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失樂園(12)
自從張太太她們那次之后,伊紋就沒有來過毛毛先生的店里。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歷,像撕死皮一樣,每一個見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從腌漬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個,時間不新鮮了。整個蟬叫得像電鉆螺絲釘的夏天,伊紋都沒有出現。檸檬蛋糕還是永永遠遠的,毛毛先生也一樣。
那天毛毛先生在店門口講手機,突然伊紋從遠處大馬路斑馬線上跳進他的眼眶,他馬上把電話切斷,小跑步起來。白上衣白長褲,一定是你,不是也要追追看。第一次覺得街道無止境地長。“錢太太!錢太太!”她像是聽很久才聽懂那名銜是在喊她,遲遲地轉過來。這一幕像慢動作一樣。“是你。”伊紋戴著漆黑的墨鏡,不能確定是不是看著毛毛。他在伊紋面前停下來,喘了一下。“錢太太,好久不見。”“啊,毛先生,你好。”“錢太太怎么會路過這邊呢?”“啊,咦,我忘記自己要干嗎了。”伊紋笑了,皺出她那雙可愛的小酒窩,可是此時酒窩卻有一種待填補的表情。“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嗎?”“啊?”“我可以開車載你,我車子就停在那邊,”手長長指出去,“那個停車場。”“好吧。”兩個人沉默地低頭走路的時候,我很難不去看白長褲在你小小的膝蓋上一皺一皺地,像潮汐一樣。很難不去看你靠近我的這只手用力地握了起來,握出手背上一根一根骨頭,像是怕我會情不自禁去牽你。我也無法不去想象你的墨鏡下拳頭的痕跡。
毛毛幫伊紋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好險天氣已經涼了,否則車給太陽曬得。毛毛坐上駕駛座。“你要去哪兒呢?”“我真的忘記了。”伊紋抱歉地笑了一下之后,把下唇的唇蜜咬掉。兩個人沒有一個要先系上安全帶。“錢太太。”“叫我許小姐,拜托。”“伊紋。”
毛毛念伊紋這兩個字,就好像他從剛出生以來就有人反復教他這個詞,刻骨銘心地。毛毛看見她的墨鏡下流出了眼淚,伊紋馬上摘了墨鏡,別過頭去擦眼淚。毛毛一瞬間看見她的眼睛不是給打的,只是哭腫了,但是那血脈的顏色仿佛比烏云顏色的瘀青看了更叫人心驚。
毛毛開始說話,仿佛是自言自語,又溫柔得像新拆封的一包面紙,伊紋從沒有聽過他一次說那么多話。“伊紋,你已經忘記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可是我沒有忘記。有點蠢,三十幾歲的人在這邊講一見鐘情。我不是貪心的人,可是愈認識你我想知道的愈多,深夜回到家我會對自己背誦你說的話。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你的婚禮上,大概你那時也沒有看見我。我回想起那天,交換誓詞的時候,你看著——錢先生——的眼神,我真的愿意犧牲我擁有的一切去換取你用那樣的表情看我一眼。”毛毛停頓一下,繼續說,“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真的就不是你喜歡的型,我身上沒有那種昂貴的血液。”
伊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拿下墨鏡,上唇的唇蜜也被她吃掉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兩個人都感覺這沉默像在一整本《辭海》里找一片小時候夾進去的小手掌楓葉,厚厚的沉默,翻來覆去的沉默,鑲上金邊的薄透圣經紙翻頁的沉默。伊紋只說了一句話,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他,她抬起頭,很用力地用紅紅的小白兔眼睛望進去毛毛的眼睛,她說:我懷孕了。
在高雄家里,伊紋一定要看十點的新聞,與其說是看新聞,不如說是倒數著有沒有人會打電話來拉一維去喝酒。整點新聞開場的音樂像卡通里的主角變身時的配樂一樣,神采奕奕的。今天,電話響了。伊紋發現自己隨著電話聲直打戰。她看見一維說好。她聽見一維走進更衣室。她看見衣架被扯動的聲音。像是日本一個個吊在那兒的電車扶手,進站的時候會前后晃動。
一維一打開更衣室的門就看見伊紋的臉,原本應該是緊緊貼在門上,那么近。一維笑了:“嚇我一跳。”伊紋用身體擋著更衣室,沒有要讓一維出去的意思。“你怎么了?”伊紋的眼淚一顆顆跳下她的臉頰。“一維,你愛我嗎?”“我的蜜糖,我的寶貝,你怎么了,我當然愛你,不要哭,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伊紋像跌倒一樣啪地坐到地上,兩腿大開像個小孩,駝著背把臉埋在手里,哭得像一具孩尸。一維蹲下來:“你怎么了,我的寶貝。”一維從沒有聽過伊紋的聲音這樣大。“你不要給我理由不愛你好不好?”伊紋把手上的鉆表卸了,往地上一摜,表里的指針脫落了,沒有指針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張沒有五官的臉。“我一心一意喜歡你、愛你、崇拜你,你要我當笨蛋我就當,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說好要守護我愛顧我的嗎,到底為什么要打我?”伊紋不斷踢動雙腳,像個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沒有辦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著書墻,爬到臥室吸氣喘藥。抱著自己縮在床頭柜前抽搐地哭。一維伸手要拍拍她,她以為又要打她,嚇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伊紋,伊紋伊紋我的親愛的,我不去了,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了,好嗎?我愛你,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好愛你,我再也不喝了,好不好?”
