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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失樂園(14)

    第19章  失樂園(14)
    郭曉奇的二一通知單[2]從學校寄回家里的時候,她對家人宣布說不再上學了。郭媽媽哭著說她乖巧的小孩哪里去了。曉奇說那個女生高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郭媽媽問高三是什么意思。曉奇只說了三個字:李國華。
    全家沉默了兩秒鐘,箱型電視里有啦啦隊在呼喊,鄰居養(yǎng)的鳥兒在爭食,陽光在樹上沙沙作響。兩秒鐘里,地球上有好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兩秒鐘后,郭爸爸的聲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個家:“你以為做這種事你以后還嫁得出去?”“什么叫‘這種事’?”“亂倫!”那兩個字像石頭一樣擊中曉奇的眉心,曉奇倒在長藤椅上,藤椅癢癢地嘎吱響。媽媽把喉嚨都吼出來:“你跑去傷害別人的家庭,我們沒有你這種女兒!”爸爸把拳頭都吼出來:“他一定是個騙子,騙年輕女生的第一次!”曉奇的眼淚一路燒灼她的臉,她說:“我們是真心相愛。”“你跟一個老男人上床,做愛,性交!”家門口紗門的小方格子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一張羅網(wǎng)。“爸,媽,不要這樣對我說話。”“不然你去找他啊,你們相愛,叫他收留你啊!”曉奇拿了手機就要走,媽媽抓了手機摜在地上,掀蓋手機張大嘴巴啃著地磚,背蓋的粉紅色跑馬燈笑瞇瞇的。曉奇把腳套進鞋子,媽媽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雖說是春天,太陽還是曬得馬路辣辣的,赤腳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覺就像眼睜睜看著一盆花旱死。曉奇一路赤腳走到李國華的秘密小公寓附近,隔著馬路停在小公寓對面,靠著騎樓柱子就癱下來,整個人一坨在地上。隨著時間開始腐爛,直到下午,她看見熟悉的皮鞋褲腳下了出租車,她張嘴叫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也馬上發(fā)現(xiàn)車的另一邊下來了一個小女生。顯然比她小了多年。看著他們進電梯,曉奇還以為自己會瞎掉。
    曉奇招出租車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紅的電子鐘仿佛是扎她的血。司機不認識她家,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希望司機永永遠遠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媽媽說要把事情告訴李師母。
    李國華李師母約郭爸爸郭媽媽曉奇在飯店高廣華蓋的餐廳。李國華選的地點,說是人少,其實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攤,光是飯店的裝潢就可以嚇掉他們一半。李師母特地從高雄北上,和李國華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頭。郭爸爸郭媽媽穿得比參加喜宴還莊重。曉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愛的玻璃杯。而且再珍愛那杯也不過是便利商店集點的贈品,人人家里有一個。
    郭爸爸提起嗓子,問李老師愛曉奇嗎。李國華把右手納在左手掌里,款式簡單的婚戒長年不脫,緊箍著左手無名指,而皺紋深刻的指關節(jié)看起來比戒指更有承諾的意味。他講課有好幾種語氣,其中有一種一聽就讓學生知道這個段落要畫三顆星星。李國華用三顆星星的聲音開口了:“我愛曉奇,可是我也愛師母。”曉奇聽了這句話,欲聾欲啞,毛孔發(fā)抖,一根根寒毛都舉起手想要發(fā)問:那天那個出租車上的女生是誰?而師母一聽這話就哭了。郭爸爸郭媽媽不停向師母道歉。
    曉奇看見老師駝著背,襯衫領口可以望進去,老師胸前有一顆小小的紅色肉芽。她想到這幾年老師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說自己變身成吃人的怪獸,追著她跑。想起老師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寫了一百次“曉奇”,講解道,《博物志》說,這樣就可以蟲樣永遠鉆進她心里。那肉芽像只從老師身體鉆出頭的蠕蟲。一抬起頭就看見師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著她。曉奇嘔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師爭著付賬。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對郭媽媽說:“好險沒有認真爭,大飯店喝個飲料就那么貴。”
    李國華跟著師母回高雄的大樓。
    回到家,師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著,枯著頭,讓眼淚流到脖子上。“幾次了?”她的聲音是死水的咸。李國華站在師母面前,用三顆星星的口吻說:“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這譬喻的時候,想起高中一年級時化學老師說過一句話“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從來也沒有弄懂過滲透壓,才讀了文組,但是這話的詩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現(xiàn)在那調皮又晦澀的詩意又浮出來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國華明白這句話背后的意思是:請給我理由相信你。他癱坐在地上,說:“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兒在外面遇到什么樣的人,自然會做什么樣的人。”“那怎么會有這一次?”他的聲音飛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諒我,是她誘惑我的,蔡良說她有問題要問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師母的聲音開始發(fā)抖:“她怎么誘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動的,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的。”