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據說這便是他爹最后的心愿了,所以娘給他取名叫“小舟”。
又據說他爹真的乘著小舟到了海上,再也沒有回來。
小時候娘是這么跟他說的,當然,騙小狗的。
楊小舟沒見過爹,村里孩子罵他是“沒爹的雜種”,但這種尷尬的身份并不妨礙他樂觀健康地長大,別人拿白眼瞪他的時候,他就開心地看他們翻白眼的傻樣——鄰居奶奶的傻孫子就總那樣翻著白眼。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楊小舟三百歲,屬于童年的記憶也只有數載而已。自從成年以后,每十年換一個地方,換一種身份——不過他經常使用和最喜歡的身份是漁郎。
小舟娘不是凡人,不過她不修煉,也不讓小舟修煉,小舟小心地隱匿著自己些微的法力,以青蔥年少的模樣混跡塵世。在今天之前,小舟只認識一個真正的神仙,不過今日之后,他認識了第二個神仙,過后數百年他都在感慨——“都是神仙,差距怎么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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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br />
漁郎唱著《漁歌子》,雖無斜風細雨,倒真是個桃花流水的好季節。小舟已經三天沒打到魚了,不過家中尚有余糧,也不發愁,仍是樂呵呵地撒網收網,誰知這一網竟網上了一條粉金鯉魚!這可太稀罕了,楊小舟打了這么多年的魚,可從沒見過這么俊的!
拎著網里明顯還在迷瞪狀態的鯉魚,楊小舟由衷贊道:“我說這幾天河里的魚都沒有了呢,我就想肯定是來了個大妖怪把小魚都嚇跑了!”
“大妖怪?你說誰是大妖怪?你才是大妖怪!你全家都是大妖怪!”發春夢的粉金鯉魚猛然驚醒,揮著魚鰭,擺著魚尾使勁撲騰。
這一動陽光下粉金色的魚鱗晶光點點,煞是絢爛,楊小舟繼續嘖嘖道:“原來是你太漂亮,把別的魚都羞走了吧。哈哈!”
“這還差不多?!边@話粉金鯉魚愛聽。“我是誰?我這身粉金鱗在四海,不,三界之內可都是獨一份兒!”
“嗨,”楊小舟鼻尖湊近了鯉魚道,“今天就你啦!”
“嘎——”粉金鯉魚石化,“他,他,他,不是想吃了我吧?我可是西海三……”
楊小舟將漁網一挽,“砰”地將鯉魚仍在甲板上,搖著櫓子唱著歌,船頭激起愉悅的水花?!拔魅角鞍橈w,桃花流水鱖魚肥……”
粉金鯉魚被砸得眼冒金星,心里狠狠慰問年輕漁郎的十八代祖宗!
她知道不能在凡人面前顯露真身,只好打算偷偷在網上扯個洞溜掉。可是……可是……為什么這網不但扯不破,反而越扯越緊,啊喂,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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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楊小舟將鯉魚扔進魚缸,又“撲撲”添了兩舀子清水,正砸在冒頭的粉金鯉魚頭上,這真是龍游淺沼遭蝦戲——雖然也不是頭一回了。
小舟對著魚缸欣賞一番,鯉魚氣悶,搖尾巴拍他一臉水。小舟抹了把臉,更像尋到了寶,他沖進屋里,喊道:“娘,娘,我今天可逮了個有趣的小東西!”
粉金鯉魚懶得跟無知凡人小輩計較,趁他不在,趕快化形開溜才是!
“變!”沒變成。
“再變??!”還是沒變成。
“變變變!!!”蒼天啊,她今天一定栽了,這破魚缸里她竟使不出半分法力!
“都多大人了,還這么冒冒失失!”小舟娘責道。
推門而入的楊小舟見娘親對面還坐了個人,立馬忽視自家娘親,歡天喜地地迎上前,一氣呵成地完成了行禮、表情討好和發問:“楊叔叔什么時候到的?”
那人合了墨扇,點點小舟的額頭,“剛到?!庇中Φ?,“你說抓了個有趣的小東西,看看去。”說著站起身來,走向屋外。小舟知道這是楊叔叔給他解圍,免得他又被娘嘮叨,立馬接道:“在魚缸里?!庇肿鹚?,一臉討乖道:“娘,可好玩兒了,我抓來送給你的!”
小舟娘瞪兒子一眼,“噗”,樂了。
鯉魚掙扎未果,喪氣地沉到水底抹淚:她怎么就這么倒霉呢?第一天出海就救了個天庭罪人,惹了大禍,弄得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在不被家人祝福的凄慘境況下嫁了那個罪人,罪人還總是看月亮刺激她。又好不容易跟罪人離了婚,上趟天庭卻把自己弄成了罪人,禁足西海。再再好不容易從西海放出來,不過出來走走,在河里打個盹兒也能遇上這種倒霉事兒……她幾千年的悲慘經歷啊,這一刻真是歷歷在目,傷透了心了。嗚嗚……
魚缸里十分平靜,水面倒映出一個藍色長袍、白色大氅,金發微卷,五官清朗的人像。那人故意傾了身子往前探了探,似在對別人說話也似朝著魚缸里說:“小舟,這就是你說的有趣的小東西?”