一整個晚上,一維要碰伊紋,她都露出受驚正逃獵的小羊表情,眼睛大得要掉出來。伊紋哭累了,靠著床的高腳睡著了。一維要把她抱到床上,碰到她的一瞬間,她在夢中擰起了眉頭,緊緊咬著牙齒,紅紅的眼皮像涂了眼影。一維第一次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她在一維的臂彎里那么小,放下去的時候對折的腰肢張開來,像一朵花為他盛開。一維去收拾客廳,大理石地上靜靜躺著他買給她的表和一杯打翻的水。收拾好玻璃碴子,回臥室,已經比深夜還要深,一維發現她醒了,躺在那兒睜大眼睛流眼淚,像是她也沒發現自己哭了一樣,像是每次他這個時間才回家看到的一樣。一維拉張椅子在床邊坐下,問伊紋要不要喝水,她說好。扶她起來,她小口小口喝水的樣子真可愛。她把杯子還給他的時候,手和杯子一起留在他的手里。她靜靜地說:“一維,我懷孕了,前幾天去醫院確定了,我叫他們先別告訴你,應該是在日本有的。”
從此一維和伊紋變成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一維只要看見嬰兒用品就會買一件粉紅,一件粉藍的。伊紋笑他浪費,說如果是男生,用粉紅色也沒什么不好啊。一維會瞇起眼睛說再生一個就不浪費了,一面把小玩具放進推車,一面把伊紋笑著打他的手拿過去吮吻。
思琪和怡婷都是冬天的小孩,十三、十四、十五歲的生日,都是和伊紋姐姐一起過的,因為伊紋也是冬天的小孩。升上高三,要過十八歲生日,思琪只覺得木木的,沒有長大的感覺。生日當然不是一種跨過去了就保證長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長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給一個超級黑洞,黑洞也會打出一串凌亂的飽嗝。更何況黑洞就在她里面。大家都說她太白了,白得像石膏雕塑。她總是會想象一雙手伸進自己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內壁只刻著那句老師對她說的:“雕塑,是借由破壞來創造。”一維領伊紋上毛毛先生的店,要挑誕生禮給肚子里的寶寶。毛毛先生看著他們手牽手走進來,毛毛的臉看起來就像燒烤店門口那籃任人拿的薄荷糖。“啊,錢先生錢太太,恭喜。”伊紋看著毛毛的眼神像海。我好想往里面大喊,像我們最喜歡嘲笑的日本勵志愛情電影那樣,把手圈在嘴邊,把我的名字喊進你的海眼里。
“寶寶的話,我推薦腳鏈,對寶寶安全。”一維馬上說:“那就腳鏈吧。”“簡單的款式就好。”伊紋接著說。毛毛看見一維的手放在伊紋的大腿上。“簡單的話,像這樣呢?幾筆就畫出來。”“就這個吧。”一維看起來很開心。“最近案子有點多,一個月以后可以嗎?”一維笑了:“還有九個月給你做!”毛毛笑著回答:“錢先生一定很開心。”“那當然!”“錢太太也一定很開心吧?”“嗯。”送客的時候毛毛發現伊紋穿平底鞋只到一維的胸前,而他必須抬起頭才能看見一維的眼睛,必須低下頭才能看見伊紋的。你的睫毛在撓癢我的心,可是它沒有格格笑,它癢得哭了。一維早已坐進駕駛座,上副駕駛座之前,伊紋大大地跟他揮揮手,他卻覺得還是睫毛在揮手。回去店里,上二樓,很快地選定了克拉數,畫好了一比一的設計圖,修改的地方仔細地用橡皮擦擦干凈,擦到那腳鏈在白紙上顯得理所當然到跋扈。只要你幸福就好了。
<div class="contentadv"> 伊紋沒有隔幾天就上毛毛先生這兒。毛毛問她:“錢太太很開心吧?”前兩天才問過同一句話,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話。“嗯,開心,真的開心。”“那太好了。”毛毛發現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他全身都睜開了眼睛,吃吃地流淚。只有眼睛沒有流淚。“我要來拿給我的小朋友的墜子。”“小朋友?啊,當然。”
