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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失樂園(13)

    第18章  失樂園(13)
    怡婷在卡片上寫道:“好像從小我們就沒有跟對方說對不起的習慣,或者是沒有說對不起的機會。很難開口,我只好在這里向你道歉。但是我也不是很確定自己對不起你什么。其實,我聽見你夜哭比誰都難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有時候面對你,我覺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個沿著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觀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睜睜看著深邃的火口,有一種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噴發的欲望。小時候我們夸夸談著愛情與激情、至福、寶藏、天堂種種詞匯的關系,談得比任何一對戀人都來得熱烈。而我們戀愛對象的原型就是老師。我不確定我嫉妒的是你,或是老師,或者都有。與你聊天寫功課,我會發現你臉上長出新的表情,我所沒有的表情,我心里總是想,那就是那邊的痕跡。我會猜想,如果是我去那邊,我會不會做得更好?每次你從那邊回來,我在房間聽你在隔壁哭,不知道為什么,我連你的痛苦也嫉妒。我覺得那邊并不在他方,而是橫亙在我們之間。如果不幸福,為什么要繼續呢?希望你早點睡。希望你不要再喝酒。希望你不要酗咖啡。希望你坐在教室里聽課。希望你多回我們的家。說‘為你好’太自以為是了,但是我總覺得你在往陌生的方向前進,我不確定是你丟下我,或其實是我丟下你。我還是如往常般愛你,只是我知道自己現在對你的愛是盲目的,是小時候的你支持著我對現在的你的愛。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想了解你。十八歲是大日子,我唯一的愿望是你健健康康的,希望你也許愿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幾天說了那么重的話。我愛你,生日快樂。”
    一回家,她們也馬上收到伊紋姐姐寄來的禮物和卡片。兩個人的禮物一樣,是個異常精致的鳥籠墜子,那工麗簡直讓人心痛。思琪馬上浮現毛毛先生穿著藍衣衫的樣子。
    伊紋姐姐的字跟她的人一樣,美麗,堅強,勇敢。伊紋在給思琪的卡片上寫了:“親愛的親愛的琪琪,十八歲生日快樂!雖然你們好遠好遠,但至少有一樣好處,這幾年的禮物都是用寄的,你就不能退還給我了。我十八歲的時候在干嗎呢?我小時候好像幻想過,一過了十八歲生日,我就不是聰明,而是有智慧。甚至還幻想過一夜長高。我十八歲的時候會整本地背《一個人的圣經和圍城》《神曲》和《哈姆雷特》,聽起來很厲害,其實此外也沒有別的了。十八歲的時候,我沒有想象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我一直是個茍且、得過且過的人,總以為生活就像背辭典,一天背十頁就一定可以背完。現在也是這樣,今天削蘋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后,就想不下去了。跟你們每天一起念書的時光,是我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來的時刻。以前,我以為自己念完博士就考大學老師,在大學當助教,當講師,當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當然到可惡。后來你們就是我的整個課堂。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無意中傷害了你們,尤其是你,琪琪。寫實主義里,愛上一個人,因為他可愛,一個人死了,因為他該死,討厭的角色作者就在閣樓放一把火讓他摔死——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人生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懺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一篇論文回擊它,我總是半個身體卡在書中間,不確定是要縮回里面,還是干脆掙脫出來。也許我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自己會嫌惡的大人。但是你們還來得及,你們還有機會,而且你們比我有智慧。真的,你相信嗎?你還來得及。我現在身體起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也許其實跟十八歲的可愛少女所感受到的生理變化是相似的,也許相似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有機會再詳細跟你講。我好喜歡你打電話給我,可是有時我又會害怕,我不敢問你你好嗎,大概是我懦弱,我怕聽見你跟我說你其實并不好,更怕你不要我擔心遂說你好。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時我還害怕你跟我講電話浪費了你的時間。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問你,你好嗎?也大大方方接納你的答案。我想念我們念書的時光,想念到秘密基地喝咖啡的時光。如果把我想念你們時在腦子里造的句子陳列出來,那一定簡直像一本調情圣經,哈。一維在旁邊要我向你招手問好。最后,我想告訴你,無論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說,從小得像蜉蝣,到大得像黑洞的事情。你們生日了真好,我終于有借口可以好好寫信給你們。生日快樂!希望你們都還喜歡生日禮物。p.s.你們去買一整塊蛋糕吃光光吧!你誠摯的,伊紋。”
