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側畔,野渡無人。
“姑娘。”
寸心低“啊”一聲,轉過頭去。
“姑娘要過江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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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君神殿。
閻王抬袖擦汗,偷眼瞧了上面那位真正的“閻王”,心下打鼓。
楊戩批完了手頭的案卷才抬起頭來,一雙冷眸平靜無波,“三十年,數百人莫名喪生,魂魄無尋,更有鬼差離奇失蹤,此等大事為何如今才報?”
“這……小神……小神想……”——想但能瞞得過去也就不用上報啊。
“回去吧。”楊戩道。
“啊……”
閻王猶在愣神,就聽楊戩吩咐:“哮天犬,隨我去一趟下界。”
哮天犬跟在楊戩身后,經過閻王時下巴一抬,鼻子里鄙夷的“哼”了一聲。
不能不服,狗仗——神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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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渡原是沿江一個不起眼的小渡口,但天下太平時也曾船來人往,熱鬧非常。金兵南下,許多家底殷實之人為避戰事攜妻帶子舉家南遷,而秦家渡卻因一月之內連沉數船,被傳言鬼魅出沒,害人性命,從此便荒蕪了。
白日間也似刮著陰風。
哮天犬不自覺的矮下身子,往楊戩身邊蹭了蹭,后者目視著平靜的江面,覺察出一絲不同尋常,眉心慢慢擰了起來。
“公子。”
楊戩聞聲轉身,見一雙十女子青衣素帶、不施脂粉裊裊婷婷立于面前。哮天犬見有異狀,欲撲上去,卻被楊戩一個咒語暗中定住了身形。
楊戩執扇施禮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女子福身,柔聲道:“公子要過江嗎?可否替小女子將此玉鐲捎與宋郎,請他北來與我團聚?”從袖中掏出一只鐲子,玉色溫潤,一對龍鳳栩栩如生。
楊戩看看鐲子,抬頭對女子道:“自當效力。”
女子施禮,“多謝公子大恩。”轉身離去。
楊戩解了哮天犬身上的定身法,狗兒急道:“主人,那是個女妖!”
楊戩安撫地摸了摸哮天犬的頭:他怎么會看不出那是個女妖?他就是覺得此間有異,才故意斂去仙氣——司法天神一身浩蕩之氣,還真不是隨隨便便哪個魑魅魍魎都敢接近的——引蛇出洞。
合掌,復又張開,玉鐲化為核桃大小的骷髏頭。哮天犬驚得目瞪口呆。
楊戩平端墨扇,拋向江面,扇子在空中轉了幾圈,化成小舟落在江上。
“主人,要渡河飛過去不就行了嘛,坐什么船啊?”哮天犬苦著臉。
楊戩不多解釋,只是撫了撫哮天犬的頭,率先邁上船去。
哮天犬縮著前爪,小心翼翼的用腳踢了踢船,三首蛟不滿,晃了下身子,嚇得狗兒后跳一步,煞白著臉色結巴道:“主……主人,我……我暈船。您……您坐過去,我飛……飛過去不行嗎?”
