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走在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中間的敖寸心顯得格格不入。
有一年她心血來潮鬧著要和楊戩過七夕,后者起初不大愿意,但終究還是抵不住她軟磨硬泡,答應了。寸心心情極好——他難得陪她出來走走。其間看見有情侶買了紅繩拴在手上,她嘴上不說,卻孩子似地賴在攤前不走。楊戩倒也體貼,買了給她,她揪起袖子亮出手腕,他雖皺著眉,卻還是親手給她系了。
一買就是兩根,成雙成對。楊戩正想將剩下那根揣進懷里,卻被她搶了過來,非要他也系上,然而后者的耐心顯然已經瀕臨極限。
“大男人,戴它做甚。”
又是那種嫌惡的表情,寸心覺得楊戩根本不是嫌惡那根紅繩,而是嫌惡她!
扯了自己手上的紅繩仍在地上,踩了兩腳,又用力碾了幾下,跺腳轉頭就走。周圍一片唏噓,寸心知道有人圍觀,她才不管,也不管身后楊戩的臉色……
敖三小姐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只有老人才總愛回憶從前。
可不就是老了嗎?都是做姑祖母的人了啊!敖姑祖母“嫌惡”的看了一眼懷里一直啃著小拳頭的娃娃。
這孩子是西海摩昂太子的長孫女,在四海,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來是因為她是西海的長子長孫長曾孫女,二來則是因為她那對沖破門第、自由相戀、珠胎暗結在前、逃家私奔在后、被捉拿歸案卻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飯,逼得西海的家長不得不同意了兩人婚事的西海長孫和天鏡泉明水公主——她爹她娘!
大著肚子成的親,沒過多久就有了孩兒。生的雖不是龍子,卻也是那輩里第一個孩子,于是原本出身不高卻“母憑子貴”的明水公主水到渠成的坐穩了西海長孫妃的位子。而西海長孫也總算在爹娘面前揚眉吐氣:爺娘疼孫不疼兒嘛。
敖三小姐不得不感慨:她當年已經夠叛逆了,如今的孩子還真是……不但如此,撒起慌來眼都不眨。哄著她出來游玩,一進城就把孩子塞給她,找個借口離開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二人世界,甜蜜快活去了。合著讓她看孩子呢!
后知后覺的敖三小姐才發現:今天是人間的七夕!
“唉,你爹你娘快活去了,不要你了啊。”
“還吃還吃,你不難過啊?”
“沒爹滅娘不如草,真可憐。”
“也就你姑祖母我心腸好,疼你喜歡你照顧你。”
“記得將來不養你爹娘也得孝順我!”
……
敖三小姐對著完全聽不懂她話的孩子碎碎念,被變作了嬰兒模樣的小幼龍卻只對自己忽然變成軟軟一團的龍爪好奇,放在嘴里從不同的角度啃下去,嗓子里發出“咕噥咕噥”愉悅的聲音。啃著啃著抬頭看了一眼,眼神純良無辜。
完了,敖三小姐心叫不好:她被俘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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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遙遙看見一對璧人的背景的敖三小姐忍不住贊嘆,但待看清是誰之后她恨不能咬掉舌頭的收回那句話——楊戩和嫦娥。
生氣沒有立場,傷心太沒出息,祝福沒那么大度,無視沒那么近視的敖寸心立在那里,百味雜陳,卻又空落落的。娃娃伸了小手掌撫摸她的臉。
濕漉漉的。
“敖囡囡!”敖三小姐驚叫,趕緊騰出一只手拿了帕子擦臉,又擦了擦囡囡的小拳頭,抱著孩子向相反的方向走了。邊走邊絮叨:
“囡囡啊,將來姑祖母一定給你找個好男人,長得要像他一樣帥,脾氣像你東海八爺爺一樣好,對你像你爹對你娘一樣依順,”搖搖娃娃的手,“好不好?”
