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手中事務終于告一段落,該交辦的都交辦了之后,蘇晏踏上了回京之途。
這天是臘月初四,比他預想的要遲一些。寒路難行,就算有錦衣衛護送,滿打滿算也得花十五六天在行程上,臘月二十能抵達京城就不錯了。
好在回京時換了輛頗為寬敞的馬車,車廂內鋪著氈毯,燃著炭盆,把風雪都隔絕在了厚簾子外面。
蘇晏來陜西的時候,被馬車顛成了炒栗子。回去的路上也沒舒服多少,顛還是顛,慢也還是慢。
如此頂風冒雪走了十來日,隨侍的錦衣衛報告說,離京城只剩幾十里距離,再過半天就能抵達。
蘇晏松了口氣,軟趴趴地倚靠在軟墊上。
這時代的馬車行得慢,主要是木制車輪的輪軸里,用的是一大一小兩個鐵環,中間注入大量油脂作為潤滑,輪子運轉時摩擦力較大,車速自然快不起來。
顛是因為木輪上沒有任何避震設備。
為了自己遭罪的屁股和快要顛散的骨架子著想,蘇晏一路琢磨,怎么改進一下,做成后世的滾動輪軸。
其實原理很簡單,就是在原有的兩個鐵環之間,安置球形鐵珠,以滾動方式來降低動力傳遞過程中的摩擦力,提高機械動力的傳遞效率。
其實,這個技術的雛形在元朝就出現了,郭守敬在他發明的天文儀器“渾儀”里,就使用了滾子支撐結構,只是始終沒有人把它應用在車輪上。
說起來,很多科學發明,其實就是捅破一張窗戶紙的事。捅破了,豁然開朗,聞一知十;沒捅破,就幾百年不見寸進。
蘇晏打算回京之后,要加快天工院的創建步伐,然后把“滾動軸承”的設想丟給民間深藏不露的那些科技猛人,讓他們去研究個子丑寅卯出來。
——畢竟他不是理科生,很多東西就只知道個大致的原理,至于具體怎么制造,怎么一遍遍地去校對和改進,自然有專業人士去操心。哪怕過程曲折一點、成品的效果差一點,也是巨大的進步不是。
至于車輪減震,最好還是用橡膠輪胎。
大銘雖然不產橡膠,但后世的東南亞一帶,在這個時代稱為“交趾”的,亦是大銘的藩屬國,橡膠樹長得漫山遍野。
向景隆帝說說這橡膠的用處,讓交趾每年進貢一批生橡膠,應該也不算什么難事吧?
至于生橡膠怎么制成熟橡膠,蘇晏曾在網絡瀏覽中瞥到過一個詞,“硫化橡膠”,早先用的似乎就是硫磺?
硫磺大銘不缺,土里多的是,道士用來煉丹,民間用來做炮仗,中醫用來殺蟲治瘡疥。
至于要在生橡膠中加入多少數量的硫磺,硫化的溫度和時間,蘇晏一概不知。那就讓技工們一點一點去嘗試唄。
只要能搗鼓出硫化橡膠,制作成橡膠輪胎,管它什么彈性、耐熱性、拉伸強度有沒有達到后世標準,都能甩西方200年。
這個比醫用青霉素的可實施性高多了,而且應用廣泛,不僅可以民用,還可以發展軍工。試想如果軍隊運輜重的車輛能安裝上滾動軸承和橡膠輪胎,運送糧草的效率要高上多少倍?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車速會在多大程度上決定一場戰爭的勝敗?
蘇晏越想,越覺得熱血沸騰,拳頭一錘掌心,興奮地叫道:“決定了,天工院開辦后的第一項課題,就是它了!”
荊紅追在車廂外騎馬,聞聲隔著簾子問:“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蘇晏撩開窗簾,臉被炭火烤得粉紅粉白,這會兒被寒風一撲,打了個哆嗦,“沒什么,我自言自語呢……唔,什么味道?”
荊紅追轉頭看路旁稀稀拉拉的野梅林,“臘梅味。”
蘇晏用力嗅了嗅,“花香里似乎還夾雜著什么味道,有點刺鼻……”他忽然靈光一閃,“是硫磺。剛還在想硫磺,這就聞見味兒了,比曹操還靈。”
荊紅追點頭:“是有點硫磺味兒,這附近想是有溫泉。”
高朔湊過來道:“說對了,這地兒叫‘熱龍谷’,老人說底下有熱龍,一翻身就出溫泉,數九嚴寒也不結冰。蘇大人你看那谷中臘梅,開得分外好,就是給熱氣熏的。”
這下蘇晏也生出了幾分興趣,問:“溫度如何,能泡澡嗎?”
