,片刻后方才道:“大人是云中白鶴,志行高潔,從未對不住任何人。”
蘇晏想起沈柒的滿背刑傷,想起小南院城墻上云洗的縱身一躍,想起延安法場上滾落的七顆人頭,自嘲地苦笑。
下了城墻,褚淵等人就候在墻根處。
見兩人終于結束了“我和阿追上去看看風景,你們不用跟著”之旅,高朔拿不爽的眼神上下打量荊紅追,確認衣襟齊整,鬢發未亂,方才緩了臉色。
之前荊紅追從蘇晏處得知,高朔是沈柒的手下,登時明白了他這一路上對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因,想是要替自家上官防賊。
荊紅追私下很是嗤之以鼻:你們那狗千戶才是賊!再說,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之事,就憑你也防得住?
“出格”的念頭在他腦中時隱時現——因為情難自禁而浮現,又因為負罪感與自慚形穢而隱沒。至于有多出格,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蘇晏交托給錦衣衛后,荊紅追施展輕功,不多時就追上了阿勒坦。
他的身法輕靈飄忽如鬼魅,極擅長潛伏隱匿,即使在大白天的鬧市,也不曾被對方和尾隨者察覺。
他看著阿勒坦進了一處斷頭巷,走到盡頭后,忽然轉身,用蠻語喝了幾句什么。
尾隨者被窺破行蹤,不得已提前現了身,紛紛拔出兵器,朝阿勒坦撲去。
荊紅追沒有出手,而是藏身屋脊,居高臨下看熱鬧。倒不是因為懷著坐山觀虎斗的惡意,而是早就判斷出,這五人加在一起,都不是阿勒坦的對手。
果然,不過兩刻鐘,他們就被阿勒坦打趴在地,斷手折腳地爬不起來。阿勒坦與這些人彼此嗚哩哇啦了一大通,可惜荊紅追半個字都聽不懂。
他正盤算著要不要蒙面現身,劫走一個尾隨者,回去找通曉蠻語的黃禮季拷問情況,猝然聽見空氣中一絲微不可察的尖銳聲響。
聲響極小,也極快,仿佛毒蛇吐信,猩紅的死亡前兆只在電光石火間掠過一點兒殘影。
荊紅追辨認出這是暗器破空之聲,比飛刀和飛鏢更隱秘……是飛針!從巷子盡頭那堵磚墻上的裂縫間射入,襲向阿勒坦后背命門。
這般刁鉆角度與精準力道,倘若針上再喂了毒,中者立死無救。
荊紅追彈出指尖上所扣的碎瓦片,盡力攔截飛針,同時拔劍,向下方的阿勒坦疾掠而去。
身形將動之時,在那難以言喻的極短的一瞬間,他的身后似乎陰風拂過,全身肌肉陡然僵硬了一下,勁氣驟泄。
荊紅追心底駭然——居然有人能暗算到他,而他竟分辨不出對方所用的手段!
他聽見了一個無比嘶啞的男子聲音,仿佛銅汁燙過般粗礪難聞,像低沉的咆哮,又像詭秘的呢喃。那聲音用生硬的大銘官話說道:“阻攔神旨之人,必被神靈的怒忿燒成灰燼……”
荊紅追運足十二成功力,猛地一掙,激蕩的真氣終于沖破無形的桎梏。
他整個人隨著劍鋒向前滑出十幾丈,又驟然折返。劍尖爆出一團寒芒,射向屋脊上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袍人。
黑袍人從頭到腳籠罩在無數垂墜的布帶中,只一個鷹鉤鼻的尖端在兜帽下,如捕食的鳥喙般突出。他枯枝般的雙手,掌心朝天舉在身前,一動不動,兜帽的陰影中似乎蘊著兩點幽光。
在多年的刺客生涯中,荊紅追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面對的不是活生生的血肉,而是一片充滿泥漿的灰暗沼澤,會把劍氣、劍鋒,甚至持劍者一同陷入漆黑的淤泥深處。
在雙方目光交觸的剎那間,他下意識地動用了魘魅之術,對抗那股沒頂般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