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菡就這樣在脊柱外科住了下來。
他拜托自己一鐵哥們從家里幫他把社保和衣服拿過來,在對方再三詢問:“不要我留下來嗎?真的不要我留下來陪你嗎?你確定不要我留下來陪你嗎?”中無情又客氣地把人送走了。
“不太需要,只是一只手的手骨裂了,又不是半身不遂。”他這么回。
等拎著一袋子東西和新買的日用品回到病房,他在自己的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淺藍色的云朵抱枕和一張便簽。
落款是尤愈。
作為一個醫(yī)生,尤愈的字跡簡直像個變種,他筆畫蒼勁有力且橫平豎直,非常好辨認。和那些內(nèi)行人看了都要眼酸,手寫病歷檢查每次都要倒扣兩百工資的鬼畫符大夫們完全不一樣。
上書:“墊在手肘下會比較舒服。明天來看你。”
顧菡坐到床邊,默默地把這張紙條塞到了錢包里。
如果尤愈天生就是這樣一個體貼的人,那誰也抵擋不了他的溫柔和細心吧?
隔壁的小南已經(jīng)睡著了,顧菡把隔間的簾子拉起來,擋住自己這邊會滲過去的燈光,窩到床上自顧自回味著。
門在這時靜悄悄地打開,小馮護士端著治療盤走了進來,她耳語似的和顧菡說:“蘇醫(yī)生剛下的醫(yī)囑,要我給你打一針止痛針。還有,這是你住院時期要佩戴的手環(huán),我?guī)湍憧墼谟沂帧!?br /> 顧菡點點頭,配合地伸出手。
護士和他核對好了身份,撩開他的大臂,戳了一針——像蚊子叮了一下的感覺,這種程度的痛并不會讓他困擾。
“等下要洗澡的話,你可以去值班室洗,尤醫(yī)生已經(jīng)和蘇醫(yī)生說過了。”
“好的,謝謝。”顧菡依舊點點頭。
馮護士眼也不眨地看了他三秒,張了張嘴又什么都沒說出來,端著治療盤又離開了。
醫(yī)院的蘇醒時間一般在早上五點半,保潔阿姨開始打掃病房,顧菡被吵醒之后就渾渾噩噩地坐在床上醒神。
云朵抱枕被他摟在懷里。
顧菡把腦袋埋進抱枕,總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尤愈身上散發(fā)出來那種味道——從容平和,像樹葉揉碎了之后的清香,不黏膩也不拖沓,既可以春風化雨一樣讓人無法拒絕又樂意隨意坐在地上給剛認識的人剝龍蝦吃。
五點半還是太早了,顧菡的生物鐘開始發(fā)揮作用,意識朦朦朧朧間,他就這樣坐著又睡了過去……
回籠覺比正經(jīng)睡覺要讓人安心得多,等他再醒過來,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床尾站了個尤愈。
他一手插兜,一手提著早飯。
“早上好,顧菡。”
“早,早上好。”還有點沒睡醒。
尤愈熟練地把床位的案板抬起來,接著又把外帶的早飯一一打開放在上面,等顧菡的腦子完全醒過來的時候,一桌子餐點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
“我還沒洗漱呢。”他下意識嘟噥道。
尤愈挑了挑眉:“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起來過了。”隨后他似乎是好奇,又道:“那你平時習慣坐著睡覺?”
顧菡干干地說:“回籠覺……”
偶像包袱千斤重的顧菡有點不想在這時候和尤愈聊天,于是放開抱枕,立馬下床穿拖鞋,他有些懊惱道:“我現(xiàn)在去洗漱!”