楊戩搖搖頭,虛點一下,哮天犬“嗷嗚”一聲變回了原型。攝了黑犬,本想夾在肋下,楊戩卻發現后者兩眼一翻,不知真暈假暈了,索性隨手順了順黑犬背上的毛,把他放在腳邊。輕點船板,三首蛟游龍入水,蕩開江面。
長江水勢浩大,到下游處已沒有了通天澎湃、金沙嘯怒,水面寬廣而平靜。待船行至江心,蒙蒙晨霧之下兩邊皆不見岸,猶如一葉孤舟行在海上。
忽然,水中渦旋大作,直欲將船吸入水底,三首蛟拼力抵抗。
楊戩眼見時機已到,一手抓了哮天犬,一手握了變回三尖兩刃刀的三首蛟,順著漩渦,沖入水底。
“嗷嗚,主人!”哮天犬入水才醒。
江底渾濁,目力幾難分辨。
楊戩安撫了哮天犬,張開了神目打探水底,就見一只短劍直刺過來。
“何方妖孽?”來者嬌喝。
“寸心,是我!”楊戩閃開身子,握了寸心的手腕一把將她帶了回來。
鼻子湊到楊戩臉上的敖三小姐終于確定面前那人是她前夫;楊戩退了半步。
“你怎么會在這兒?”兩人異口同聲道。
“我主人來辦案的!”哮天犬理直氣壯,捧著大骨棒向前。
“辦案了不起啊?”敖三小姐大翻白眼,指著哮天犬的鼻子做茶壺狀。
楊戩下意識的扯開一龍一犬。
“哼!”一龍一犬。
“水下情形你都已探明了?”楊戩微皺了眉心。
“沒呢,我剛下來,水下又這么渾。”寸心埋怨道。
楊戩心想也是,他神目之下望見沉舟白骨,寸心這般膽小,若望見這些怕早嚇壞了。“上去再說。”不由分說拉了寸心和哮天犬出水上岸。
蕭索的江岸陰冷得滲人,站在楊戩身邊寸心才感覺安心了許多——她行事魯莽,好奇起來不計后果,但其實膽子小得很。握了手心的玉鐲,寸心轉頭望向楊戩,扭捏著,糾結著,眉毛打了結兒。
“楊戩,我遇見鬼了。”寸心道。
楊戩絲毫不覺得意外。
敖三小姐本是心情不錯,打算到太湖一游,過江時遇到一個陌生女子。女子自稱“秦娥”,請她將一只玉鐲送給她對岸的情郎,望他睹物思人,早日北歸。
“等我回過神來,就不見人了,手上卻多了這個鐲子。”寸心將玉鐲遞給楊戩。她負手自信滿滿的分析道:“我覺此地陰風陣陣,這女子又舉止奇怪,你說哪有這樣托人尋人的?我既不知道她的宋郎是什么人,更不知道她的宋郎人在哪里。”湊近了,神秘道,“聽說這里死過人。”可惜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前夫臉上絲毫表情也無。“所以我才下水查看的。”敖三小姐道。
楊戩只是趁寸心未注意時皺了皺眉,心道:屢教不改,吃的虧還嫌不夠?完全不知對方實力貿然行動,就不怕碰到個應付不了的!
寸心問道:“楊戩你說那秦娥是否確有其人?”
“此事不難,找土地一問便知。”楊戩道。
“是啊,我怎么沒想到!”敖三小姐拍手驚道。
處變不驚的楊戩轉身揉亂哮天犬的頭發,翻下白眼。
秦娥確有其人,三十年前是此地花西樓的歌妓,被一位宋姓公子看中,只等交了銀子就能從良。金軍南下,宋公子一家南遷。算那公子有情有意,匆忙中還不忘交了銀子,并留下書信和一只價值連城的龍鳳鐲給秦娥要她隨后南下。可誰料秦娥竟是個剛烈女子,執意不肯過江。后因被金兵強虜,為保清白,投江自盡。
風塵俠女,令人唏噓。
但此秦娥是否彼秦娥土地并不知道,江里河里的事并不歸他管轄。
與寸心約定太湖見面,楊戩帶著哮天犬二次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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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三小姐坐在船上聽著吳鄉軟語的小調。
“寸心。”楊戩落于船頭。
敖三小姐的視線繞過楊戩向后望去:哮天犬沒來?他怎么可能不跟來?
楊戩撩襟坐下,邊道:“我讓他先回神殿著梅山兄弟備案了。”堂堂狗王竟然暈船,說出去總不怎么好聽。
是這樣嗎?敖三小姐瞇眼看著自己的前夫。好吧,算是吧,他若誠心騙她,她哪看得出來?再看,再看她就要被他溫柔的眼角,微彎的嘴唇迷惑了。
“處置妥當了?”真是廢話,天底下有他處置不妥的事情?
