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兩人互通了姓名,天菜先生姓尤名愈,蚩尤的尤、治愈的愈,見義勇為先生姓顧名菡,光顧的顧、菡萏的菡。
“尤愈?”顧菡試著叫了一聲。
“顧菡。”尤愈有樣學樣,隨后又笑道:“你的名字很好聽。”
“你也……”顧菡想到了“猶豫”、“魷魚”和“有雨”三個諧音,有點兒夸不出口,他這一遲疑就錯過了客套的最佳時機。
尤愈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被諧音困擾,他無所謂地換了個話題:“謝謝你剛剛見義勇為啊,現在像你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
“沒什么,應該的。”顧菡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正經。
他是沖著英雄救美的橋段去的,才不是真的見義勇為。
尤愈稍側過臉看了看顧菡發紅的耳廓,確認了自己剛才的直覺沒錯——這小子是個進gay吧的真gay,而不是誤闖進來的直男,且他貌似有點兒看上自己的意思。
尤愈沒直白地戳穿顧菡的小心思,而是語氣放緩,溫柔道:“快到了,你再忍一忍痛。”
江城夏夜的風很柔,尤愈開車也穩,綿綿的風從車窗外均勻地撫摸到他臉上,顧菡用余光瞥了瞥身邊人,小鹿忍不住在心田里撒野狂奔,他心道:有帥哥陪著,疼痛貌似也不是什么難以忍受的事情嘛。
顧老板一遇上美色,就會活活變成一只拋棄軀體,只顧自己精神世界的雙標狗。
尤愈把車停回附二院的員工停車場,忽然感覺有點恍惚,他這才離開了幾個小時啊,又回來了。
附二院簡直給他下了蠱。
急診樓對他來說是另一種輕車熟路,他親哥尤慰前些年從神經外科自愿流放到急診外科,每天在這兒“醉生夢死”。
尤愈把人直接帶到空著的二號清創室,問顧菡要了身份證去替他掛號。
他前腳走出房間一分鐘,后腳就有個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進來,那醫生一看到顧菡的爪子,就特自來熟道:“喲,行家啊,這固定得挺好的。”
“嗯……謝謝?”
“叫什么名字?”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次性的醫療包和手套,坐到他對面,按程序開始問名字。
“顧菡。”
“嗯?”他停住了,“不是陳聰啊?”
“不,我是顧菡。”
“嗯?不應該啊。”醫生的疑惑聲調直線調高,他離開座位,到門外確認了下清創室的號碼,又扒在門邊,轉回來問他,“你確認護士是叫你到二號清創室等醫生?”
顧菡還沒出聲回答,尤愈的聲音就出現在門外:“我過來的時候看到小曹帶病人在四號等你,你又聽叉了,傻逼。”
“……嗯?我提前接班來幫忙的。話說,你特么不是下班回家了嗎,怎么還在院里?”
“遇到點事兒,現在別和我閑扯,你那病人已經要等得不耐煩了。”尤愈側身進屋,把他往外一推,關上門。
世界安靜了下來。
尤愈把醫療卡和身份證放在一邊,從治療車上層的抽屜里拿出口罩戴上,看了眼桌上前一個醫生放在桌上的醫療包,把缺的針線、消毒劑補上,坐到了顧菡的對面。
“玻璃劃過的口子有點深,還好沒有碎玻璃扎在里面,估計要縫幾針。我先幫你清創,然后我們再去拍個片子看情況,必要的話可能會給你打石膏。對了,剛剛在酒吧你沒喝酒吧?為了保險起見,等下可能要打針破傷風。”尤愈邊說手邊動作,很快就鋪出了一個無菌治療區。
“沒喝酒。”顧菡先回答了最后聽到的,然后回味了下他前面的話,后知后覺地問:“你是醫生,而且是這個醫院的?”
“顯而易見吧。否則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把我的救命恩人帶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縫針啊。”
口罩遮住了尤愈的大半張臉,但他的眼睛明顯因為顧菡這極長的反射弧彎成了月牙狀,星星點點,煞是好看。
顧菡悄悄咽了口口水,佯裝平靜道:“救命恩人什么的有點夸張了。”
“我靠這雙手吃飯的。他要是傷到我的手,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言外之意,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尤愈利落地戴上橡膠手套,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也長,十指交叉將指尖貼合上手套的時候有種莫名其妙的……色氣。尤愈醫生的手白中透粉,醫用橡膠手套如同一層乳白色的膜,朦朦朧朧地隔著真皮和外界,青色的血管如同河流,蔓延在他的手背,透露出一股濃郁的生機盎然。
顧菡覺得自己腦子里有根什么東西開始長歪了,他深吸口氣,閉上了眼。
尤愈淡淡地把視線留在顧菡的臉上,隱藏在口罩里的嘴角勾了勾,用碘伏將小臂上那幾道被割開、幾乎能看見肌肉的傷口消毒之后,他柔和道:“疼不用忍著,和我說,我可以給你打點麻藥。”
“不,不用了,也沒多痛。”
“痛得不過分是吧?”尤愈笑道。
“嗯,閉上眼不看就不想了。”閉上眼聽尤愈說話,顧菡才意識到這位天菜的聲音也十分富有磁性,勾得人心癢癢的。
手臂上那點兒痛算什么,自己心里這點旖旎才是最折磨人的。
“知道怎么轉移注意力,挺好的。”尤愈手上動作沒停,話也不停,“那我們聊點什么把注意力轉移得再遠一點吧,你晚飯想吃什么?”