其實一個字也沒聽懂的奶娃子,咧嘴笑了。
此地是蘇州,一家團聚的牛郎織女借了百花仙子的寶地說要置酒答謝楊戩——楊嬋如是說,不過真正的用意卻是要撮合自家兄長與嫦娥仙子。畢竟新天條允許神仙婚配,而且他二哥又單身多年無人照顧,更重要的是,楊戩喜歡嫦娥。
再者,沉香和小玉的孩子都滿地跑了,楊家也該有后了。
楊戩第一眼就知道楊嬋肯定瞞了事兒:新天條出來也有些年頭了,牛郎織女現在才想起謝他,而地點還選在了他們夫妻并不相熟的百花仙子的地盤,絕對有問題。看見嫦娥,他已明白,然后不出意料的一大群人走著走著都走散了,只剩下他和嫦娥。對此安排,楊戩說不上反感,卻也說不上高興。
他少年時對嫦娥是感激,甚至由感激而向往,但在娶了寸心之后,便不允許自己再有其他想法,只一心一意將寸心放在妻子的位置上。直至和離,才隱約又覺得自己愛的是嫦娥,娶寸心只是報恩。收藏耳環,豎旗為妖,打碎玉樹,華山水牢的最大夢想,凌霄寶殿的冰釋前嫌——楊戩想苦笑:當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望月千年“夙愿”得償的時候,他對“觸手可及”的幸福卻不確定了。
嫦娥被眾人“陷害”地與楊戩單獨相處,也不甚自在。她曾與瑤姬長公主平輩論交,起初指點楊戩那是以對故人之子的心態。可漸漸的,曾經的那個孩子法力心機已全然在她之上。為保沉香她不得已利用了他對她的感情,可無論冷嘲熱諷還是冷言冷語,他總能輕輕松松地擋她回去,比起他,她倒是顯得幼稚了。
那天楊嬋有意無意的說:對于神仙,年齡沒什么重要。
年齡不重要,嫦娥也這么覺得,但她跟楊戩之間并不是年齡的問題。
說不清楚……
嫦娥盡量將注意放在街邊小攤上,何況那些小玩意兒本也是女人喜歡的。
楊戩站在嫦娥身后,環著手臂,若有所思:是不是女人都熱衷于這些東西?有年寸心也賴著要買,他依她買了。她要他戴,他不同意,她便不高興了,扔在地上還加了幾腳,那之后再沒央著他過什么七夕。
“公子,小姐,買根姻緣線吧,看兩位郎才女貌,真真一對璧人啊。”
正是敖寸心看到的一幕。
小販熱情的招呼,嫦娥這才意識到對方賣的是什么,臉頰緋紅,忙推說“不買不買”,頭前走了。小販看著莫名其妙:如此般配,難道不是情侶?
楊戩信手拈出兩枚銅錢扔給還在發愣的小販,徑自取了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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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橋會。
此鵲橋非彼鵲橋。也不知什么人出的點子,在河上架起一座“鵲橋”。可不白上,明擺著賺錢,但偏有許多人爭著搶著圖個應景,過橋一游,眼看小小木橋就要支撐不住。
“哎呀!”不知誰先驚呼一聲,橋上一片慌亂。
敖三小姐抱著大侄孫女恰好經過,眼見這橋要是塌了,橋上的人可真得全變落水“鴛鴦”,顧不得想太多,把娃娃往旁邊攤上一放,化身龍形飛架兩岸,隱了身形托住木橋,待橋上的人全都安全到岸,才撤身離開。
木橋“咔嚓”一聲,當中斷裂。
回到岸上,看著被救的眾人,敖三小姐深感自己干得漂亮,拍拍兩手,露出個大大的笑來。不過,少了點兒什么吧?
“囡囡!”寸心驚呼,四下尋找。
只是片刻,孩子已不見了。
拉著附近的人問,得到的卻只是搖頭。怎么辦?怎么辦?寸心慌了怕了:弄丟了囡囡,她不用回西海了,不用見大哥大嫂侄子侄媳了,干脆,也不用活了!
哭,縮著身子哭,她覺得很沒用,可除了哭還能怎么辦?
從小她便沒用,打不過搶不過,在家里只能讓哥哥姐姐讓著寵著;成了親還是沒用,疑神疑鬼吵吵鬧鬧,沒讓楊戩過過幾天舒心日子,最后還逼得他做了那勞心勞力又被人怨恨的司法天神;好不容易和離之后家人待她都好,想盡辦法的不讓流言蜚語進她的耳朵,可她依然沒用,看個孩子也能看丟!
哭過了,還是要找。
“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娃娃?”身后有個聲音。
寸心轉身,見是一個滿臉皺紋白發蒼蒼的和藹老婦。
“婆婆看見了?孩子被誰抱走了?”寸心急問。
老婦笑道:“我瞧見一個俊少年和一個粉衣姑娘把她抱走,往百花園去了。”
“多謝婆婆。”寸心大喜,剛要轉身卻想到蘇州百花園乃百花仙子在下界的封地,可不是尋常老婦能知道的。看著老婦,寸心問道:“您是……土地婆婆?”
老婦頷首微笑,“你救了‘鵲橋’上的人,是個好心的姑娘。”
寸心再次感謝,轉身疾奔百花園而去。
老婦拄著拐杖,一步一咳的轉到一棵老槐樹后,“嘻嘻”一笑,變作一個嬌俏的紅衣少女。
“小紅娘,你可知道那人是誰?”樹上一人白衣白靴,年輕俊朗。
“老月老,我當然知道,是西海敖寸心啊。”紅娘道。
月老從樹上跳下來,不滿的挑挑眉——他很老嗎?誰規定月老一定是個白胡子老頭,不能是個英俊小伙?天條里都沒那么說!(請自動帶入孫小白)
“你可知道楊戩現在就在百花園。”小丫頭你活膩了。
“我知道。”紅娘滿不在乎,“可我說的是事實,你忍心看人因為救人丟了自家孩子而心急如焚嗎?誰叫劉沉香多事,抱了別人的孩子,怪也怪不到我頭上!”
