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最終還是沒讓沈柒帶隊離京,而是選擇了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讓他暫領(lǐng)五千錦衣衛(wèi)兵馬,奔赴陜西尋找失蹤的蘇御史。
這一日是八月初四,離蘇晏墜谷已經(jīng)過去了九天——
褚淵找人未果花了三四天,鴿子飛回來花了三天。調(diào)撥人馬時,因為原定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辛陣海意外墜馬受傷,以及太子遇刺之事又耽誤了一兩日。最后龍泉帶著隊伍出京時,蘇晏正在從定遠前往靈州清水營的路上。
八月十二,蘇晏于白云客棧與褚淵等人重逢。當(dāng)夜,清水營的信鴿便攜帶著幾封密信,飛往京城。
密信送至御前時,紫禁城中正依照慣例,舉行中秋宮宴。
說是宮宴,卻不像其他佳節(jié)那樣,留朝堂重臣們參與宴飲,畢竟是團圓節(jié),大家都?xì)w心似箭地想與家人團聚。
故而這宮宴就成了皇室的家宴。
先皇后已薨,后位空懸,御花園里的祭月儀式由太后來主持。
太后切完月餅,分賜后宮諸人,借這機會,又旁敲側(cè)擊地提醒皇帝,催他立后。
景隆帝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了幾句,借口更衣散酒氣,在懷抱幼子的衛(wèi)貴妃與其他三名妃嬪失望的目光下,離席而去。
父皇一走,太子朱賀霖不想單獨面對皇祖母的冷臉,跟著溜了號。
豫王也想走,但被太后出言挽留,只得留下陪母用膳,親手為她剔螃蟹肉沾酒醋吃。
太后用了一筷子蒲包蒸蟹,問豫王:“聽說前陣子,太子遇刺了?現(xiàn)下如何?”
豫王在蘇葉湯里洗凈手上腥氣,心想這都過去多少天了,您才想起來打聽這事。人在時不當(dāng)面問,倒來問我。
他知道母后不待見朱賀霖,一半因為不喜歡已逝的先皇后,厭屋及烏,還有一半是因為朱賀霖從小與她不親近,兩人脾性不投。
但因為十五年來,宮中只有朱賀霖這么一個皇子,太后除了日常勸說皇帝勤往后宮走動,訓(xùn)誡妃子們溫柔解意留住帝心,其他倒也無話可說。
今年卻不同了,衛(wèi)貴妃誕下二皇子朱賀昭,在后宮中卻母憑子貴,一時風(fēng)頭無兩,便攛掇著太后,在皇帝面前諸多暗示,想把位分提一提,哪怕還夠不著繼后之位,升個皇貴妃也是好的。
太后是衛(wèi)氏的親姨母,又對新生的小皇子十分喜愛,自然樂見其成,少不得從旁襄助。
衛(wèi)貴妃作嬌賣癡,太后煽風(fēng)點火,一部分朝臣開始重提立后之事,景隆帝被前朝和后宮煩得不行,在二皇子滿月時,也曾考慮過是否晉升衛(wèi)氏為皇貴妃。
結(jié)果出了靈光寺行刺案,奉安侯斷臂,衛(wèi)氏一族氣勢洶洶反撲蘇晏,聯(lián)手朝臣和太后,將他逼出了京。
臨行前,蘇府半夜被歹人打砸,蘇晏本人險些著了毒手。這事徹底激怒了景隆帝,派人將咸安侯衛(wèi)演和奉安侯衛(wèi)浚申飭了足足一個月,才在太后的苦勸下停止,沒把衛(wèi)浚剩下的半條老命給活活氣死。
衛(wèi)貴妃的晉升希望也因此化為泡影。
她哭鬧一個多月后,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百試百靈的法寶不管用了,她的皇帝表哥這回是真狠下心,不顧枕席之恩,也不顧總角情分,除了看望二皇子,一步也不邁入她的永寧宮,更別提留宿了。
衛(wèi)貴妃懷疑是哪個妃子,或是哪個新冒頭的宮人作妖,勾了皇帝的魂兒去。在后宮打探后,卻發(fā)現(xiàn)這兩個月來,皇帝沒有卸任何一宮的燈籠,也沒有臨幸過任何一個宮人,每天夜里不是教導(dǎo)過太子后獨宿養(yǎng)心殿,就是在南書房批折子直至次日早朝。
……皇爺這才三十有五,就開始厭倦女色了?衛(wèi)貴妃心里直犯嘀咕,著御膳房上了不少壯陽補腎的菜品。
景隆帝一開始沒在意,用了碗鹿血膏,當(dāng)夜便陽亢不止,渾身的燥熱感洗過冷水也沒降下來。衛(wèi)貴妃趁機打扮得千嬌百媚,去養(yǎng)心殿送親手燉的冰糖燕窩,當(dāng)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爬床也。
龍床是爬上去了,皇帝卻沒接受她的服侍,當(dāng)她的面給自己瀉了火,而后穿好衣袍,拂袖而去。
衛(wèi)貴妃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朕不是不行,而是對你毫無興趣,省省力氣罷!她自覺受了莫大的侮辱,在龍床上哭了一整夜,次日為了顏面,不得不做出深承雨露的模樣,一路鳳輦招搖地回到了永寧宮。
是夜皇帝在御書房枯坐了兩個時辰,捏著一枚荷葉透雕青玉佩,在指間來回縈繞,又把抽屜里藏的一本從陜西來的奏折拿出來,反復(fù)翻看。
到中秋宮宴,這事兒才過去幾日,皇帝自然沒有好臉色給衛(wèi)貴妃看,連帶對太后的態(tài)度也冷淡了些,沒露面多久就找借口走了。
御駕轉(zhuǎn)去南書房。片刻后,太子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
景隆帝瞥見兒子,笑了笑,招手示意他進來,問:“怎么剛開宴就離席,今年中秋菜色不合口味?”