一雙白金墜鏈,細細的鳥籠里有青鳥站在秋千上,鳥籠有清真寺穹頂,鳥的身體是水汪汪的搪瓷,眼睛是日出般的黃鉆,鳥爪細細刻上了紋路和指甲,鳥籠的門是開著的,輕輕搖晃,鳥和秋千會跟著蕩起來。伊紋輕輕晃著墜子,又拈著還給毛毛先生,她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柔軟地方的時候,毛毛覺得自己是高崗上被閃電劈開的樹。“毛先生真的是藝術家。”“哪里,錢太太客氣了。”“太謙虛這點也很藝術家。”“其實做完這個,我心里蠻驕傲的。”兩個人都笑了。“心里頭驕傲也非常藝術家呢。”你笑起來真美,想把你的笑風化了收在絨布盒子里。
伊紋突然斂起笑容,來回轉弄自己的婚戒,又瘦了,一推就推出來。這個象征不好。馬上停下玩弄的左手。伊紋開口了:“那天,對不起。”毛毛愣了一下,慢慢地開口,用很小聲但不是說秘密的語氣:“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說了令你困擾的話。可是想想,覺得自己給你帶來困擾,這樣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抬身價。總之很抱歉。”
伊紋默默把青鳥墜子的絨布盒子啪地夾起來,關了一個還有一個。關上盒子,四指和拇指合起來的手勢,像是她從學生時代就喜歡逗鄰居小孩玩,套著手指玩偶的樣子。拇指一張一弛,玩偶說出人話,孩子們笑得像一場大夢。她知道毛毛知道她的手勢在做什么。“毛先生喜歡小孩嗎?”“喜歡。”他又笑出來,“可是我待在店里十年沒看過幾個小孩。”伊紋笑了,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喜歡小孩的人該選什么工作,可以遇到小孩,卻又不用管教他們。”他們都笑了。毛毛沒有說的是,喜歡你的小孩,就算是錢一維的小孩也會喜歡。
毛毛先生上樓之后一整天都在畫一枚雞尾酒戒,各色搪瓷迷你花卉團團包圍一顆大寶石,藤蔓從戒身爬上主石,主石上粘著一雙蝴蝶,蝴蝶身上有拉花,花紋里有小寶石。畫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起身活絡的時候脊椎咔咔響。一枚反正無法實現的雞尾酒戒。第一次覺得自己畫得其實蠻好。第一次做一整天白工。那幾天毛毛都在修改那枚雞尾酒戒,連3D圖都做好了。為你浪費的時間比其他時間都好,都更像時間。
過沒幾天一維竟來毛毛的店。毛媽媽一如往常端坐在那兒。“啊,錢先生,需要我叫毛毛下來嗎?”“好。”毛媽媽走上樓,特地加重了腳步。“錢先生在樓下。”“錢先生?小錢先生?”“對,找你。”下樓,漾出笑容:“錢先生怎么來了?”馬上對自己專業的親熱感到羞愧。就是這人打得你不見天日。原來一維想送伊紋生日禮物。毛毛先生這才知道伊紋的年紀。小心翼翼地問:“有要什么石頭嗎,多大?”一維揮揮手:“預算無所謂。”又補了一句,“但是不要跟別人一樣的。”“要簡單還是復雜的?”“愈華麗愈好,愈夢幻愈好,你不知道,伊紋她整天都在做白日夢。”
毛毛突然明白為什么覺得這人奇怪,也許世界對他太容易了,他又不像伊紋寧愿自己有罪惡感也不要輕慢別人,一維的毛病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馬上想到伊紋說她為什么不喜歡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伊紋說:“古典這兩個字,要當成貶義的話,在我的定義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這人真古典。毛毛翻了幾張圖,一維都說不夠。毛毛上樓印了最近那枚戒指的圖下來,復印機的光橫行過去的時候毛媽媽的眼光也從毛毛身上切過去。一維看一眼就說這個好,就這個吧。聯絡香港的金工師傅,一個鍵一個鍵按電話的時候,毛毛很幸福。沒有黑色幽默或反高潮的意思,他只是婉曲地感到本屬于伊紋的就一定會到伊紋手上。
再沒幾個禮拜就要大考,怡婷還是收到很多同學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大部分是書,也不好跟她們講她早不看這些了,只是道謝。兩個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嬌又賭氣地對思琪說,禮物在家里。回家以后兩個人交換了卡片和禮物,怡婷收到的是銀書簽,思琪收到的是喜歡的攝影師的攝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