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失樂園(6)
有一次思琪她們又北上,車廂里隔著走道的座位是一對母女,女兒似乎只有三四歲。她們也看不準小孩子的年齡。小女孩一直開開關關卡通圖案的水壺蓋子,一打開,她就大聲對媽媽說:“我愛你!”一關起來,她就更大聲對媽媽說:“我不愛你!”不停吵鬧,用小手摑媽媽的臉,不時有人回過頭張望。思琪看著看著,竟然流下了眼淚。她多么嫉妒能大聲說出來的愛。愛情會豢養它自己,都是愛情讓人貪心。我愛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臉頰,對著指頭上露水般的眼淚說:“這個叫作鄉愁嗎?”思琪的聲音像一盤冷掉的菜肴,她說:“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對自己的鄉愁。”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氣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氣,甚至更好。憂郁是鏡子,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歡自己,也就是說,她不能不喜歡老師。如果是十分強暴還不會這樣難。
一直到很后來,劉怡婷在厚厚的原文畫上馬路邊紅線般的熒光記號,或是心儀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過世時她大聲跟師傅唱著心經,她總是想到思琪,療養院里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沒有辦法經歷這些,這惡俗的連續劇這諾貝爾獎得主的新書,這超迷你的平板這超巨型的手機,這塑膠味的珍珠奶茶這報紙味道的松餅。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當那男孩把嘴從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時候,當百貨公司從七折下到五折的時候,出太陽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著思琪。想著自己坐享她靈魂的雙胞胎注定要永遠錯過的這一切。她永遠在想思琪,事過境遷很久以后,她終于明白思琪那時候是什么意思,這一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面的故鄉。
上臺北定下來前幾天,伊紋姐姐請思琪無論如何在整理行李的空當撥出一天給她。這次伊紋沒有打開車頂敞篷。升高中那年的夏天遲遲不肯讓座給秋,早上就熱得像中午。思琪想到這里,想到自己,發現自己不僅僅是早上就熱得像中午,而是早上就燙得像夜晚。那年教師節,是從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個夜。想到這里也發現自己無時不刻在想老師。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橫在腦子里。
整個中學生涯,她拒絕過許多中學生,一些高中生,幾個大學生。她每次都說這一句“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你”,一面說一面感覺木木的臉皮下有火燒上來。那些幾乎不認識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跡,幼稚的詞匯,信紙上的小動物,說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濃湯。站在追求者的求愛土風舞中間,她感覺小男生的求愛幾乎是求情。她沒有辦法說出口: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蠻勇的喜歡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除了她對老師的感情之外。
伊紋像往常那樣解開安全帶,摸摸思琪的頭,在珠寶店門口停車。推開門,毛毛先生坐在柜臺后頭,穿著蛋黃色衣衫,看上去,卻依舊是思琪第一次見到他時穿著藍色針織衫的樣子。毛毛先生馬上站起來,說:“錢太太,你來了。”伊紋姐姐同時說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馬上說:“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紋姐姐也同時說:“叫我許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懾。短短四句話,一聽即知他們說過無數遍。思琪從未知道幾個字就可以容納那樣多的感情。她赫然發現伊紋姐姐潛意識地在放縱自己,伊紋姐姐那樣的人,不可能聽不懂毛毛先生的意思。
伊紋穿得全身灰,高領又九分褲,在別人就是塵是霾,在伊紋姐姐就是云是霧。伊紋抱歉似的說:“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臺北念高中,我想買個紀念品給她。”轉頭對思琪說:“怡婷說真的沒有時間,你們兩個就一模一樣的,怡婷不會介意吧?”思琪很驚慌地說:“伊紋姐姐,我決不能收這么貴重的東西。”伊紋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貴重東西,姐姐的一定要收,你就當安慰我三年看不見你們。”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圓臉更接近正圓形,他說:“錢太太把自己說老了。”思琪心想,其實這時候伊紋姐姐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維哥哥對她那樣糟。但伊紋只是用手指來回撫摸玻璃。
