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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第133章 屬下口拙手生

    “他必須得活著……”蘇晏極力平復激蕩的心緒,在荊紅追懷中輕聲呢喃,“阿勒坦,他絕不能死!”
    荊紅追攬在蘇晏腰間的手臂收緊了。理智上,他知道阿勒坦活著的重要性,可以避免一場生靈涂炭的兩國紛爭,還可以順藤摸瓜,揪出背后陰謀設局的黑手。然而親耳聽這話從蘇晏口中說出,感受到話中的重視與堅決,令他胸口梗塞,像生吞了一塊有棱有角的冷硬石頭。
    蘇大人說得沒錯。荊紅追忍著心底微微的苦澀與鈍痛,對自己說,大人心系天下,以家國萬民福祉為重,我絕不能為了自己一點私心妒念,耽誤了他的大事。
    阿勒坦的死訊、黑朵大巫的陰謀、國與國之間復雜的形勢、邊陲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蘇晏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沖擊,更兼半年來奔波勞碌、思前算后,這副文弱的少年身軀難免心力不支,這才在眾人面前失了態。
    片刻后蘇晏調息勻定,發現自己倒在貼身侍衛懷中的模樣實在有些不雅觀。他拍拍荊紅追的手背,示意對方松開自己,站穩后,有點心虛地掃視了一圈。
    周圍的錦衣衛紛紛投來關切的眼神,就連被解職監禁的霍惇和嚴城雪,目光中也沒有多少幸災樂禍,反而暗藏著幾分憂慮。
    嚴、霍二人與他之間,或許有觀念上的對立,有對彼此所執之道的不認同,甚至對他心存不滿與怨恨,但在家國危機面前,個人私怨被暫時擱置到了一旁。
    霍惇問:“蘇御史將我和老嚴押到平涼,盤問完案情,又當如何處置?”
    蘇晏反問:“你覺得我會如何處置?”
    嚴城雪冷笑,對霍惇道:“估計是先關著,等瓦剌鬧騰得厲害了,拿你我去壓一壓火勢,或者交換些好處。也罷,我們觸犯國法,橫豎要死,茍利國家獻出人頭也無妨。遺憾的是,又要給蘇御史平添一筆政績了。”
    態度尖銳得很,說的也不知是真話,還是反話。蘇晏卻沒被他氣到,反而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思想覺悟提高了不少,可見關禁閉有效果?!?br/>     嚴城雪一陣惡寒,連忙把肩上的手掌抖掉。
    “既然有效果,那就繼續關吧。來人,把兩位‘前’大人送進平涼府衙的牢房,”蘇晏懶洋洋吩咐,故意把“前”字咬得明顯,“命獄卒好生看管,不得輕侮,也不許優待?!?br/>     立刻有錦衣衛上前,將嚴霍二人押去大牢。
    霍惇擔憂地看了眼嚴城雪。
    嚴城雪臉色憔悴蒼白,皮膚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辨,抿著色淺而略顯刻薄的嘴唇。
    霍惇朝他張了張嘴,一堆話涌到喉嚨口,最后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叫了聲:“……老嚴。”
    嚴城雪側過臉,回以一個極淡的笑意。
    “罷了,沒能同富貴,總算是共患難,就算下黃泉也能作個伴。”霍惇仿佛心下釋然,這陣子眉宇間擰出的皺紋,松弛了不少。
    “……蠢貨?!眹莱茄┹p吐出兩個字,轉身率先走了。
    高朔偷眼看蘇晏,見他望著嚴霍二人的背影“嘖”了一聲,似乎在盤算什么。
    又見荊紅追目不別視,滿眼滿心都是他家大人,只恨不得化成蘇大人的身上衣、腰間佩,要說兩人間沒私情,打死他都不信。
    他不禁忿忿不平地想:老嚴老霍這一對苦命鴛鴦……是鴛鴛,好歹還能隔著堵獄墻雙宿雙棲。我們上官呢,幾個月見不著心上人的面,苦守寒窯……是寒衙,送信的鴿子都快飛禿嚕毛了,結果人家在這邊忙里偷閑,還各種招蜂引蝶,像話么?也不知沈同知圖什么!
    大概就圖蘇大人生得好了。其實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也不見得他蘇清河——
    蘇晏已經走出了十幾步,回頭看跟隨的錦衣衛中,唯獨高朔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于是叫了聲:“高朔?”