剛認識第二天,糟糕的睡相就被人看光了。
顧菡對著衛(wèi)生間鏡子左右端詳了一番自己的尊容,這一臉的油光和雞窩一樣的頭發(fā)……顧菡,你真的有在兢兢業(yè)業(yè)丟人的。
等他洗漱得清清爽爽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時候,尤愈已經(jīng)留下一張紙條走了——“好好吃早飯,等醫(yī)生來會診。”
顧菡把這張紙條也默默收進錢包里。
李主任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有關(guān)尤愈的八卦已經(jīng)傳到了第三個版本。
急診作為全院的八卦中心,傳播任何事件都具有匪夷所思的效率。
他今天一早收到蘇凌要求會診的短信,到了科室開晨會又有夜班同事們言傳身教,老李頭下樓梯的時候基本已經(jīng)了解清楚了這最新版本八卦的具體情況。
前兩個版本暫不可考,但這第三個版本是從他們科錢小廖那里傳出來的,他昨天可是在急診值了夜班,拿的第一手資料,絕對真實有效。
“我聽人說,你在外面撿回來個打架的姘頭?”老李頭坐在尤愈旁邊,一臉淫/笑。
“急診盛傳的版本不是我樂于助人救了個骨折的男人回來么?”尤愈頭也沒抬,一邊翻眼前的醫(yī)學期刊一邊說。
老李頭一手撐臉,一手把他手里的刊物合上:“你認證哪個?”
“反正不是姘頭,我倆不是一路人。”尤愈翻了個白眼,“你有空聽別人嘴碎不如做點正事。”
“關(guān)心你嘛。”老李扶了扶眼鏡,“你和小蔚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想你們找到幸福的歸宿啊。”
“當?shù)斏习a了你還,你先把我哥從急診勸回神經(jīng)外科再和我談幸福論吧。”
“嘶……你這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李頭嗔怪一聲,“小蔚那兒和你的根本性質(zhì)都不一樣,你們啊……”
“各有各福,別操心了。”尤愈站起身,把老李頭送出辦公室,“李主任,請干正事兒去。”
“嗯?你不和我去啊?”
“避嫌。”尤愈解釋道:“我和他非親非故,今天又不上班,有用到我的地方我跟著還行,現(xiàn)在不需要我的時候我還前前后后跟著人家,怕他誤會。你等會兒看完過來和我講一聲就好,我在這兒提前謝謝李干爹親情奉獻了。”
老李頭瞇著皺紋橫生的雙眼凝視了他一會兒,笑道:“你要是在私人感情上也這么有度就好了。”
尤愈雙眼一閉,做了個不想再聽人說話的表情,將李主任請出了門。
有度沒度,除了尤愈自己,誰能說得清楚?
就算是老李頭這和他父母交情過好,從小看著他們長大的老干爹,也開導不了尤家兩兄弟詭異的情路。
顧菡的會診結(jié)果很好。
李主任給了他一劑定心丸,要他別擔心,因為剛骨裂的時候處理得及時所以并沒有造成嚴重后果,舊傷雖然自行恢復了也沒因為這次撞擊而裂開,住幾天院把皮肉上的炎癥消了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yǎng)。
李主任耐心地給他科普了一些簡單的理療知識,接著身體力行地演示了幾種方法,和他約好了下次復診的時間,接著便瀟灑地起了身。
離開之前,李主任那張斯文的老臉上露出一點難以掩蓋的狡黠,他對顧菡眨眨眼說,其實可以不用住院折騰這一趟,但我的號的確比較難掛,可能是尤愈這小子太緊張,關(guān)心則亂又小題大做才折騰這樣曲折的一出。
顧菡對著他不失禮貌地笑了下,心道,我看尤醫(yī)生挺單純就是想讓我住院治病,你們怎么一個個都懷疑我和他有一腿。
八字沒一撇呢各位。
替人博好感或者當僚機的事兒可以先緩緩。
他抱著云朵抱枕躺在床上發(fā)呆,沒一會功夫尤愈戴著口罩走了進來,對著他道:“我?guī)湍惆褌谥匦孪尽Q藥。”
早上顧菡還在打盹,沒看仔細,今天的尤愈穿著淺藍色的襯衫,胸前開兩顆扣子露出鎖骨,他頭發(fā)沒上發(fā)膠,蓬松地頂在腦門兒上,看上去很是休閑。顧菡看不見他的下半張臉,但尤愈平和如同水波的眼睛被框在金絲邊眼鏡里。
他沒見過尤醫(yī)生戴眼鏡,心里腦補了一番全貌,心里的小鹿忍不住花癡一般狂奔——醫(yī)生戴眼鏡簡直是一種標配的性感。
不過,尤愈戴眼鏡的樣子雖然看起來更斯文,但莫名其妙讓顧菡覺得比昨天多了些界限感。
難不成昨晚顧菡吃到的小龍蝦都是他在做夢么……怎么可能!他清醒得很!
