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的話也同樣沉甸甸的壓在十一的心頭,師父能得百姓贊譽,她無比驕傲,但她也明白民心之所向,水能載舟,亦能復舟的道理。</br> 時宜悄悄站在伙房的門口,看著屋內的師父,止步不前,師父看見十一,便讓她進來,她是來請罪的,是她沒能攔住廣陵王讓外人進了軍營。若是廣陵王把師姐說的話聽了去,怕會害了師父。</br> 而師父卻說:“他是王,你是臣子之女,怎么攔?”師父總是這樣會設身處地為她著想,然后想方設法的讓她開心。</br> 時宜知道師父說她可以在軍營跟大家一起過生辰他們都很開心的話,不僅僅是在安慰她,她也能感受到師父為她慶生的用心與開心,師父的話像驅散陰霾的陽光,時宜剛才的陰郁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陽光般燦爛的笑臉盈盈。而十一的笑顏如花,卻讓師父如沐春風般的流連忘返,忽地看入了謎。</br> 如果說小南辰王是重新點亮十一生命的陽光,那么十一便是他這么多年飽經風霜,歷盡苦寒心中一直期待的春暖花開,心底那不知何時埋下的種子在這一刻猝不及防的破土而出,他也意識到自己失神了吧?</br> 才會那樣迅速轉移視線,低頭倒酒來掩飾著突如其來的陌生的心慌意亂,才會只給十一倒酒,而忘了也為自己斟上一盞。斟一盞酒,粘幾粒花椒,這是他教會十一喝的酒。</br> “屠蘇辭舊,花椒迎新”</br> 春風送暖入屠蘇,暖入酒中,暖入心房。時宜端起花椒酒,似有所思,師父以為她是怕醉,十一微微笑著遞上眼睛,以一盞花椒酒向上天默默祈愿。</br> “不求前程,不為富貴,愿能保佑師父和師兄師姐們歲歲年年,平平順順”。</br> 沒有一絲妄念,沒有任何奢求。師父唯愿百姓安定,時宜只求家人平安。他們所求的真的不多。</br> 一盞飲盡,時宜意猶未盡,師父看著十一,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酒不醉人人自醉,這是十一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小小的任性。</br> 時宜喝醉了,師父將她抱回大帳,就像每次她在書房睡著那樣。可這一次,師父沒有想到睡夢中的十一會揪住他的衣袍,皺著眉頭喃喃一語:“捷報,師父的捷報呢,兩個月了,為什么還沒有捷報回來,從來沒有那么久過。六鎮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師父要是死了我上哪兒找他”。</br> 時宜夢中的低聲哭泣,就像她揪住他的衣袍一般,揪著他的心。他從來不知道時宜對他的牽掛,是如此之深。</br> “六鎮在北,中州以北,西州的東北方,如果他死了,不需要你去找,死在何處,就葬在何處。”周生辰喃喃道。</br> 雖然是十一的夢中一語,師父也溫柔的回應,死在何處便葬在何處,是他早已為自己定好的結局,是他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的壯志豪情,每一次離開,他都不曾回頭,就是希望能不見牽掛,無懼犧牲,他也希望十一可以在這里日日歡喜,無必為了牽掛他,而像現在這樣愁眉不展。</br> 師父的回答卻給了十一更多的困惑,她一直沒有睡著,只是借著一點兒酒意,才敢在師父面前傾訴著心中的愁思,那每日每夜深深藏在心底,無人可訴的思念與哀愁。</br> “死在何處,葬在何處,為什么不讓我找你?”</br> “人死了,留下的東西都是空的,即便你找到了,見到了,除了傷心,其他什么都沒有。”</br> 他這一生所得不多,所求也不多,烽火不斷,戰事不休,走過尸橫遍野,踏過白骨鮮血,見慣了生死,便也看淡了生死。可是十一不懂,她只知道門前若無南北路,人間應免別離愁。</br> 幫時宜蓋好被子師父便離開了,表面還是云淡風輕,只怕心中早已風起云涌。</br> 離開京師以后,軍師都是追隨左右,而一路收留的徒弟也每一次都是隨軍出征,從來不需要去牽掛一個人,也從來沒有一個人默默守在某處牽掛著他。</br> 這些年他知道十一都在南辰王府等王軍等捷報,大概也只是覺得小姑娘把王府當成了家,對他對師兄師姐們都多了些依賴。而今夜十一的話,藏著他未曾遇到過的小兒女心思,他一時之間也無法參透。</br> 恰巧在帳外遇到曉譽來巡視,于是便讓曉譽留下陪她,或許大師姐能更懂十一的女兒心思。</br> 而大師姐也并未比師父懂得多少,生為孤兒,生逢亂世,自幼身如浮萍,天地為家,遇到師父之后,也是巾幗氣概,軍旅生涯。雖然如今心中也有了牽掛之人,但也各有各的戰場,戎馬空中奔忙不暇,只能在偶爾駐軍休整人靜之時,才有空想一想心中掛念之人。