    房思琪隨身帶著這兩封信。在李國華的小公寓只要一穿好了衣服,就馬上從書包掏出信來。思琪問李國華,又似自言自語:“我有時候想起來都不知道老師怎么舍得,我那時那么小。”他躺在那里,不確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開口了:“那時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她馬上低下頭用指腹描摹信上伊紋姐姐的筆跡。老師問她怎么哭了。她看著他說:“沒事,我只是太幸福了。”
    一維說:“今年不辦派對了,我只想我們兩個人好好的。”“是三個人。”伊紋糾正他,手伸進他的袖管里。伊紋笑著說:“但是無論如何蛋糕是一定要吃的。”一維買了一塊小蛋糕回家,伊紋拆蛋糕的臉像個小孩,她把老牌蛋糕店的漬櫻桃用拇指食指拈起來,仰起頭吃下去,紅紅的櫻桃梗在嘴唇前面一翹一翹的,非常性感。吐出來的櫻桃核皺紋深刻,就像每次他從她坦白的小腹爬下去,她大腿中間的模樣。伊紋每次都想夾起來,喃喃道:一維,不要盯著看,拜托,我會害羞,真的。
    關燈點蠟燭,數字的頭頂慢慢禿了流到身體上,在燭光里伊紋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卻像是在搖曳。嘬起嘴去吹滅的時候像兩個飛吻。開了燈,兩支蠟燭粘著許多大頭燭淚,像一群精子要去爭卵子的樣子。一維拿雞尾酒戒出來,伊紋一看就嘆了一聲:“哦,天啊,這根本是我夢里的花園,一維,你真了解我,你真好。”
    晚上就收到女孩們從臺北快遞來的包裹,一只比她還大的凱蒂貓,伊紋緊緊抱著玩偶,像是就可以抱著她們。
    包裹里夾著思琪給伊紋寫的卡片:“最親愛的伊紋姐姐,今天,我十八歲了,好像跟其他的日子沒有兩樣。或許我早就該放棄從日子里挖掘出一個特別的日子,也許一個人的生日,或無論叫它母難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臺灣人過耶穌的生日還要荒唐。我沒有什么日本人所謂存在的實感,有時候我很快樂,但這快樂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這快樂是根據另一個異端星球上的辭典來定義的,我知道,在這個地球上,我的快樂絕對不是快樂。有一件事情很遺憾,這幾年,學校的老師從沒有給我們出過庸俗的作文題目,我很想寫我的志愿,或者我的夢想。以前我會覺得,把不應該的事當作興趣,就好像明知道‘當作家’該填在‘我的夢想’,卻錯填到‘我的志愿’那一欄一樣。但現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喜歡夢想這個詞。夢想就是把白日夢想清楚踏實了走出去。我的夢想,是成為像伊紋姐姐那樣的人——這句話并不是姐姐的生日禮物,是事實。姐姐說十四行詩最美的就是形狀:十四行,抑揚五步格,一句十個音節——一首十四行詩像一條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亞來擦眼淚,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亞擦掉別的東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亞那么偉大,在莎士比亞面前,我可以用數學省略掉我自己。我現在常常寫日記,我發現,跟姐姐說的一樣,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伊紋姐姐,我非常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語都在你身上靈驗,希望你萬事如意、壽比南山,希望你春滿乾坤福滿門,希望你生日快樂。愛你的,思琪。”
    李國華很少看錯人,但是他看錯郭曉奇了。
    曉奇被攆出李國華的臺北小公寓以后,開始玩交友網站。在她,要認識人是太容易了。一開始就講明了不要談戀愛,僅僅是約在小旅館里。曉奇是一個堅強的人,也許太堅強了。每次搭捷運去赴約,捷運的風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里總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那些男人,有的一脫褲子便奇臭無比,有的嘴巴比內褲還臭。但是這正是曉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輩子才接受了一個惡魔而惡魔竟能拋下她。她才知道最骯臟的不是骯臟,是連骯臟都嫌棄她。她被地獄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獄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見了她多半很訝異,赴約前一心以為交友網站上曉奇少報了體重或多報了上圍。有人甚至布道起來:“你還這么年輕漂亮,何必呢?”曉奇睜大了眼睛問:“何必什么?”男人便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脫衣服。每一個要與陌生男子見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大學課堂上老師說什么漸漸聽不到了。