“嗯。”楊戩道。
你就不能多說兩句,不,兩個字?敖三小姐皺眉頭,把腹誹全寫在了臉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寸心問。
楊戩道:“秦娥確是秦娥,不過只是一具軀殼,占有她身體的是此處的河妖,他借了秦娥的故事請人帶玉鐲過江,遇上好心或是貪財的答應他,拿了鐲子,當乘坐的船渡到江心時就會被卷入江底。我已斬殺那妖,也葬了秦娥。”
“原來就是小小河妖啊。”敖三小姐不知深淺道。她前夫心下大皺眉頭,卻未說什么。“鐲子呢?”寸心又問。
江底倒真有一只鐲子,只是……“同秦娥一起葬了。”楊戩道。
“你埋了它干什么呀?我們去找那忘恩負義的宋公子多好。”敖三小姐握拳,義憤填膺道,“我必給他點顏色看看!”
楊戩淡淡道:“凡人之事不可隨意插手。”他雖是個經常“知法犯法”、愛鉆空子的人,但寸心并不能——她若因此惹禍,實在沒有給自己善后的本事。
敖三小姐悻悻,對楊戩的苦心卻是沒有半分體察,狠狠腹誹他拿司法天神的身份壓人——死楊戩、臭楊戩、活該月亮不喜歡你——呸!敖三小姐心下啐了一口,恨不能抽自己一個嘴巴。
不過事后楊戩嚴懲了管轄這一水域的玩忽職守的龍族,敖三小姐卻顯得很有見識,在族人面前說,“犯法在先不能怨天尤人,司法天神只是依法行事。”先秦百家楊戩崇法,這個寸心知道,但她跟了他一千年也絲毫沒有什么法家覺悟,她那么說只不過是維護楊戩罷了。雖然早已不是楊夫人,但在敖三小姐潛意識里還是覺得,楊戩縱有千不好百不好也只能由她說,別人說不得。
楊戩無由知道寸心正想到了敏感的問題,他道:“伸手出來,有東西給你。”
敖三小姐想起月亮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憐楊戩莫名其妙地被白了一眼。不過念在很好奇他會送什么,寸心還是乖乖伸出手來。
楊戩也只好對寸心無常的喜怒付之一笑,伸手拂過她的手腕,紅光一閃。
“什么?”寸心驚奇道。
“護身符。”楊戩道,卻未說明那護身符的載體是他上回七夕買來的紅繩。“有了這個,一般的鬼魅臟邪都近不得身。”他只說了一半,再就是若真遇到危險,他憑借另一根可以及時知道。
當然,楊戩不說一是因為他不想寸心誤會,第二個,或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太了解敖寸心:若她知道無論如何總有他罩著,豈不更加無法無天,到處闖禍?
楊戩料事如神,其實單只是有了這道護身符,敖三小姐心中肆無忌憚的闖禍的苗頭就已經開始冒了。晃晃手腕,美中不足,敖三小姐瞇眼討好道:“楊戩,把它變成紅玉手鐲或是珊瑚手串豈不更好?又實用又好看。”
楊戩皺眉:是的,他忘了,敖寸心對外表美好的事物有著執著的偏好。
“這樣也好,免得我哪天戴膩了。”還算敖三小姐有些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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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答謝楊戩,敖三小姐自告奮勇的說要唱一支新學的太湖小調。
楊戩欣然頷首:其實那一千年里他從沒聽寸心正兒八經的唱過什么歌。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
楊戩搖著扇,微笑如太湖上蕩開的漣漪。
但寸心辭別了楊戩往太湖龍宮探親時,太湖龍女見到她就撲上來抱怨道:“寸心表姐,剛才有人在湖上唱歌,五音不全的,難聽死了。”
原本滿心歡喜的敖三小姐霎地變了臉色。
楊——戩——
(龍鳳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