    高朔驀然回神,下意識地望向招呼聲傳來的方向,見蘇晏一襲青蓮色直身,外罩狐裘滾邊的氅衣,卷云束發冠下,一張玉白面龐容光攝人,雪地明珠似的湛然,心底不由得一慌,腹誹的后半句陡然轉成——他蘇清河莫不是狐仙投胎,看來沈同知鬼迷心竅,也不是不能理解……
    荊紅追遠遠放出一縷寒風般的劍意,刺得高朔瑟縮了一下,趕緊甩掉雜念跟上隊伍。
    蘇晏頂著冬月的朔風往官署走。
    荊紅追見他眉頭輕蹙,低聲問道:“大人方才說,阿勒坦是唯一的破局機會?”
    蘇晏微微頷首:“但我找不到他。其實阿勒坦被送走后,我也有些不放心,命錦衣衛沿著馬車的轍痕追蹤過,想看看能不能釣出幕后之人。結果他們追上時,見到的是遍地狼尸和一輛焚燒過的馬車。他們回報說,馬車里塞滿了燒焦的尸體,但從體型看,沒有一具像是阿勒坦。我當時以為,聲東擊西的策略奏效了,沙里丹護送阿勒坦走了另一條路,應該能平安抵達瓦剌。”
    “但三個月過去,阿勒坦仍不知所蹤?!?br/>     “是啊,無論他去了哪里,救不救得活,沙里丹總該將訊息傳回部落,不應該是如今這個杳無音信的結局。所以我懷疑他會不會真的……”蘇晏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不愿說出后半句。
    荊紅追猶豫片刻,下定決定似的,問:“大人需要派人去找么?”
    “派誰去,錦衣衛?”
    “屬下擅長匿跡與追蹤,若大人認為有必要,屬下可以……”
    蘇晏猛然停住腳步,斜睨他:“怎么,不是說要守衛大人我的安全,這下就放心一走了之?”
    荊紅追低頭道:“大人身邊數千錦衣衛,安全無虞。但大人這么牽腸掛肚的,憂慮太甚對身體也不好,不如讓屬下去試著找找看。”
    “——口是心非!耍這種以退為進的花招做什么,試探我的心意?好你個荊紅追,原以為是個實心眼,原來是天然黑!”蘇晏用手指戳著荊紅追的胸口罵道,語氣卻并不嚴厲。
    “不是花招。”荊紅追訥訥地辯解,被那根手指戳得心口發癢。
    蘇晏輕嗤,“北漠茫茫,砂礫灘連著草原、雪山與森林,大海撈針去哪里找?何況去瓦剌,還要縱穿整個韃靼地界。我不會派錦衣衛去,更不會讓你去。
    “阿勒坦若是真死了,這是他的命,也是我大銘與瓦剌的劫難。屆時能談就談,能解釋就盡量解釋,對方要是死活不信非要開仗,那就舉兵迎敵。兵者國之重器,不可妄動,動則必揚威震攇乃還。我相信皇爺不愿輕啟戰端,但也絕不會畏戰避戰!”
    蘇晏聲音鏗然如金石。他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天際有茸茸雪沫飄灑,于是轉頭加快步伐。
    “那么大人接下來準備做什么?”荊紅追問。
    “寫告年假回京的奏折?!碧K晏攜風帶雪地踏入衙門,抖落一地水滴,搓了搓凍紅的手,“馬政改革的大框架全都搭好了,只要按令執行不脫軌,讓魏巡撫坐鎮,我離開一兩個月也無妨。
    “今年雪下得早,草原恐有白災。本來每年入冬就是韃子的劫掠期,萬一遇到白災生計艱難,這些游牧部落更是瘋狂。寧夏、大同、遼東等九邊重鎮估計都要嚴陣以待,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何必浪費錦衣衛的守衛力量。”
    “風起云涌了,我得回到朝堂上去。這時代通訊太不方便,一個來自朝廷的重要決策,搞不好我得等到這個決策實施了,甚至成功或失敗了,才知道它的存在。這樣不行?!碧K晏似乎并未意識到,說出這番話時,潛意識里已經將自己當做國家決策者的一員,可以說很有主人翁精神了。
    在其他人聽來,這是赤裸裸的爭權野心,是幾乎所有官員都汲汲而求的、入駐國家權力中樞的渴望。但荊紅追知道,蘇大人此念并無私心,他是真的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
    荊紅追用內力把他冰涼的雙手捂熱后,又從婢女手中接過熱茶,遞過來。
    蘇晏捧著熱乎乎的茶水,連喝了幾大口,方才從骨頭縫里暖和了出來,舒服地嘆口氣:“其實更主要的理由,是京城的火鍋好吃啊!大冬天就是要窩在家里,吃著火鍋唱著歌,這才是過年嘛。”
    ……好吧,其實還是有私心的。荊紅追唇角掠過一絲淺笑,但這私心,實是有點可愛。
    蘇大人可敬、可佩、可感,也可愛。只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可再親芳澤?總不會,這輩子真只把他當貼身侍衛,中秋一夕金風玉露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床上伺候大人的機會了罷!荊紅追想到這里,又感到愁苦與無奈。
    可是蘇大人不動情,年紀輕輕活得像個大德高僧,他能怎么樣呢,總不能故意把自己逼得走火入魔。再說,就算真又走火入魔了,這怕這一次大人有所防備,會命人把他捆起來,埋雪地里去醒腦。
    “阿追,你不想和我一起回京過年?”蘇晏端詳著荊紅追的神色,“是因為……衛浚還活著?因為京城里還掛著你的通緝令?”