“嘖嘖,強詞奪理,想給司法天神和他前妻牽紅線才是真吧?”
紅娘慧黠道:“說真的,牽了幾千年的紅線,你不覺得這對最有挑戰嗎?”
“嗯。”月老捏捏下巴,笑得很壞心,“要是楊戩知道了,你可死定了。”
紅娘一掌拍上去,“敢讓楊戩知道,你也別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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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喜歡搖尾巴,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尾巴被變沒了,仍左一下右一下的扭著屁股。楊嬋、沉香、小玉、百花、聽心、牛郎織女等看著娃娃,圍成一圈。
“哪兒來的孩子啊?”嫦娥進門便問。
沉香轉過頭來,“嫦娥姨母,你回來了,舅舅呢?”往嫦娥身后望去。
小玉氣得踩他一腳:這么說明擺著是我們故意制造機會嘛!傻沉香,笨沉香!
“和你們一樣,走散了。”嫦娥淡淡一笑,上前去抱娃娃。
眾人對視,無不有些失望。
楊嬋心嘆:我的二哥呀……
楊戩過了片刻才到,注意力自然也放在了娃娃身上,與眾人不同,他是覺得這孩子的神情動作很是古怪,神目張開,小龍頓時現出了原形,搖著尾巴。
“囡囡!”聽心驚呼,掐了小龍的胳肢窩舉起來上下左右前后檢查了一個遍。
“四公主認識這孩子?”百花問道。
聽心便講了孩子的來歷,至于她爹她娘的事跡倒沒好意思宣揚。
先不管這孩子怎么會被丟在路邊,小孩兒見得多了,幼龍倒是頭次見,眾人大感新鮮。三個孩子,牛牛、牛妞和茶盤,也爭著要抱。
牛牛和牛妞是牛郎織女的一雙兒女。
茶盤是沉香和小玉的兒子。
沉香聽說當年爹娘因為一個沉香木茶盤走到一起后大為怨念為什么不給他叫茶盤,而叫沉香——人間的習俗,孩子的名字取的越俗越難聽才能越健康越順利,譬如狗蛋,二傻,大牙,沉香的朋友都是這么叫的。
“怪不得我救母救得如此艱辛,原來是名字取得不好。”沉香感慨萬千的總結道。說這話時,小玉順手打了他的腦袋,“你還艱辛?有舅舅為你操心受累,還不知足!”沉香傻笑:他當然知足——知足常傻笑。
不過小名還是定下來了,叫茶盤,好養活。
茶……雖然楊戩每每聽得眉毛打結,張不開口,但不能否認茶盤虎頭虎腦,十分討喜。見了外孫的舅公也就沒時間理會那對瞎胡鬧的小夫妻了。
茶盤抱著小龍,笑得口水直流。
楊戩一旁悠悠打著扇,笑如春風。
一家人,幾個孩子,便是幸福了吧。
敖三小姐被百花園的小花仙引到花廳時正看見這一幕——劉氏茶盤抱著她家囡囡,張嘴要啃。寸心氣勢洶洶,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搶了小龍。
茶盤不樂意了,哇哇大哭。
眾人或沒來得及反應,或反應過來,如楊戩,卻不知該說什么:畢竟孩子是西海的,雖然寸心惹哭了茶……盤,但他向來以為男孩子不用那么嬌氣。
“寸心,你惹一個孩子干什么?”只有聽心方便開口。
敖三小姐護著侄孫女理直氣壯的大喝一聲,“我家這條可是雌龍!”
眾人窘了。
寸心謝過沉香小玉,抱了囡囡略述了經過,然后她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百花盡地主之誼道:“既然來了,坐坐吧,坐坐吧。”
無意識的瞟了楊戩、嫦娥一眼,“不了不了。”她可不愿做多余的人。
楊嬋也道:“咱們許久不見了,敘敘舊嘛。”畢竟也做了千年姑嫂。
“真的有事,囡囡她爹娘還……”等著她嗎?剛剛明明還抱怨他倆不負責任,把孩子扔給她的啊。敖三小姐的謊有些圓不下去了。臉紅。
“坐坐吧。”楊戩接話。打著扇,笑得云淡風輕。
他居然留她,有那么一瞬,敖三小姐感動得想要落淚,不過下一刻這感激便煙消云散,因為楊戩笑著說——“孩子們都喜歡和囡囡玩兒呢。”
“咯咯。”敖三小姐聽見自己的牙,響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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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橋塌了,臨亂之時不忘對方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只顧自己逃命的假鴛鴦各奔東西。鵲橋會變成了驗金石,也不枉了那些銅錢吧。
人,總要經歷些事和時間才會知道彼此的重量。
(鵲橋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