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小醫生把顧菡的病例轉到住院部，尤愈滿意地點點頭，蘇凌的電話沒幾分鐘就打了過來。
　　“老板，搞什么啊，骨裂你也讓小徐收？還往我們病區收？就算您有四個腎也不帶這么精力充沛的吧，要不您和我講講解題思路？”蘇凌坐在偌大一個醫生辦公室，對著空氣揮拳。
　　“再廢話下周讓你和老牛搭臺，老牛年老色衰精力弱了折騰不動，還不像我有四個腎，他肯定不折磨你?！?br />　　“……”蘇凌倒吸了口氣，支吾半天不痛不癢地喊了句：“你說胡話不打草稿！你欺負弱女子！你真是個流氓頭頭！”就掛了電話。
　　毫無戰斗力。
　　皮試時間差不多到了，尤愈翻開顧菡右手腕內標記的皮試點，沒有紅腫。
　　“不過敏，去急診注射室打一針吧?！彼杨欇諒牡首由侠饋?，又道：“我去急診護士站那兒看看外賣到了沒?！?br />　　挨了一針肌注，顧菡坐到隔壁輸液室的椅子上等尤愈，沒多久就看到他拎著兩盒小龍蝦走了過來。大高個在輸液室昏昏沉沉的日光燈下很顯眼，尤愈走路的姿勢很慵懶，但在顧菡眼里卻是滿滿的自在和從容。
　　顧菡忍不住地想，一見鐘情這事兒看來是真實存在于他的人生中了。
　　尤愈對他點點頭，把兩盒小龍蝦送到輸液室的護士站里面，笑瞇瞇地和她們打了招呼，然后再回頭把顧菡接走。
　　“買多了，所以到處都送點。”尤愈為送出的人情解釋了一句，接著又道：“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吃，不和他們擠值班室那種破地方?！?br />　　急診部和住院部連接的地方有一片小花園，一般是給病人散心遛彎的，不過現在是晚上，幾乎沒人會過來。
　　地燈昏黃不刺眼，把整個花園的氣氛折騰得有些……詭異。如果不是在醫院，顧菡還是很愿意稱這種氣氛為曖昧的。
　　花園側邊有臺24小時自動販賣機，里面有飲料和一些小零食，尤愈拎著顧菡點名要的煲仔飯雞蛋羹和蛋黃小龍蝦坐到花園長凳上，又拿出從他哥那里順來的鋼镚兒投進販賣機，點了兩盒維他檸檬茶。
　　顧菡單手打開塑料袋，取出飯盒，沒等他發揮單手開塑料餐盒的技能，尤愈就把戳開的檸檬茶遞給他，換了他手里的煲仔飯。
　　“我來吧。身殘志堅這種勵志事件沒人的時候可以自己適當消化，邊上有人的話，這種事還是讓出來給別人做好人吧?！?br />　　打開飯盒，煲仔飯醬香濃郁的味道撲面而來，尤愈給他拆了個勺子放邊上遞過去，又打開撒上了香油的雞蛋羹，整個小花園都被食物的香味環繞了。
　　“謝謝?！?br />　　顧菡看煲仔飯只有一份，忍不住問道：“你不吃飯嗎？”
　　“我晚上不吃碳水，吃點高蛋白就行了?！庇扔噶酥高吷戏胖膬纱蠛行↓埼r，笑了笑繼續道：“年紀大了，怕自己控制不住，身材走樣?！?br />　　“你幾歲呀？”顧菡順著他的話問。
　　“十二歲?！庇扔难劬澇稍卵?，狡黠道。
　　顧菡往自己嘴里塞了口煲仔飯，邊嚼邊等他后話。
　　“嘖，你這個人，怎么不接我話茬?！庇扔凉忠宦?，還是正色道：“我是十二歲乘以三再減去四，換句話說，本人即將迎來第三輪本命年?！?br />　　“我二十八。”顧菡說。
　　就差四歲，還挺配的吧？他心里暗暗想。
　　尤愈有點驚訝：“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剛二十出頭?！?br />　　“為什么？”
　　“狗狗眼顯人年紀小?！庇扔谷坏?，“話說，哪有人夸你年輕你還要反問個為什么的道理，求知欲要不要那么強啊朋友?！?br />　　“哦。”
　　顧菡繼續吃飯，他有句話憋在心里沒說出口：我就只是單純地想知道我在你眼里現在看起來是個什么樣而已，還有我念書沒有很好，求知欲也不怎么強，不要誤會我啦。這話說出去有點丟人，所以他思考再三，還是憋住了沒講。