    荊紅追的臉沉了下來,“不,我要跟大人回京。通緝令里沒有我的畫影圖形,連真名都沒有。衛老賊更是卑不足道,我遲早要削了他的腦袋?!?br/>     蘇晏點頭:“衛浚老狗賊,遲早要和他做個了斷。而且我還有件事掛心,關于天工院的創建,距我提議至今也過去半年了,不知目前進展如何……”
    說到創辦天工院,又難以避免地想到負責此事的豫王——這廝真是不靠譜,大概十年醉生夢死的日子把腦子弄瓦特了,寄封信出來那么不容易,卻只字不提天工院的事,盡鬼扯什么風花雪月……呸,說“風花雪月”都把他抬舉高雅了,應該說“導欲宣淫”才對!個流氓色情狂!蘇晏恨恨地磨牙。
    不行,豫王這王八蛋怕是要把他前期投注的心血,糟蹋得一滴不剩!實在不行,他得找皇爺,把天工院的差事討過來,再找幾位真正的飽學有識之士,來挑起這副科技興國的重擔。
    蘇晏越想越覺得,自己得切成八個分身,才能把操心的樁樁件件都親力親為。
    天可憐見,剛穿越來的時候,他明明只想做個紈绔子弟的!后來,成了進士當了官,就想混個筆墨閑差,輕松過日子。再后來……怎么就先天下之憂而憂了呢?
    這種清官忠臣沒有好下場的,不是鞠躬盡瘁過勞死,就是觸怒權貴遭迫害。當個奸臣佞臣多輕松啊,只要把皇帝哄高興了,要什么沒有?他怎么就是不走坦途,非要十里崎嶇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
    蘇晏一邊寫奏折,一邊唉聲嘆氣,覺得自己大概腦子也瓦特了。
    荊紅追站在他身后,表面冷漠嚴肅,實際上悄伸脖子偷斜眼,去端詳蘇晏寫字時的一筆一畫,比看武功秘籍還認真。
    蘇晏擱筆后,轉頭笑問:“阿追想學字?”
    荊紅追假裝自己不在意,聲音平板地答:“屬下會寫字,字能看即可。”
    他想到自己留給蘇晏的兩份手書:一張告別條,一張絕筆信。那字全都是豬摸狗爬,不堪入目,蘇大人竟還留著,甚至在出京時帶在了身上。他從蘇大人手中把信封搶回來時,臉皮臊得很。
    蘇晏頷首表示贊同:“也是,術業有專攻,你一個武功高手,劍使得好就已經夠厲害了。字能看即可,不必計較細枝末節?!?br/>     荊紅追低頭,看睫羽掩映的挺拔鼻梁,以及鼻梁下兩片嘴角微翹的唇,心想蘇大人怎么就這么好?好到讓他自慚形穢的同時又忍不住想狼吞虎噬。
    “大人……”荊紅追干巴巴地說,“屬下要冒犯大人了?!?br/>     蘇晏一怔,一驚,還沒來得及一怒,下頜就被漆黑劍柄向上頂,整張臉也隨之仰起。
    荊紅追從背后俯下臉,顛倒著擒住了他的嘴唇。
    蘇晏喉結處的皮膚繃得微疼,唇角擠出“唔唔”的悶響,指間還拈著水蔥似的筆管。
    那筆管先是胡亂抖動,把墨漬甩了滿地;繼而動作漸弱,勾畫迷離;最后從指間滑落,啪嗒落在地面,滾了幾圈,不動了。
    半晌后,蘇晏劇烈地咳起來:“口水……嗆氣管了……”
    荊紅追愧疚道:“屬下口拙,還需經常練習,爭取熟能生巧。”
    “……‘口拙’不是這樣用的!”
    “是,屬下手生?!?br/>     “……手也拿出去!混蛋!”
    “蛋——”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活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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