“父皇不也離席了么?!敝熨R霖沒精打采地往圈椅上一坐,“想到清河還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吃苦,我就半點胃口都沒有了。父皇你說,清河他該不會——”
他一口氣梗在喉嚨,離水的魚般翕動了幾下嘴唇,眼神暗藏著恐慌與焦灼,急迫想找個強大的慰藉似的,望向自己的父親。
景隆帝壓住了再度涌起的心煩意亂,平淡地說:“會找到的?!?br/>
“可是,錦衣衛(wèi)走了十一天,若是快馬日夜兼程,這會兒也該到陜西了!怎么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朱賀霖關(guān)心則亂,竟忘了信鴿飛越千里也是要時間的。
皇帝注視著太子的神情,問:“你很急?”
朱賀霖一怔,反問:“我當(dāng)然急,難道父皇就不急?”他雖心機不深,卻并非眼瞎,父皇對蘇晏的態(tài)度,比起對其他臣子格外不同,盡管父皇在人前極力掩飾,卻瞞不過他這個做兒子的。他有時甚至懷疑,父皇對蘇晏是不是也有著不可告人的心思?
之所以說“也”,是因為蘇晏這兩個月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春夢中。
精關(guān)已開,又看了不少春畫,即使對情事再懵懂,也漸通曉了其中關(guān)竅,知道自己這是對蘇晏生出了愛欲。這不僅僅是少年人滿腔赤誠的“永不相負(fù)”,而是一種更狂熱、更渴切,也更陰晴不定、馳魂奪魄的情緒。
這種情緒讓他仿佛一頭新長成的雄獸,開始對身邊與他狩獵與求偶目標(biāo)一致的其他雄獸,產(chǎn)生了危機感和競爭意識,哪怕對方是他的父親。
他盯著父皇的眼睛,想要尋找到明確的答案,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一股壯烈的倔勁兒。
景隆帝掂量著兒子這道目光的分量,慢慢道:“關(guān)鍵不在于急不急,而在于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賀霖,你是儲君,一出生就比別人擁有的多,也擔(dān)負(fù)的多,將來你還會遇到更多的‘急’‘困’‘怒’,更多的‘左右為難’甚至是‘無可奈何’,如若不能對局勢、對能力有著清晰的判斷,不能確保一錘定音或是一舉成擒,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暗中布網(wǎng),等待出手的良機?!?br/>
朱賀霖此時滿腦子都是蘇晏的下落,并不耐煩聽說教,同時認(rèn)為父皇顧左右而言他,分明是心虛,撇了撇嘴說:“兒臣受教。但父皇真的不慌,也不急?”
景隆帝微微搖頭,輕嘆:“你啊,總有一日會明白的。那一日來得越早,你就能少走點彎路?!?br/>
朱賀霖心道,你別看中我屬意的人,我的路自然就好走了。
說話間,內(nèi)侍捧著信鴿剛剛送來的密折,一路小跑著呈了上來。
皇帝打開掃了一眼,唇角揚起笑意。
太子把頭湊過來看了幾行,驚喜地叫道:“找到他了!在靈州清水營!”他心頭一塊巨石落了地,激動得無以復(fù)加,近來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與食不知味,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撫與鎮(zhèn)定。
“你很高興?”皇帝冷不丁問。
朱賀霖答:“當(dāng)然!清河找到了,安然無恙,這不值得高興么?”