　　顧菡念書的時候的確成績不怎么樣，但那主要是因為他天生不愛學，他對坐在位置上安安靜靜看書這件事兒興趣不大，高考閉關一年，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考了個二本，這對顧菡來說已經是拼了半條命的結果了。
　　他雖然偶爾也會羨慕別人的好成績和高學歷，但從來沒有為自己努力的結果遺憾過。
　　尤愈剝了個小龍蝦肉放他飯盒里，平和道：“還長身體呢朋友，你就多吃點，別為我這種即將發福的老人家擔心了。”
　　尤愈為了方便剝蝦，已經轉移陣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曲著長腿，滿臉自在愜意地把小龍蝦盒放在面前，給顧菡剝一只，自己吃一只。
　　他們一個坐在凳子上，一個沒什么形象地和大地親密接觸，腦袋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卻異常和諧。
　　感覺像是相處了很久的朋友，很平和。
　　顧菡只要稍微一低頭就能看到尤愈的發旋，他一邊吃飯一邊想入非非，他的頭發看上去很柔軟，摸起來會不會也很舒服……
　　嗯？顧菡被自己嚇了一個激靈。
　　靠！我在想什么！
　　我見了鬼了嗎是！怎么對個第一眼的男人喜歡成這樣？顧菡！你缺男人缺到這個地步了嗎？
　　想點別的，轉移視線，說點什么輕松的。
　　“你是真的有四個腎么？”顧菡鬼使神差問了這么一句。
　　尤愈難得愣了愣，接著露出八顆牙，燦爛道：“真的，我天生比別人多長兩顆腎，所以精力旺盛，每天只需要睡四個小時，喝酒千杯不倒，性需求也……”
　　這時候最好就是講話講半句，耍流氓也抓不到證據。
　　顧菡果然嗆了一口，狂咳一通后他抓起檸檬茶猛吸一口順氣，耳朵和鼻尖跟著心里那只小鹿的臉頰一起紅了。
　　靠！原本以為是他開玩笑，沒想到是真的啊……四個腎……四個……
　　尤愈很自然地給自己往回找補：“所以我這種人天生就適合做醫生，日復一日和驢一樣干活身體也沒垮掉，天生的勞碌命喲?！?br />　　“那也是因為你有天賦，老天給了你禮物?！鳖欇章斆鞯馗p松的語調一起下臺階。
　　他不能想歪不能想歪不能想歪，他要矜持，要循序漸進！
　　尤愈對他這沒多大反應的回答聳了聳肩，莞爾道：“就算是吧。”

　　吃完飯，尤愈用濕巾仔仔細細擦了手，把垃圾都收拾掉，帶著顧菡進住院部十二樓。
　　骨外科病區分四層，從十二樓到十五樓都是他們的地盤，細分下來也就是一層一個大科室：脊柱外、手外、關節外和骨創傷。
　　難得有晚上進脊柱外的病人是可以自己走進來的。
　　蘇凌里面穿了個素色睡衣，外面套著白大褂，長發草草盤起，等尤愈和他交接病人。
　　“我說，你也太慢了，我干坐在護士站等你等了半個小時，磨什么洋工吶尤老師，也沒見你站手術臺上敲榔頭的時候也這么磨嘰啊?！?br />　　尤愈不接話，倒是在看清她打扮的時候皺了皺眉：“今天沒人下來查你就準備睡了是吧？現在才幾點？好歹熬到十一點做個樣子行不行。老牛要看到你這樣，又得對著我干嚎：年輕人一屆不如一屆了?！?br />　　蘇凌叉腰：“我今天值24小時班誒，后天休息還得來規培，現在讓我先松松皮不行么。說好了我跟了你們脊柱外你就罩我一輩子的呢，死男人，你考完副高也才過了一年，現在就開始急著倚老賣老嫌棄我了。等我過兩年青出于藍超過你，一定把你的大豬蹄子剁下來下酒。”
　　尤愈沒理蘇凌的異想天開，把急診拿過來的病歷遞給邊上笑著看熱鬧的小馮護士，讓她做入院手續，自己倚在護士站的臺子上，用腳尖從里面頂了把椅子出來給顧菡坐。
　　“護士問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醫?？梢悦魈彀滋旖唤o她補。”他對顧菡交代了句，接著把探頭探腦打量顧菡的蘇凌拉走，“我和蘇醫生聊點其他事，等會兒去找你，幫你重新做個托固。”