高朔似乎對京城所在的順天府頗為熟悉,立刻回答:“大多數是沸泉,能煮熟雞蛋,硫磺味重得很。但也有幾口水溫適中的,其中一口沒什么異味,倒是適合泡澡。附近百姓稱之為‘梅仙湯’,說是梅仙洗浴過的靈泉,平日里偶爾拿貢品來祭拜,也沒人敢下水,怕梅仙顯靈降罪。”
蘇晏笑道:“我可不怕,那梅仙若是顯靈,我就學牛郎先把她的羽衣藏起來。走走,去看看那口梅仙湯。”
時值傍晚,眼瞅著入夜也到不了五里驛,只能在野外住上一宿,次日中午便能進入京畿地界。指揮使龍泉一聲令下,錦衣衛們紛紛就地安營,埋鍋造飯。
蘇晏帶著荊紅追與高朔、褚淵等十名錦衣衛,與龍泉打了個招呼,說要去附近山谷泡湯。
龍泉不放心,又派了幾十個精干的侍衛跟隨保護。
高朔帶路,在狹窄曲折的野路上走了兩刻多鐘,便見到嵌在山坳間的“梅仙湯”。
這口天然溫泉不算大,蘇晏目測過去還不到一百平方米,主池旁邊還連著兩個更小的副池。泉邊一圈大大小小的灰色巖石,石上有村民燒香留下的煙熏痕跡。巖石外側草木茂盛,更有幾株至少百年樹齡的虬枝老梅,將枝條探到泉口上方,嫩黃花瓣不時飄落在白霧蒸騰的水面。
蘇晏一見這溫泉就喜歡得很。
他在閩中一直都有泡溫泉的習慣。畢竟福州是溫泉古都,全城兩百多個湯井,從晉朝開始便已全國聞名,無數文人墨客來此撰寫歌頌溫泉的詩詞歌賦,可以說是半城茶香半城泉了。
他伸手試了試水溫,轉頭望向褚淵等人。
錦衣衛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褚淵笑道:“大人盡管放心泡湯,卑職等人在池子外側拉起帷幕擋風。”
蘇晏擺手:“你們不知道泡野泉的樂趣,帷幕一拉,什么風景都遮了,有什么意思。”
“要不這樣,我們退到百步之外,將這里圈守起來,以免誤入的村民或是野獸驚擾了大人?”高朔提議。
蘇晏點頭,又說:“兩百……不,三百步吧。”大約兩百米,林木茂盛肯定看不見,免得邊泡還要邊擔心走光。雖然都是男人,但他又沒有裸露癖,沒必要給人參觀。
褚淵領命,與幾十名錦衣衛向四面八方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高朔臨走前,見荊紅追站在巖石旁,似乎并沒有打算離開,心里很是不爽,故意問道:“荊紅侍衛怎么還杵在這兒?沒聽見蘇大人的吩咐?”
荊紅追抱劍背對溫泉,面無表情:“我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我是大人的貼身侍衛。”
高朔低聲嘲諷:“真稀奇,沒聽說誰家貼身侍衛,連主子沐浴時也要貼著,你家大人日后洞房時,你是不是也要貼床杵著,好給人家夫妻掛衣裳用?”
荊紅追不屑與人做口舌之爭,極為凌厲地瞪了他一眼,無形煞氣逼得對方后退半步。高朔胸口氣血微涌,臉色有些發白,卻咬牙不肯離開。
那廂蘇晏已經脫了外袍,搭在最大的一塊巖石上,轉頭見兩人斗雞似的對峙著,揚聲問:“你倆還不走,是也想下來泡湯?來啊,反正旁邊還有兩個小池子,要不你們一人占一個?”
被他這么坦蕩一問,高朔有些尷尬,朝荊紅追拼命呶嘴:“走啊!避嫌知不知道?幾十雙眼睛看著呢,你要是還賴著不走,叫其他人怎么看待你和蘇大人之間的關系?”
愛怎么看怎么看,與我何干。荊紅追很想這么回答,但顧及到蘇大人的名聲,只得暫且離開。
他臨走前對蘇晏說:“大人有事喊我,我聽得到。”三百步距離,于他而言不過爾爾,凝神靜氣之下,甚至可以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兩人一走,這個世界終于清靜了,蘇晏脫盡衣物,連發髻都拆散了,滑入溫熱的泉水中,舒服地吁了口氣。
荊紅追朝與高朔相反的方向走出三百步,停下腳步,縱身躍上一棵積雪的黑松,抱著劍瞑目打坐。
沒過多久,一縷若有若無的笛聲夾雜在寒風中,吹送至他耳畔。
與普通的笛聲相比,這聲音顯得更加清越而又尖銳,鶴唳一般,斷斷續續地奏著奇異的曲調。
這特殊的音色……是骨笛“九皋”!荊紅追猛地睜眼,目光中掠過一絲詫色:是他?他怎么突然出現在此地,來做什么?
荊紅追皺眉,懷疑對方是沖著自己來的。若是避而不見,十有**要不死心地逼近,到時萬一發生沖突,怕真要驚擾到蘇大人。
不如先發制人,將對方打發走。反正附近有幾十名錦衣衛,都是身手不俗的精銳,護衛大人綽綽有余。
骨笛聲越來越近,荊紅追面色冷冽,足尖一點,握著劍朝山峰方向飄飛出去。
他的身影在暮色中鬼魅般閃動,像一縷青煙、一道殘魂,不多時就遠離了“梅仙湯”所在的山坳,出現在半山腰突出的扇形巨石之上。
巨石凌空,下方是墨色幽谷,邊緣立著個灰衣人,正背對著他吹一支鶴骨制成的、細長褐色的骨笛。
灰衣人衣飾普普通通,身形普普通通,就連長發也只用一根極普通的細麻繩扎起,綁成個利落而略帶少年氣的高馬尾。
感覺到身后的氣息,他停下嗚咽的笛聲,轉身注視荊紅追,輕聲道:“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