思琪低頭挑首飾。閃爍矇眬之中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因為其實他們什么也沒說。伊紋姐姐指著一個小墜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顆淺水灘顏色的寶石。伊紋說:“這個好嗎?帕拉依巴不是藍寶石,沒有那么貴,你也不要介意。”思琪說好。
毛毛先生給墜子配好了鏈子,擦干凈以后放到絨布盒子里。沉沉的貴金屬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種輕松而不輕忽的意味。思琪覺得這個人全身都散發一種清潔的感覺。
伊紋她們買好了就回家,紅燈時伊紋轉過頭來,看見思琪的眼球覆蓋著一層眼淚的膜。伊紋姐姐問:“你要說嗎?沒辦法說也沒關系,不過你要知道,沒辦法說的事情還是可以對我說,你就當我是‘沒人’吧”。思琪用一種超齡的低音說:“我覺得李老師怪怪的。”伊紋看著她,看著她眼睛前的眼淚干掉,眼神變得非常緊致的樣子。
綠燈了,伊紋開始跑馬燈似的回想李國華。想到背著臉也可以感覺到他灼灼的眼光盯著她的腳踝看。那次一維幫她辦生日會,李國華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書初版,他拿著粉紅色的香檳酒連沾都沒沾,在一維面前憨厚得離奇。初版當然難得,可是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潛意識地討厭。想到他剛剛開始和女孩們檢討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總是打斷她的話,說錢太太你那套拿來寫作文肯定零分,說完了再無限地望進她的臉。那天他說要拿生日會的粉紅色氣球回家給晞晞,她不知道為什么一瞬間覺得他在說謊,覺得他出了電梯就會把氣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里。想到他老來來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詩。
伊紋問思琪:“哪一種怪呢?我只感覺他總是心不在焉。”忍住沒有說別有所圖。思琪說:“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覺得老師說要做的事是他真的會去做的事。”忍住沒有說反之亦然。伊紋追問她,說:“我覺得李老師做事情的態度,我講個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還沒開燈的木頭房子,用手扶著都摸得出那些規規矩矩,可是赤腳走著走著,總覺得要小心翼翼,總感覺會踏中了某一塊地板是沒有嵌實的,會驚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東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腳跨出去,你就可以像倒帶一樣從懸崖走回崖邊,一步就好,一個詞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說出口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安放在前座的腳上咬著一副牙齒。昨天傍晚在李國華家,老師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一面咬了她的腳跟。毛毛先生和伊紋姐姐看上去都那樣干凈。伊紋姐姐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紋姐姐若是霧,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覺污染中有一種悲壯之意。她想到這里笑了,笑得猙獰,看上去仿佛五官被大風吹換了位置。
伊紋看見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紋繼續說:“我以前跟你們說,我為什么喜歡十四行詩,只是因為形狀,抑揚五步格,十個音節,每一首十四行詩看起來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詩是一張失戀時的手帕——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我傷害了你們,因為我長到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書本,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不夠用——李老師哪里不好嗎?”可惜思琪已經眼睛變成了嘴巴,嘴巴變成了眼睛。
初中的時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師的胸膛,現在要升高一,她長高了,眼前全是老師的肩窩。她笑出聲說:“沒有不好,老師對我是太好了!”她明白為什么老師從不問她是否愛他,因為當她問他“你愛我嗎”的時候,他們都知道她說的是“我愛你”。一切只由他的話語建構起來,這鯊魚齒一般前仆后繼的承諾之大廈啊!