聲音又大起來,“天啊,那簡直是一場噩夢!”“但是你有興奮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體有,她很頑強,沒有一個男人不會興奮的,但是我發(fā)誓,我的腦子一點也不興奮。”“但你說你愛她。”“愛她?什么時候?剛剛嗎?我根本不愛她,剛剛那樣說,只是怕她爸爸媽媽發(fā)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設計我,她還威脅我,跟我要了幾十萬去亂花,她還威脅我買名牌給她。”“你可以跟我討論啊!”“我怎么敢,我已經(jīng)犯下滔天大錯,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補那個洞。”“這事情多久了?”他折著頸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兩年了,她反復拿這件事威脅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現(xiàn)在更痛苦,是我對不起你。”師母起身去拿繡花衛(wèi)生紙盒。“怎么可能你一個大男人的力氣抵不過一個高中女生?”“所以我說對不起你,天啊,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她真的是,我根本動都不敢動,我好怕她會受傷,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騷,她根本就是一個騷貨!”李國華淹在自己的大手里無淚地大哭了,“我不會說這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是我沒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該被她誘惑,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師母坐到他對面默默擤鼻子。他繼續(xù)說:“看你這樣痛苦,我真是個垃圾,我根本不該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廢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說一面拿起桌上的寶特瓶狠敲自己的頭。師母慢動作把寶特瓶搶下來。
    他們對坐著,望進寶特瓶里面。寶特瓶里的橘紅色飲料漸漸緩靜,將死將善的樣子。半小時后,師母開口了:“我們什么也不要告訴晞晞。”
    郭爸爸郭媽媽回家就商議著讓曉奇休學,天知道她會不會又被教授哄騙。曉奇在旁邊聽,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覺得這好像拜拜的手勢,想到那一次老師帶她去龍山寺,老師講解民俗掌故的樣子好美,好虔誠,她那時問老師信什么教。老師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時候就想,老師是真的愛我。出租車上的女生是誰?用拇指指腹旋轉著洗湯匙,想到這些年回老師的公寓,按電梯按到電梯按鍵都斑駁。出租車上的女生是誰?手深深伸進杯子的時候,馬上想到第一次被載到老師的公寓,在車上班主任蔡良說了老師很喜歡你,進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歡是什么意思。老師,你出租車上的女生到底是誰?
    曉奇慢吞吞走上二樓,爸媽關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藥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頭痛的,有順腸道的,有驅疹子的。曉奇心想,沒有一種可以治我。她的心給摔破了,心沒有紋理花樣,再拼不起來。拼湊一顆心比拼湊一攤水還難。小膠囊擠出鋁箔包裝的聲音啵啵的,像老師公寓大缸里的金魚吃飼料。整盒的藥都擠出來,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繽紛的。雜燴亂倫的病要雜燴亂倫的藥醫(yī)。曉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覺是肚子脹。喝太多水了。
    <div  class="contentadv">        曉奇第二天竟醒了過來。她從未對自己如此失望。下樓看見爸爸媽媽一如往常在看電視。左腳絆到右腳,地板打她一巴掌。曉奇跟爸爸媽媽說她可能要去醫(yī)院。手機握在袖里,一個人坐在病床上的時候用沒吊點滴的那只手打電話,打了四十幾通都沒人接,她像一個小孩子大熱天站在自動販賣機前,投了硬幣進去又馬上從退幣口滾出來,不能解渴,圓滾滾的,著急。最后傳了短信:老師,是我啊。過很久手機才震動,背蓋的粉紅色微笑跑馬燈顯示是半夜,急診室不熄燈,無所謂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開就是老師的回訊:“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從頭到尾都是欺騙你,每個人都這樣跟你說你還不信?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諒解。”曉奇遲遲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短信,突然想到一幕:老師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機,傻憨地笑說“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會發(fā)短信”。也從沒寫東西給她過。原來他不要任何證據(jù)落在她這里。她還愛他這么多年。她的眼淚掉到手機熒幕上,淚滴把“老師”兩個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曉奇把所有李國華送她的書在家里的金爐燒了。王鼎鈞,劉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開了投進去。火焰一條條沙沙作響的紅舌頭向上鶯啼,又鼠竄下去。每一張書頁被火鑲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圍起來侵蝕黑字,整個勵志的、清真的、思無邪的世界化為灰燼。最難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膠的那幾本,幸好曉奇對老師多的是耐心。全部搖滾、招呼、翻沸的紙張,一一紋上火圈,蜷起身來,像人類帶著心事入睡的樣子。曉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時她卻有一種自己也在金爐里的感覺。