　　顧菡點頭：“好?！?br />
　　尤愈半拉半扯著蘇凌回了醫生辦公室，然后第一時間在洗手臺前仔仔細細地用洗手液和七步洗手法又把手洗了一遍，吃完小龍蝦不這樣洗一次手他總覺得有股腥味縈繞在身邊，不自在。
　　蘇凌對著尤愈擠眉弄眼：“尤老師，這你什么朋友?。窟@么關切?！?br />　　“和我不是一路的朋友。”尤愈神情淡然道。
　　“嘖，良家婦男啊？”蘇凌思考了下，點頭道，“人看起來是挺純良的?！?br />　　“明天請手外的李主任下來會診，別和老李頭多說什么，就讓人先下來看看情況。他左手干部這是第二次骨裂了，第一次沒有就診也沒有完全恢復好，我覺得他……”尤愈頓了頓，“很痛。”
　　但是很能忍。
　　醫學尚且把疼痛分為十二級，而在顧菡那里只有簡單粗暴的兩種：痛得過分的和不過分的，得有多倔強或者說得忍了多久的痛才能達到這種意志力啊。
　　尤愈雖然對和患者交流這件事能避則避，恨不得神隱天外天天就蹲在手術室打鐵縫線，但他畢竟是醫者，看不得別人受苦是本能。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這段極其出名的百年前某位醫者的墓志銘，尤愈自認只能做到前兩點，但第三點，也一直是他想要達到的目標。
　　顧菡無意識表現出的對痛的忍耐和妥協，讓人心起惻隱。
　　蘇凌見他如此表情，也跟著正色道：“行，有什么情況我都會通知你?！?br />　　尤愈應了聲，懶散地坐到辦公椅上吩咐道：“等下記得給他打一針地佐辛，讓人睡個好覺。”
　　蘇凌盯了他一會兒，忍不住嘆了口氣：“唉……”
　　“有話就說，唉聲嘆氣的干嘛，我又沒死?！?br />　　“老板啊，有時候我覺得你真挺招人恨的。長得帥成績好還努力上進有目標，一等一的別人家孩子，喜歡你想追你的人能從這兒排到二十公里以外的腫瘤醫院，但你怎么就是……片葉不沾身，誰都看不上呢。你在浪費資源，你知道嗎？”
　　“哦，這都是遺傳?！庇扔炝藗€懶腰，開始胡說八道：“我們家好好結婚過日子了的都短命，想要活到退休就不能談戀愛。”
　　蘇凌翻了個白眼：“別的不說，你妹滕溯剛二十，正豆蔻少女呢，別咒人家好嗎？”
　　“是你開的頭，我就隨便這么一答。蘇凌啊，你好歹是小溯的死黨，能不能別隨便幫她對號入座，盼人家點好行么？我這可是天天積德行善，替妹妹掙姻緣呢?！庇扔犞劬φf完瞎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嗤笑一聲道：“我和你扯這個干什么。開醫囑去吧，我去給人做固托?！?br />
　　八點多，病房幾乎都已經陷入了安逸的沉默。
　　顧菡邊上那床住著個很瘦的小男孩，他眼睛又圓又大，瞳孔很黑，在日光燈下總顯得濕漉漉的，和小鹿一樣。
　　小男孩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病友，只是觀察，還沒鼓起勇氣和他搭話。
　　馮護士了解完他的基礎信息和病史用藥史之后就把人帶到了他的床位，顧菡坐在床邊，一邊聽護士和他講注意事項，一邊用余光打量那個小朋友。
　　要不要和他搭話呢？
　　他看上去很想和我說話。
　　顧菡還在猶豫著，就聽到小朋友對著門口驚喜地叫到：“尤愈醫生哥哥！”
　　六個字，連名帶姓加職業稱謂，尤愈的頭銜還真長。
　　尤愈和小朋友的媽媽點頭打了個招呼，和顏悅色地彎下腰，平視小南的眼睛道：“小南今天怎么樣？”
　　小南濕漉漉的大眼睛里閃著細碎的光芒，熠熠生輝道：“還可以的！我覺得我今天又比昨天好了不少耶！”
　　尤愈淺笑道：“嗯，我相信小南，你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努力地恢復健康，你不會被自己的認真所辜負的?！?br />　　“辜負是什么意思？”小南好學地問道。