“嗯?”顧菡沒料到他會冷不丁這么一問,想睜眼的時候感覺彎針扎進了自己的肉里,于是還是老實閉著眼,想了一會兒說道:“想吃煲仔飯和雞蛋羹,要是能配上檸檬茶就更好了。”
“口味很清淡嘛。”尤愈依舊笑著。
顧菡嘟嘟噥噥道:“你不是問我現在想吃什么嚒,我腦子里就這幾樣……”
“嗯,我請你吃。”尤愈的動作越來越輕柔,“不過你還可以想一些更貴的,鮑魚海參、魚翅龍蝦,什么都行。”
“這樣啊……”顧菡聽他這么說,覺得自己胃里空空的,腦子開始不住地跟著冒出食物的圖案,他咽了咽口水,“還想吃蛋黃味的小龍蝦。”
“都可以,等一下就點外賣。有指定飯店的要求么?”
……
尤醫生的針線活做得很好,明顯熟練工,他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操縱著彎針和止血鉗,顧菡覺得每次自己還沒開始痛他就已經縫好了。
小臂上零零散散四個傷口,十二針,不過十分鐘就全部搞定。
遲來的晚餐菜單也在這十分鐘內商量好了。
“可以了,外傷兩周后拆線。”
尤愈把醫療垃圾們分門別類處理好,摘下手套扔到黃色垃圾袋里,又重新幫他把夾板固定上,接著起身拿過顧菡的醫療卡,把身份證遞還給他。
兩個人走出清創室的門,迎面正好遇到剛才那個走錯門的醫生,尤愈叫住他:“哥,幫我開個X片檢查,還有破傷風。”
尤慰看看弟弟又瞄了眼他身后的顧菡,“我就比你早出生那么十幾分鐘,從小到大也沒占你幾聲‘哥哥’的便宜,怎么和欠了你天大的債似的天天被你指使。”
“廢話真多,快去開。”尤愈一點也沒把他這話當回事,反而笑著輕輕踢了下他的小腿,“等下請你吃好吃的。”
尤慰傲嬌地冷哼一聲,接受他的討好,乖乖跑去開醫囑了。
尤愈一直陪著顧菡,從做破傷風皮試到影像科拍X片,他都貼心地跟在顧菡身邊。這位尤醫生的人緣好像很不錯,一路檢查遇到的每一個醫務人員他都能寒暄兩句,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
顧菡就算什么都不說,就這樣在旁邊安靜地看著他,也覺得很放松自在。
他第一次覺得醫院這地方其實不如外表那么冷冰冰,而是鮮活且有人情味的。如果不是尤愈,可能他這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骨裂了,而且不是第一次。”
尤愈拿著X片鳩占鵲巢了急診骨科的診室,邊上值班的小醫生好奇地湊過腦袋,和尤愈顧菡一起盯著LED板上半黑半白的“深度手臂寫真照”看了一會兒,點頭同意道:“的確是哎,但恢復得不算特別好。小哥,你之前也骨裂過?”
“啊……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以前有一陣子我是手臂很痛,后來它就自己好了。”顧菡眨眨眼道。
“你以前是做了什么才手痛的?”尤愈沒去問他為什么手痛不去醫院看,而是迂回地問了另外的問題。
“我就一直瞎忙。”顧菡用完好的右手撓撓后腦勺,“以前喜歡打拳,可能就是那時候骨裂過吧。”
顧菡的語氣簡直可以用云淡風輕來形容,但尤愈的直覺和經驗告訴他,這人的真實經歷不會像他描述里一樣輕松。
骨裂的疼痛和皮肉傷不是一種級別,骨頭受傷所遭受的疼痛用顧菡的話形容就是疼得過分。剛剛尤愈輕觸他手臂他都疼得齜牙咧嘴,那么第一次裂開的時候他怎么可能像自己表述的那樣無痛無感。
不過他也沒過度提問,畢竟每個人心里都有點難言之隱。
“等會兒我幫你重新固定一下,有外傷,就不打石膏了,先托固著看看。”尤愈起身,語氣里多少帶著些安慰,“還好裂得不算嚴重,你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沒什么要緊事可以住院觀察下病情,而且消炎藥需要連續掛三天,省得你來回跑。”
要緊事是沒什么要緊事啦……
顧菡剛想說好,邊上的小醫生扯了扯尤愈的衣角道:“尤老師,急診沒床了,再收就要睡急診大廳了。骨裂回家調養也是可以的,定期復診就行。”
顧菡的“好”從嘴里憋了回去,不尷不尬地對著尤愈眨巴了兩下眼睛。
“那直接收病房去吧,收到我的組里,正好有個空床。”尤愈輕描淡寫。
“你那病區全是脊柱上的毛病,和人家這手骨裂的……”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好嗎?