</br> 看到十一又在師父的大帳,也只倒是小公主撒嬌,像往常賴在師傅的書房一般,整個王府也只有她敢。但大師姐的到來,也給了十一心中困惑苦悶的出口。</br> 師父為何會說出如果他死了不希望她去找的話,這些年她只知道師父師兄師姐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外打仗,而每次傳回王府的都是王軍的捷報,師父去的地方是在哪里,他們到底經歷過什么?她一無所知。</br> 師姐說,這兩年他和師父還有二師兄去了北面,六鎮平亂之后,他們又去了平州。三師兄和四師姐在西邊兒,三哥在壽陽,他們都很少的遇見。</br> 師姐講述的風輕云淡,對于她來說,這樣的生活早已習以為常。這就是亂世中的人,顛沛流離,漂泊不定。還好他們都是心中有信念之人,每一戰都是在領兵護國,守護百姓。</br> 三哥也要回崔家了,大師姐不知時宜的心事,時宜卻懂大師姐的牽掛,只是三哥與大師姐也注定是此生要錯過的,思及此,時宜又覺得心中難過。</br> 提到三哥,師姐有些害羞,便想轉移話題,正好想起她有件東西想送給時宜。</br> 師姐起身脫下外衣,卸下貼身穿著的護身軟甲送給時宜。這是從一個戰敗公主身上繳獲的,怕弄丟了便穿在身上,時宜覺得有些奇怪,她又不上戰場,用不到這個。可師姐堅持要她收下,師姐覺得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是師父給的,只有這個是好不容易繳來的寶貝,心心念念要帶回來送給時宜。</br> 其實這件護身軟甲對于常年在戰場拼殺的大師姐更重要,可是在她的心中,時宜一直是南辰王府的公主。</br> 青枝玉葉,人人都羨慕的公主,只有這樣的寶貝配公主,而十一不羨慕公主,她羨慕師姐可以和師兄少年從軍,陪著師父一起吃苦,她卻是來享福的,一點兒貢獻都沒有。如果他也能像師兄師姐一樣認識少年時的師父,一路陪著師父,大概她便能更懂師父吧。</br> 師姐卻說,其實他們都來晚了,最艱難的時刻是師父自己熬過來的。</br> 那些年,宗室皇族擁兵自重,不肯放棄任何兵馬。師父離開中州的時候,只有二萬騎兵和一萬步兵,帶了一箱官印請了旨,一路南下,用這些官印招兵買馬,才有了一支草草的部隊,靠著這些連戰連捷,收復城池,讓小南辰王的名號響徹了天下。</br> 她和二師兄是逃到寺廟藏身的孤兒,在師父收復失地之后,才決定一起參軍。</br> 少年的他們找到軍營,苦苦哀求,才終于見到了小南辰王。而那時的小南辰王,也僅僅是個與他們年歲相仿,但卻是傲骨雖寒勝劍光,冷眼斜涼人世上的少年將軍,“不怕死就跟我走”,豪邁清冷氣壯山河。m.</br> 以往聽到的都是三哥和百姓口中戰功赫赫,威名四方的師父,而她平日見到的也是不怒自威,溫潤謙和的師父。這是十一第一次從師姐口中聽到師父如何讓小南辰王的名號響徹天下,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此時十一才真正明白那些書上所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深刻含義。</br> 師父所經歷的種種,都是她每日在南辰王府的藏書樓中想象不到的艱辛與磨難。一晃經年,他們雖還年輕,卻都已是黃沙百戰穿金甲的戎馬半生,此后余生大概也是戰死沙場或老死軍營。</br> 師姐的話,也讓十一漸漸能理解師父面對生死的那份淡然,也是從這一次的軍營之行,時宜開始漸漸懂得了師父的愿得此生常報國,老了能做什么,喂馬洗馬,或者打掃軍營,只要能留在王軍做什么都行。</br> 是啊,只要是在這兒,時宜多么希望能留在這兒終其一生,不管做什么都行,哪怕也只是讓她喂馬洗馬打掃軍營,只要能留在師父身邊,她都愿意。</br> 姐妹倆聊著天,大師姐忽覺餓了,便想帶十一偷偷去找點兒東西吃,看到十一和大師姐有說有笑,師父的心放下不少,看她們要去的方向,師父也心中了然,這么多年,每個徒弟的習性他都了如指掌。</br> 吩咐士兵讓伙夫做點兒熱的,隨即又囑咐士兵,宏將軍好面子,讓伙夫說是本王餓了,讓他燒的。</br> 他為將豪爽大氣,治軍嚴明,為師又細致入微,體恤徒弟,這樣的人才能帶出這樣一支不畏名利,誓死追隨又所向披靡的王軍。</br> 時宜的困惑得到了解答,時宜的牽掛卻依然縈繞在他的心頭,如迷霧般的久久不能散去。這么多年,與王軍在軍營同吃同住,同生共死,卻從未想過士兵們是否也會有過牽掛或有人牽掛。</br> 而士兵的回答與他之前的想法如出一轍,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當日他殿前立誓,但愿無妻無子,也是想好了此生歸途,只是在知道了十一的牽掛之后,他又該如何了無牽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