欸欸!這聲音耳熟啊!鯉魚揮著魚鰭浮上水面,瞪大魚眼看清了對面的大神。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英烈昭惠清源道妙二郎顯圣真君??!
“楊戩救我!”撲騰撲騰,水花四濺。
可惜大神聽不懂魚語,他用扇子指指漁網和魚缸,又戳戳楊小舟的小胸脯道:“我送你的這兩樣是防身護身的法器,你就拿它們當漁網魚缸使啊?”那溫柔寵溺又略帶無奈責備的眼神寫著仨字——“敗家子”。
楊小舟嗤嗤笑道:“楊叔叔,我平日總也遇不見個妖怪?!?br />
大神笑道:“那你今天可碰上了。”
“什么?”小舟驚訝。
“丫的!快放我出來,廢什么話!”鯉魚氣得磨牙——當然,魚是沒有牙的。
大神挽起袖子,輕輕地將鯉魚從水里抱了出來。那姿勢真是比某“魚”發春夢的時候還曖昧——“楊戩,知道你摸到哪兒了嗎?”如果魚能臉紅……
楊戩對她笑了笑,射過一道法力,鯉魚旋身一轉,落地時變成了個身著粉金衣裙,頭戴珊瑚寶冠,本來清清秀秀,此時卻“氣得”小臉通紅的姑娘。為了掩飾掩飾以及掩飾羞澀尷尬而準備朝楊小舟發怒以轉移注意力的敖寸心忽然敏感地發現面前畫面的構圖十分之……年輕漁郎挽著相貌端莊的黃衣中年女子,旁邊站著豐神俊朗的某大神,和諧得好像一家人……
敖三小姐認衰地低下頭,心頭莫名其妙地泛酸。
“小舟,這位是西海敖三姑娘寸心,過來道個歉。”
楊小舟雖然只認識楊戩一個神仙,但對神仙的事卻知道一些,西海姓敖的應該是龍女吧,他把人家逮到網里,理應道歉。于是上前作揖道:“敖姐姐,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敖三小姐橫他一眼,指著楊戩不滿道:“你叫他叔叔,我和他平輩,憑什么叫我姐姐?”
楊小舟被敖寸心的大嗓門一震,立即改口:“那……嬸嬸?”
敖三小姐的臉一陣紅一陣綠了。
楊大神的古怪神情中卻透著一絲……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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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
今天是小舟三百歲生日,楊戩特意下凡,本來小舟娘不會讓楊天神下廚,但敖三小姐不客氣地宣稱自己是客人,不下廚,便趕了大神下廚,還留了小舟陪她這個客人聊天,真是……小舟娘看著如同尋常居家男人搟著面條的司法天神,對某些女人羨慕無比。“真君,這個西海的敖三姑娘就是你前妻吧?”
楊戩扭頭看了小舟娘一眼,未置是否。小舟娘放下手中順的菜,倚著桌子道:“我成精時日短,不知道真君以前的事,只聽說過真君有個前妻,并不知是誰。后來真君對我說若要跟大郎做夫妻就忘掉自己是個葵花精,做個凡人,我就更不可能知道神仙的事了。”
楊戩轉身看著她。小舟娘莞爾笑道:“我猜的呀!這有什么難?三界之內有幾個女人敢這么大方地指使司法天神?恐怕是以前‘頤指氣使’慣了吧!”
頤指氣使——楊戩心下十分贊同。
“其實……真君,”小舟娘沉思道,“我覺得她人挺好……”
“是嗎?”
“是?!彼龥]說出原因——愛說愛笑,挺合適你,就像愛說愛笑的我合適沉默寡言的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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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敖寸心盤問著楊小舟。
“你姓楊?”
“是啊?!?br />
“楊戩是你什么人?”丫的,不是真有私生子吧?
“叔叔啊,當然不是親叔叔,不過湊巧我爹也姓楊?!?br />
“你爹呢?”
“沒見過,他是凡人,我出生前就去世了?!?br />
切,誰信?。俊澳愣啻螅俊?br />
“三百歲。”
“三百歲……三百歲……欸?你出生的時候新天條還沒推出吧?仙凡、仙仙、仙妖都不能通婚吧?”丫的,作風不正加知法犯法啊!
“你想說什么!”小舟警覺:他爹是凡人,他娘是花精,他爹娘在舊天條下能夠結合多虧了司法天神的庇護,他不允許任何人對楊叔叔不利!
敖三小姐起身拍拍他的肩,自豪道:“放心,你還不知道在哪兒飄的時候我已經跟楊戩一起殺人放火,呃,不,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拯救黎民蒼生于水火了!”她豎起拇指指著自己,“我,跟你楊叔叔,那可是過命的交情!”