    有個男人帶她回家,男人家里的墻壁都是黑色硅礦石,黑色小牛皮沙發好軟,簡直要被壓進去。男人的頭蓄在她的頸窩里,曉奇偏著頭聞到那是小牛皮,心里想:好奢侈。沒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個個男人作踐從小這樣規矩的自己。男人結束的時候輕輕地痙攣,像是知道她心不在焉,害怕吵醒她。躺下來之后男人第一句便用了英文說,我的上帝啊。上帝那個詞的字首拖得很長,像大房子里喚一個熟極的用人。曉奇一聽就笑了。
    曉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館喝酒。老板把握著一瓶酒,酒瓶上有約束的鐵嘴,他用華麗夸飾的拋物線來回調酒。曉奇看著老板聳起的肱二頭肌想到老師。老板抬起頭看了曉奇一眼。曉奇問他:“你們開到幾點?”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幾點,曉奇忍住沒有問,跟老師在一起的幾年學會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陽點點滴滴漏進來,不知道為什么感覺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著對曉奇說:“現在是早上了,我們要打烊了。”整間店只剩下她坐在吧臺前,他在吧臺后講話非常大聲,仿佛他們一人踞在一座山頭上,隔著的不是屋外挖進來的陽光隧道之霧霾,而是山嵐。老板就住在店頭樓上。
    還有一次,曉奇倒是面目都不記得,只記得棕色的頭發和高軒的濃眉,高出她雙腿之間。老師從不會這樣。老師總是舌頭游到肚臍就停了。曉奇只覺得一陣滑稽。她像個任人飲水洗臉的湖。老師倒是每次都按著她的頭,而她像羔羊跪乳。只記得老師的大手耙抓著她的頭皮,那感覺像久久去一次美容院,美發師在洗頭的時候一邊按摩。想著頭皮就能忘記嘴巴。但是高中之后曉奇上美容院再也不洗頭了。
    曉奇也很快進了追求她幾年的幾個學長的房間。男生總是問:“要不要來我家看DVD?”學長趴在她身上抽搐,她總是把頭越過男生的脖子,側過去電視的那一邊,認真地看起電影,只有純情的男主角和重病的女主角接吻的時候,她才會默默流下眼淚。看著看著,她漸漸明白電影與生活最大的不同:電影里接吻了就要結束,而現實生活中,接吻只是個開始。
    她枯著白身體在那邊看電視,電視的光在漆黑的房間里伸出七彩的手來,摸她一把。男生萎甤著五官問她:“那我們是男女朋友了嗎?”她的身體撇開電視的光之手,而男生的臉像一盆久未澆水的盆栽。男生繼續追問:“你也喜歡我吧?”只有男生把遙控器搶走,曉奇才會真的生氣。“你難道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你都已經給我了,你怎么可能不喜歡我?”曉奇撿起男生枯手上的遙控器,轉到電影臺,看了一會兒,電影里的金發爸爸親吻了金發小女孩,金發爸爸要去拯救地球。曉奇心想,如果老師知道我現在在做什么,他一定會自滿,老師一定懂得我是在自殘。男生生氣了:“難道你只是單純跟我做?”她轉過臉來,手指梳了梳頭發,露出異艷的臉,用一個男生一生中可能聽過的最軟香的聲音說:“難道你不喜歡嗎?”后來這句話在學校傳開了。
    曉奇在城市里亂走,常常看到路人模仿老師。有的人有老師的手,有的人有老師的脖子,有的人穿了老師的衣服。她的視線會突然斷黑,只左前方一個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臺燈光,走路的時候黑手臂一蕩一蕩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著走。老師,是你嗎?她的眼球牽動她的身體,她跌跌撞撞地挨擠到那男人旁邊。像扶著洞穴穴壁走向一個光。不是老師。為什么你偷穿老師的衣服?為什么你有老師的手臂?她的視線斷了,站在大街上遲遲地看著人群被眼里的眼淚融化。
    曉奇的閨蜜約她出來吃飯,曉奇心里有一種冷漠的預感,像是還沒走進清粥小菜的店就已經在心里填好了菜單。欣欣說:“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講,學校最近很多人在說你壞話。”曉奇問:“什么壞話?”“我也是聽來的,說你跟很多學長,當然我很生氣,我告訴他們你不會這樣。”曉奇把手貼在落地窗上,讓冬陽在桌上照出影子,手指已經夠瘦了,照出來的影子甚至還要瘦,像流言一樣。曉奇把吸管咬得爛爛的。“那些是真的。”“真的?”“我真的那樣做了。”“為什么?”“很難解釋。”“天啊,郭曉奇,你知道有多少人說你,說你好上嗎?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跟他們澄清嗎?結果竟然是真的?總有原因吧?你喝酒了嗎?”“沒有,我很清醒,太清醒了。”欣欣一聽到這里就哭了。曉奇看到她的眼淚馬上生了氣,站起來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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