那是房思琪發瘋前最后一次見到伊紋。沒想到白金墜子最后竟是給伊紋姐姐紀念。她們珠寶的時光。
<div class="contentadv"> 思琪她們上高鐵之后,思琪把珠寶盒拿給怡婷,一邊說:“我覺得李老師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寶盒可以顯得她說的話輕松。怡婷開著玩笑用齜裂的唇語說:“送小孩子珠寶才奇怪,臨死似的。”
她們和伊紋姐姐,珠寶一般的時光。
思琪她們搬到臺北之后,李國華只要在臺北,幾乎都會來公寓樓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師走在路上,盡管他們從來不會牽手,思琪都感覺到虎視的觀眾:路人、柜臺服務生、路口廣告牌上有一個一口潔白牙齒的模特——風起的時候,帆布廣告牌掀開一個個倒立的防風小三角形,模特一時缺失了許多牙齒,她非常開心。老師問她笑什么,她說沒事。
上臺北她不想看一〇一,她最想看龍山寺。遠遠就看到龍山寺翹著飛檐在那里等著。人非常多。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幾炷香,人往前走的時候,煙往后,往臉上撲,仿佛不是人拿著香,而是跟著香走。有司姻緣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績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著李國華襯衫的肩線,她隱約明白了這一切都將永遠與她無關。他們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單蒙起來就連神都看不到的事。
高中時期她不太會與人交際,人人傳說她自以為清高,唯一稱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變了。可是怡婷說變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其他小孩在嬉鬧的時候有個大人在她身上嬉鬧。同學玩笑著把班上漂亮女生與相對仗的一中男生連連看,她總是露出被殺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說你看她多驕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談戀愛要先曖昧,在校門口收飲料,飲料袋里夾著小紙條。曖昧之后要告白,相約出來,男生像日本電影里演的那樣,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牽手,草地上的食指試探食指,被紅色跑道圍起來的綠色操場就是一個宇宙。牽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腳來,白襪子里的小腿肌緊張得漲紅了臉,舌頭會說的話比嘴巴還多。每次思琪在同輩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覺,她往往以為皮膚上浮現從前的日記,長出文字刺青,一種地圖形狀的狼瘡。以為那男生偷了老師的話,以為他模仿、習作、師承了老師。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師背后,如一條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愛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別的愛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飲料的汗水濡濕的小紙條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后幫你把血擦干凈。她只知道愛是剝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紐扣。愛只是人插進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說對不起。
那次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假寐的時候說了:“看過你穿制服的樣子我回去就想過了。”思琪半惡心半開心地說:“想入非非。”他又開始上課:“佛學里的非非想之天知道嗎?”異常肯定的口氣:“知道。”他笑了:“叫我別再上課的意思?”“對。”思琪很快樂。
龍山寺處處都是文字,楹柱所有露出臉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對子或警句。隸書楷書一個個塊著像燈籠,草書行書一串串流下來像雨。有的人干脆就靠在楹柱上睡著了,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那樣睡,就不會做噩夢。有的人坐在階梯上盯著神像看,望進神像的大龕,大龕紅彤彤像新娘房,人看著神的眼神不是海浪而是死水。墻上在胸口高的地方有浮雕,被陽光照成柳橙汁的顏色,浮雕著肥肥的猴子跟成鹿,刻得闊綽,像市場的斤肉,仿佛可以搖晃、牽動。李國華手指出去,開口了:“你知道吧,是“侯”跟“祿”。”又開始上課了。一個該上課時不上課而下課了拼命上課的男人。她無限快樂地笑了。手指彈奏過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說:“這叫竹節窗,一個窗戶五支,陽數,好數字。”忠孝節義像傾盆大雨淋著她。
走過寺廟管理員的門,門半開著,管理員嘴巴叼著一支煙,正在瀝一大桶的腌龍眼,手抱著一個胖小孩似的,把桶子夾在大腿間。這里人人都跟著煙走,只有他的煙是香煙的煙。一如老師對她講授墻上貞潔中正的掌故,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
她問他平時會不會拜拜,他說會。她用嘴饞的口吻問:“為什么今天不呢?”他說心態不適合。思琪心想:神真好,雖然,你要神的時候神不會來,可是你不要神的時候,他也不會出現。
她開口了:“老師,你愛師母嗎?”他用手在空氣中畫一道線,說:“我不想談這個,這是既定的事實。”她露出緊緊壓著出血傷口的表情,再問了一次:“老師,你,愛師母嗎?”他拉了拉筋,非常大方地說了:“從很年輕的時候,很年輕,十八九歲的時候,她就對我很好,好到后來每個人都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要負責,我就負責,負責娶她。”停頓一下又繼續說,“可是人是犯賤的動物,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像今天有人拿槍指著我我還是喜歡你。”她說:“所以沒有別的女生。老師你的情話閑置了三十年還這樣。不可思議。”思琪幽深的口氣讓李國華恨不能往里頭扔個小石子。他回答說:“我是睡美人,是你吻醒它們的。”他一面心里想:我就知道不能同時兩個人在臺北,要趕快把郭曉奇處理掉。
出來之后,思琪再往后望寺廟一眼,他講解說飛檐上五彩繽紛的雕塑叫作剪粘。她抬頭看見剪粘一塊紅一塊黃,魚鱗地映著陽光。她想,剪粘這名字倒很好,像一切民間故事一樣,把話說得不滿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