皇帝合上那紙密信,夾入奏折中,“是人都有喜怒之情,但天子的喜怒又與常人不同。喜當(dāng)不動聲色,以免被人察覺出軟肋,以此獻媚或掣肘;怒則有的放矢,絕不能忍的人或事就要及時鏟除,不可當(dāng)斷不斷?!?br/>
朱賀霖覺得父皇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有些奇奇怪怪,每晚逼著他留在養(yǎng)心殿,按頭學(xué)習(xí)政務(wù)處理不說,還特別喜歡說些借題發(fā)揮的話,活像要把前十五年因為溺愛與放任導(dǎo)致的教誨空缺,變本加厲地追補回來,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他催熟。
他低頭表示受教,眼珠卻靈活而不安分地轉(zhuǎn)動,想回東宮立刻派出信使前往靈州,將自己的心意與手書傳遞到蘇晏手上,再問對方何時能回京。中秋節(jié)已經(jīng)錯過,還有重陽節(jié)呢,再不濟,除夕總要回來過年吧?
皇帝看他心思浮動,知道他神魂都飄到千里之外了,只得揮揮手:“回去罷?!?br/>
太子起身時,皇帝又補充了句:“今后不許擅自出宮,再被朕抓到,直接打斷腿?!?br/>
朱賀霖縮了縮脖子,笑道:“北鎮(zhèn)撫司不是正在追查刺殺我的兇手,等兇手落了網(wǎng),我就可以出宮了吧?整天關(guān)在宮里,不是文華殿就是練武場,要么就是養(yǎng)心殿批折子,可憋死我了!”
皇帝用手中帶硬皮的奏折,在太子額頭上敲了一記:“少惹事,給朕在宮里老老實實待著?!?br/>
太子眼尖,見奏折封面上是蘇晏的字跡,心下更是懷疑父皇寄情于物,所以才把清河上的奏折扣在手中,既不發(fā)內(nèi)閣商議,也不歸檔入庫,連自己都不曾見過上面寫了什么。
清河究竟對父皇說了什么?也像給自己寫信那樣噓寒問暖,輕松愉快地聊著瑣碎雜事?還是假借上奏政務(wù)的名義,其實滿紙都是綿綿情話,海誓山盟?
——父皇與蘇晏之間,究竟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朱賀霖越想越覺得百爪撓心,恨不得沖口而出問個清楚,哪怕因激怒父皇而受到懲罰,至少也罰個明白。
但皇帝方才教導(dǎo)的一番話,驀地從腦海中蹦出來,還以為風(fēng)過耳,卻原來入了心。
“如若不能對局勢、對能力有著清晰的判斷,不能確保一錘定音或是一舉成擒,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暗中布網(wǎng),等待出手的良機?!?br/>
……父皇說得對。朱賀霖垂目想著,耐住了性子,行禮道:“兒臣告退。父皇中秋康樂,心想事成?!?br/>
心想事成?景隆帝望向窗外一輪圓滿的明月,微聲嘆息:“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太子出了御書房,仍在琢磨父皇低吟的那句詩。
“折桂”乃奪冠登科之意。又非落第士子,談何不甘罷休,不忍罷休?
再一想,莫非父皇欲折的不是桂,而是今年登科及第的那個人?并且勢在必得,不折到手,誓不罷休?
朱賀霖越想,越覺得心慌且惱火,腦中鬼使神差冒出幾個月前,蘇晏與他一同前往東苑參加端午射柳時,在車上說的逸聞。
蘇晏說,西夷國家有個風(fēng)俗,以月桂枝條編織成花冠,給奪魁者戴上以示尊榮。而太陽神阿……阿什么忘了,反正就是異邦的日神,對河神之女一見鐘情時,便是折下桂枝向她熱烈求愛??上逋跤幸?,神女無情,那女子寧可被變成一棵月桂樹,都不愿接受日神的追求,最后釀成悲劇。
蘇晏說,我朝女子,即使被天子追求,也該有拒絕的權(quán)利。
而自己當(dāng)時是如何回應(yīng)的?
“追求?”他嗤笑,“那叫恩典。天子看中哪個女子,要納她為妃,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膽敢說半個不字,就不怕以抗旨論罪,被判個滿門抄斬!”
天子看中……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膽敢說半個不字……滿門抄斬……
這些從自己嘴里說出的字眼,在朱賀霖耳畔嗡嗡回旋——
萬一天子看中的并非是女子!
天威如嶽,倘若他為保一家老小,不得不含垢忍恥地委身,或是心甘情愿地獻身!
……小爺我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哇!朱賀霖站在走廊拐角的陰影中,在如水月華送來的馥郁桂花香中,忽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