后半句沒說出口,小醫生看到尤老師警告的眼神,立刻改口:“收,我立刻給你收!”
尤愈滿意地笑了笑,隨后又交代了句:“今天后面值班的是蘇凌,她要是和你扯皮,你就說是我要收的,讓她有事找我單挑。”
單挑是肯定不敢單挑的,誰不知道蘇凌是你尤愈組里的人?要她得罪自己老板,那她以后還要不要在附二院混了。
別看尤老師長得人模人樣的,有時辦起事來真的很刻薄,看來蘇凌以前吐槽他“衣冠禽獸”、“斯文敗類”一個詞都沒用錯。
小醫生一邊幸災樂禍地給蘇凌發信息要她收病人一邊轉身對著電腦操作病例,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還不忘伸出耳朵聽尤愈和顧菡的對話。
顧菡:“如果這么為難,其實我不用……”
尤愈:“沒什么為難的,你就當我在報恩好了。”
顧菡:“那好像也有點……”
尤愈:“如果你是擔心錢的問題,沒關系,我會從頭到尾負責你所有的醫療費用,哦,還有伙食費。”
顧菡連忙擺手:“我,我有醫保的!你不用這樣!”
尤愈抿唇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個風度翩翩的笑容:“住吧,總得看著你沒大問題我才能放心,多體諒體諒我們醫者仁心吧。”
小醫生按鼠標的手頓了頓,心道:尤老師是個很牛逼的外科手沒錯,但他和仁心這倆字有關聯嗎?這人明明恨不得一周五天泡在手術臺上不見清醒的病人,他的仁心難道不是只對麻醉過的病人施展嗎?
小醫生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尤愈,覺得尤老師又變態了一點點。
顧菡被尤愈的“醫者仁心”四個字唬到,覺得自己講道理實在講不過這位尤醫生,只得答應下來。
他雖然從初中開始就在江城生活,卻沒法兒認同自己是江城人。顧菡出生在柳城,他的父母因為工作一直全國到處跑,沒法長期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所以顧菡從小就是由祖輩帶大的。可是老人家總是會離開的,他小學的時候相繼送走了爺爺奶奶和外婆,無奈之下,父母只能把他送到隔壁江城,寄養在他堂哥顧淞家。
顧菡那時候青春期,人小愛鉆牛角尖,就覺得爸媽不愛自己,一心只想把他往外推,所以整個人很孤僻誰也不愿理。顧淞年長他十五歲,性格成熟又穩重,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對他很好,可顧菡不愿意給他添麻煩。
他高中的時候迷上了打拳擊,但不想用父母或者哥哥的錢去學,于是就自己邊上學便掙外快賺錢找老師教。后來有次訓練,不知道哪個發力點不對,一個重擊導致骨裂,他的手臂頓時腫得和蘿卜一樣粗。
老師讓他上醫院看,他勉強笑著答應,實際上卻不敢告訴顧淞,怕他擔心。
顧菡那時候也不過十七歲,少年晚上一個人悄悄躲在被子里上網查骨裂的信息,看到骨裂能自己恢復就真的硬生生熬著痛等身體自我愈合。他運氣很好,骨頭沒有錯位,沒長骨刺,一個夏天的功夫,它們安安全全地再次長到了一起。
但過了暑假他就升入了高三,學業壓力變得更大,埋頭念書的同時,兼職和拳擊都無法再繼續下去,只能遺憾地放棄了那個愛好。
他現在的感覺和那時候埋在被子里糾結的自己有點類似。
顧菡看著很溫順,其實內心又倔又獨,幾乎可以說是“愚公移山”等級的,撞了南墻也要把墻壁鑿穿。
他這些年摸爬滾打當社畜,創業開店,一直奉行不給人添麻煩的原則,寧愿自己多出點力,也不愿讓別人吃虧。所以雖然表面看起來是尤愈要求他住院,他不得不答應,但顧菡心里還是產生了某種不是滋味的慚愧。
尤醫生有點兒過分關切他了,他不知道怎么還這個人情。
而且一說住院,顧淞他們肯定要來探視他,顧菡不想要那種情況發生……
可是,尤愈的眼神讓人沒法兒拒絕。
就算退一萬步,不把尤愈的美色考慮在內,他還是個醫生。醫生說的話就是很難讓人拒絕,哪個正常人會不聽醫生的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