　　“就是達不到自己理想中的目標，人會很難過的意思。”
　　小南的大眼睛轉了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這次來沒有穿白色的醫生服，也沒有穿綠色的手術服，那我現在可以稱呼你尤愈哥哥了嗎？”小南眨眨眼，試探道。
　　尤愈莞爾，試著糾正小朋友對他的稱謂：“我比你大二十歲，叫叔叔會比較合適?！?br />　　“嗯……我不要。牛醫生那樣頭發都要變灰的才是叔叔，我還是想叫你哥哥?！毙∧纤伎剂艘魂嚨?。
　　“哈，那就隨你吧。”尤愈對他眨眨眼，起身溫柔道，“我今天還有其他事，不能和你多談了。早點休息吧，小朋友，睡覺能讓你的身體長得更好，更快?！?br />　　小南把被子拉到下巴，乖乖對他點點頭。
　　尤愈臉上笑意未消，轉身對顧菡道：“和我去治療室吧，幫你做托固?！?br />
　　尤醫生做事的時候十分專注，顧菡盯著他因為垂目而格外明顯的長睫毛發愣，尤愈是真的很好看，不笑的時候禁欲冷感，一笑就溫柔得像水花和暖風，對小朋友更是又耐心又平和……
　　天啊，這簡直就是他理想中最極品的男人??！老天爺這是終于眷顧到他顧菡身上了嘛！
　　顧菡無意識地抿唇，原本一陣一陣作痛的手臂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簡易夾板換成了半托著的更穩固的類型，內里用紗布一層層墊著，末了，他還重新用酒精幫他把縫合好的傷口重新消了毒，擦去了針眼上滲出的血漬。
　　尤愈抬頭，正巧對上顧菡看他看到失神的雙眼。
　　他莞爾道：“拆線之前都不能碰水了，還好傷的是小臂，洗澡的時候用保鮮膜或者塑料袋包起來就行，操作難度不大。看傷口情況……三天之后就不需要每天換藥了，畢竟年輕人，血運足，新陳代謝都比較快?！?br />　　顧菡耳廓紅紅的，不住地點著頭。
　　尤愈趁熱打鐵：“骨裂的問題比皮肉傷嚴重，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想請樓上手外科的醫生來給你會診，可以嗎？”
　　“嗯，可以。”顧菡發現自己完全拒絕不了尤愈。
　　“你……”尤愈欲言又止，他舔了下嘴唇，堅定了心下所想，還是開了口：“現在不太好說，但我估計你不需要在醫院住很久，如果你不想通知或者麻煩別人，我可以幫你解決吃穿問題。”
　　顧菡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是看出點什么了嗎？
　　顧菡心想：我的性格對外表現得有那么明顯嗎？
　　“不，這個就真的不用了。”顧菡忐忑地回了神，“等會兒我會讓家人幫我把社?？ê鸵路裁吹乃蛠怼易约阂矔聵琴I些日用品……你真的不用這么操心我。尤醫生，我是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我不是小朋友。”
　　尤愈不知為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著那種深沉的意味又全然消失，他笑道：“病房的浴室八點停止供應熱水，你等下可以去我們值班室洗漱，自備毛巾牙刷，其他都有?！?br />　　“哦，等會兒下樓別忘記買保鮮膜。”尤愈起身把他送出去，接著道，“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希望我遇到的每個人都能健康，醫者仁心嘛，希望你體諒一下。”
　　這次尤愈用“醫者仁心”四個字不是唬人，而是發自真心。
　　不管你是陌生人還是朋友，我都希望你們能無病無災，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