“就你?”楊小舟十二萬個不相信!
“我怎么了?”叉腰。
“沒什么,沒什么,不過就是被逮到網里,扔在缸里連原形都化不了罷了,嗤嗤,都是神仙,差距怎么這么大,你看楊叔叔……”
“你……”敖寸心狠戳他腦門,“小孩子,沒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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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三小姐心滿意足地蹭了一頓司法天神親制的長壽面,并與小舟母子結下了“深厚情誼”,在金烏西墜時與楊戩一同告別。
“楊戩,我可是知道你這個司法天神是怎么當的了,竟然知法犯法,包庇仙凡通婚!哼哼!”敖三小姐得意洋洋地想要拿楊戩一把,沒想到對方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好整以暇道:“然后你想用這個做什么呢?”
捏人把柄自然是威脅人用的,可是她要威脅楊戩什么呢?有人要威脅楊戩她會第一個上去拼命,要說她拿著楊戩的把柄威脅他,那不是搞笑嗎?
“我……”楊戩已經頭前走了,她還兀自懊惱,“喂喂,”敖三小姐追上去問,“那你告訴我你跟那個楊小舟什么關系?別這么瞪我,我可沒懷疑他是你私生子!”——此地無銀三百兩——“我是想,他不會真是你侄子吧?他爹是不是你大哥的轉世?”
楊戩頭前走,敖寸心小跑著追。
“不是?!睏顟旌鋈晦D身。
敖寸心一鼻子撞他身上,退后兩步揉著鼻子“嗯哼”道:“不是?那也一定有些淵源,不然你干嘛對他們母子這么好?送他法器,還給他過生日……”她偷眼去瞧楊戩的臉色——他們相處了那么久,自然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能輕易提,比如楊蛟,可見楊戩并未有怒色,敖寸心又壯了膽子道:“你可有短處在我手里呢!我今天倒這霉,丟這臉還不是你送給小舟的法器害得?你總也要補償下吧。還有,你又撞了我的鼻子——龍鼻子,還還有,你上次給的那個破護身符這次怎么也沒管用?楊戩,你就從來沒把我當回事……”怨念啊,強大的。
“張子甲?!?br />
楊戩不想說的時候,敖寸心有一萬個理由他也不會說,想說的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如果一定說有,那就是今晚的夕陽真好,夕陽下的人也很好。
“誰?”敖寸心仰著臉一臉毫不以賣呆為恥地追問,“張子甲是誰?”
楊戩望向天邊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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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甲是誰?這個名字久到連楊戩都快淡忘,直到他追查到私配凡人的葵花小仙。那個叫楊允的凡人仍然驚人地與他的前世相貌相似,沉默寡言,以及眉宇間總有化不開的憂愁。在王母咬牙切齒地要“剎住天庭思凡之風”時,楊戩知法犯法,包庇罪犯。小葵花是個明事理的人,不讓修煉就不修煉,讓做凡人就做凡人,甚至不會請求楊戩為丈夫增加陽壽——如果他多活一月,就能見到小舟了。
……
“我這一縷殘魂從來都沒有入過地府,這么多年,投的都是‘死胎’?!?br />
“當年對姑姑和你們做的一切,我心存愧疚,卻也無可奈何,死在你的斧下,我沒有怨言?!?br />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留下,現在終于明白了?!?br />
“為了等到阿葵,懂得情與理、法與愛,為了等到你,和你說這些話?!?br />
楊允魂魄離體后,對楊戩說了這番話。
楊戩沉默良久,問:“以后你打算去哪兒?”
“東海?!彼钏寄畹臏群头錾?。
“你到不了。”楊戩知道這縷殘魂來日無多。
“我知道。可一切都了結了,只要朝著東方,到不到都無所謂。”
“他們呢?”
“楊允”深深望一眼守著他“尸體”的身懷六甲的妻子,長嘆道:“在她決定愛上凡人的時候,這些就已經注定了。楊戩,如果有一天你希望天條允許仙凡通婚,就必須為所有可能的后果負責,不是所有人都像阿葵這樣明事理、無所求,他們想要的會更多,想要丈夫和妻子長生、想要子女成仙。你要三思。”
……
“小舟”的名字是楊戩取的,小舟娘說小舟爹生前沒給孩子取名字,楊戩說小舟爹了結了塵緣,靈魂去了海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是他最后的心愿”。小舟娘說“真好”,于是小舟就叫了小舟。楊戩思慮再三,沒有告訴小舟娘小舟應該姓張——平凡的存在是最大的保護,既然不知道,就什么都不要知道。
至于楊小舟,即使從小沒有爹,也并不妨礙他開朗健康地長大。小舟娘是向陽花,楊小舟覺得他大概是繼承了娘的性格——給點兒陽光就燦爛。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br />
這種自由他爹到死時才得到,他楊叔叔到如今也沒得到,誰能說楊小舟不是幸運、快樂的呢?
?。钚≈弁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