顧菡看著眼前的尤愈,腦子里自動閃過昨天晚上垂著眼專注地幫他清創(chuàng)、剝小龍蝦和重做托固的尤愈,心又不爭氣地空了兩拍。
尤愈富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溫柔,他像個玻璃柜里的紳士,具有極致吸引力,正中顧菡的紅心。
雖然尤愈今天休息,但倒霉的醫(yī)務(wù)辦要他九點半去開會,所以他起早給顧菡送完早飯也沒離開醫(yī)院。
尤愈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室椅子上翻期刊,正好看到一篇有關(guān)手工縫合和縫合器的文章,他福至心靈,聯(lián)想到顧菡替他擋的那一玻璃瓶子……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再去看看他好了。
江城附二院的業(yè)務(wù)能力在國內(nèi)衛(wèi)生領(lǐng)域常年排在前二十,是個一等一的三甲大醫(yī)院,像換藥這種技術(shù)含量不高的活兒一般都會交給實習生去做,尤愈也是有很多年沒下到臨床上親力親為了。
他對這枯燥的操作并不反感,所以在蘇凌交代實習生過來之前,就自己拿了換藥包悠哉地走到顧菡的病床邊,上/門/服/務(wù)。
換藥從各種角度上說都是一件很讓人靜心的事情,操作的人只需要放空腦子看著已經(jīng)縫合好了的創(chuàng)面,涂抹碘伏,再蓋上敷料就可以完事兒。
不像在手術(shù)臺上,他需要考慮創(chuàng)口、出血量、釘子該進去幾寸、鋼板怎么固定……這些具體而瑣碎的問題。
尤愈做起這事來很放松。
他不急不躁地做完一切,抬頭又看到了顧菡直楞楞的表情。
他的心思還真是都明晃晃地寫在腦門兒上。
尤愈收好換藥包,一句話喚他回神:“午飯你想吃什么?”
人生三大問題:早飯吃什么?午飯吃什么?晚飯吃什么?尤愈已經(jīng)問了他兩個了。
“我……不挑。”顧菡早飯吃得太飽,現(xiàn)在剛過一小時,還沒消化掉,要他現(xiàn)在想午飯還真是有點困難。
“那我等會兒……”
“你不用!”顧菡打斷了他后面半句,“我可以自己解決吃飯問題,你不用給我送飯,真的不用!”
“行。”
尤愈面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貌似自己的行為給對方帶來了很多困擾啊……
自省過后的尤愈對顧菡點點頭,說:“明天我上班再來看你,等會兒好好掛水吧,兩瓶消炎藥,早晚各一針止痛針。記得吃飯多吃高鈣高蛋白,比如豆類、奶類制品和牛雞魚什么的。”
一個飛快拒絕,一個也不再保持表面客套。
尤愈公事公辦地交代了兩句,就拎著換藥包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點都沒有拖泥帶水的黏膩意思。
不是一路人。
尤愈第一眼看到顧菡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
那人的眼睛在看他或者任何人的時候都很專注,對他甚至另有一種熱烈,好像一張隱隱張開的網(wǎng)。
尤愈很熟悉他的眼神,他很多很多年前也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某個人,只是后來人離開了,他的熱烈也跟著消失了。
這些年有很多人對他流露出類似的眼神,尤愈對此很熟悉,也很習慣。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那些或崇拜或愛慕的眼神里,就好似海中最機靈的一條魚,偶爾和人親昵,但從不和人同行。
尤愈心里很有數(shù),二十八歲還會用那樣熾熱真誠的眼神看人的男人,和他絕對不是一路人。
王道少年漫畫的主角如果和邪典混沌的旁觀者攪和到一起,只會變成不倫不類的三流故事,那不值得。
作為旁觀者的尤愈最好是只在顧菡的故事線上打個醬油就走。
兩條大道交叉于一點繼續(xù)無限延伸向前,沒有開始,直接結(jié)束,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