    那一次,錢一維凌晨酒醒了,覺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濕濕的,躡手躡腳不要吵醒伊紋,拍打臉頰,走進浴室,開燈看見臉上是血手印。此時的一維像希臘悲劇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捧勢卻成空的雙手,浴室燈光如舞臺燈光如一束倒掛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馬上洗了臉,跑回房,開了燈,掀被子,發(fā)現(xiàn)睡在右手的伊紋下身全是血。一維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紋。窄皮鞋頭如一窩尖頭毒蛇瘋躥出去。伊紋抱緊雙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紋一直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來,伊紋說的是寶寶,寶寶。
    伊紋被推進錢家旗下的醫(yī)院。推出手術室,進一般病房,伊紋很快就醒了。一維坐在病床旁邊,伊紋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鳥啼春,伊紋的表情像從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夢中醒過來,從此才明白好夢比噩夢更令人恐怖。她發(fā)出從前那對萬物好奇的聲音:“寶寶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誤報了花訊的櫻花林,人人提著豐盛的野餐籃,但櫻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爛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櫻花在腳下,花瓣是愛心形狀,愛心的雙尖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像是被爽約的缺口,而不是本來的形狀。“寶寶呢?”“對不起,伊紋,我的親親,我們可以再生一個。”伊紋看著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語言所寫成。“伊紋寶貝?你沒事最重要,不是嗎?”一維看著伊紋全身顫抖,隆隆的馬達,催到極限,眼看要發(fā)動的時候,又整個人熄滅了。
    “我沒有力氣。”“我知道,醫(yī)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說手,請你放開我,我沒有力氣抽出來。”“伊紋。”“放開我,求求你。”“那等等我還能牽你嗎?”“我不知道。”“你不愛我了嗎?”“一維,你聽我說,剛剛在夢里我就知道寶寶沒了,或許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寶寶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寶寶很好,寶寶為我好,寶寶讓我回到一個人。你懂嗎?”“你要離婚嗎?”“我真的沒有力氣了,對不起。”伊紋用無光的眼睛數(shù)天花板的瓷磚。屋外的鳥還在叫,像學生時期站在校門口,男校男生經(jīng)過的口哨。她靜靜聽著一維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紋主動打電話給思琪。“喂?”“啊,琪琪,終于有一天是我聽你喂了,我好開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電話回伊紋家,伊紋姐姐喂一聲都像是從前朗讀的樣子。“琪琪,你們考得如何?對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較委婉的問法。”“成績出來了,我們兩個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沒有突然在面試官面前便秘的話。”她們都笑了。“那就好,親愛的,你們考試我比當年自己考試還緊張。”“姐姐呢,姐姐好嗎?”伊紋極慢地說了:“琪琪,我搬出來了,我流掉一個寶寶了。”思琪非常震驚,她知道伊紋把搬家跟流產(chǎn)連在一起講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紋姐姐知道她一聽就會懂。伊紋搶先開口了:“我沒事的,真的沒事,我現(xiàn)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紋聽見思琪在啜泣,她在電話另一頭,也可以看見思琪把手機拿遠了小肩膀一聳一聳的樣子。思琪說話了:“為什么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所謂教養(yǎng)就是受苦的人該閉嘴?為什么打人的人上電視上廣告廣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對你失望,這個世界,或是生活、命運,或叫它神,或無論叫它什么,它好差勁,我現(xiàn)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愿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jīng)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tǒng),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嗎?我寧愿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愿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連在一起,伊紋也可以看見她涕淚滿臉,五官都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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