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點鐘,看水澆地的人們到了換班的時候。村口上、井臺上、茂密的青紗帳里,這里喊那里叫,搖晃著手電光和燈籠影。一陣嘈雜聲過去,田野上又變得靜悄悄的,蟋蟀的叫聲顯得特別清晰。
大槐走在靜靜的田野上。當他穿過城西那片玉米地,走上護城河堤坡的時候,隱約看見河對岸蹲著兩個人影。天上沒有月亮,柳枝遮著他們的臉。他是護秋的,自然要盤問一下。
“誰?”
河對岸沒有回答。大槐彎下腰,又問了一聲:
“那是誰?”
“我,小果。”柳樹下站起一個姑娘,苗條的身影,清脆的嗓門,說話好像帶一點氣。
“干嗎哩?”
“澆地來,剛下班?!?/p>
“為什么不回家去?”
小果不耐煩了,大辮子一甩,沖口說:“我不想回家,我不樂意回家,我和清明談戀愛哩,你想聽聽嗎?”
大槐愣了一下,趕緊走下堤子,灰溜溜地走了。小果仰著下巴笑起來,笑得特別響,很怕大槐聽不見似的。
清明臉皮薄,大槐盤問他們的時候,他躲到堤下去了。他望著小果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兩年前,大槐和小果相愛過,但是沒有成功。大槐心里嫉恨,就在討論小果入團的時候,聯合了幾個團員挑剔小果的毛病。他們說她愛打扮,愛俊俏,口袋里常常裝著鴨蛋鏡兒,一冬天搽兩瓶雪花膏,思想不健康。小果呢,好像和他們作對似的,越打扮越俊俏了。經過一年的接觸,清明也覺得她的心性不同于一般的鄉下姑娘。比如談戀愛吧,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有什么話滿可以到家里去談;可她偏不,她說在家里談和在野外談有不一樣的意味兒。野外有河,有柳,有花,有草,比城市的公園也不差。清明對她這種如花似水的性格,好像也不放心。聽見大槐走了,他才走上堤子說:“小果,你不要總是惱大槐他們,自己也該注意一點?!?/p>
“注意什么?”小果臉色一變,“我不過就是愛說愛笑唄,我不過就是愛打扮唄,愛說愛笑愛打扮妨礙四個現代化嗎?他不叫我入團,我不入,叫他奶奶去入吧!他奶奶不愛打扮,不愛俊俏,不照鴨蛋鏡兒,不搽雪花膏,思想可健康哩!”說完笑得彎下腰去。
“可是,剛才呢?”清明沒有笑,“剛才也太過分了吧?大槐和我是鄰居,我們都在團里工作,你那樣說話有利于團結嗎?我們是新時代的青年,我們要有新的道德,我們不做那種雞腸小肚的人……”
小果低下頭,又偷偷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我笑你哩?!?/p>
“我說得不對嗎?”
“一句話,用了多少‘我們’?”她咬住嘴唇,才沒笑出聲。
小果愛說愛笑,也愛用心思。她回到家里,已經是后半夜了,她坐在葡萄架下,一句一句尋思著清明的話,一點也不瞌睡。夜露從葡萄葉子上滴下來,打濕了她的頭發……在姑娘們心里,情人的話大概就是真理吧?
過了幾天,小果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臉色發黃,眼睛有點浮腫,整天睡不醒的樣子。人們都很奇怪,清明也不曉得什么原因。
一天黃昏,清明在村北一個井臺上找到她。社員們已經收工了,她正在水池子里涮腳。
“小果,身上不舒服嗎?”清明關心地問。
“心里麻煩?!毙」吐曊f,嗓子有點沙啞。
“好好的,麻煩什么?”
“那天黑夜我又辦了一件不是人的事……”
清明心里明白了,笑笑說:“今后注意就是了,何必這樣?”
“我呲打了人家,可人家也沒忘了我?!?/p>
小果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團兒。清明展開一看,上面畫著一個蘋果,那蘋果有眉有眼,有鼻子有嘴,笑嘻嘻的十分可愛。
“這是誰畫的?”清明皺起眉問。
“大槐?!毙」椭^說,“那天黑夜隊里開會,他不住偷偷看我,看著看著,他就畫起來了……”
“流氓,簡直是流氓,哪里像個新時代的青年!”清明大聲罵起來,嘴唇氣得發抖。
小果猛然抬起頭,吃驚地望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愣了一會兒,她從水池子里跳上來,一把奪去那片揉皺的紙,扛起锨,拿上鞋,光著腳丫兒鉆到玉米地里走了。清明叫她,她不理,肩膀碰得玉米葉子嘩嘩地響……
從那以后,小果總有十幾天不再理睬清明。清明偶遇見她,她就故意躲開走。一天黑夜,清明約她到西莊去看電影,她冷冷地說:“沒工夫。”可是散了電影,清明卻在回村的路上看見她甩著兩條大辮子走在自己前面……
清明痛苦極了。一天傍晚,獨自來到河邊,看見那棵伴著他們度過許多甜蜜夜晚的柳樹,心里就更煩亂。他朝堤坡上的草叢里一滾,伸手折斷一截柳枝,一片一片地撕扯著上面的葉子……
“新時代的青年,心里難受嗎?”
忽然,柳樹后面有人哧哧地笑。清明一看,竟是小果。他又高興,又生氣,身子一扭說:“該死的,一輩子別理我了!”
“我問你,心里難受嗎?”小果笑嘻嘻地走近他,“難受就說難受,甭裝蒜,我不罵你流氓,也不說你思想不健康。難受嗎?”
清明眼睛一亮,一下子明白了小果冷淡他的原因。人有各種感情,藕斷絲連也是一種感情。那天自己為什么要罵大槐呢,并且罵得那么狠?想到這里,他嘿嘿笑了一下,心里變得十分開朗;然后話題一轉,談起他最愉快的事情。他說大隊最近要派他到外地去參觀,大槐也去;村里不但要大力發展養魚、種藕,還要學習養珍珠,那是一項很大的收入。他還說他從外地回來的時候,一定要捎一雙她最喜愛的那種桃紅色尼龍襪子,讓她結婚穿。
“今年就結婚嗎?”小果問。
“新房已經準備好了?!鼻迕鞲吲d地說。
小果臉上沒有一點喜色,嘴里叼著一片柳樹葉子,兩眼望著對岸那片黑沉沉的玉米地發呆。沉默了很久,忽然說:“清明,你還記得大槐他三姑在大街上唱秧歌那件事嗎?”
清明默默地笑了一下。他記得,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大槐他三姑剛剛結婚,丈夫因為說了一句“背時”的話,就被村里的造反派抓去游斗。新娘子急瘋了,天天黑夜赤身露體,在大街上唱秧歌。孩子們好像看耍猴兒似的,有的朝她頭上揚沙子,有的用彈弓子打她。清明和小果也是兩個小觀眾,每當她唱完一段,他們就拍著巴掌哈哈笑說:“再扭一個!再唱一個!”
“你提她干什么?”清明撲閃著眼睛問。
小果忽然站起來,冷著臉說:“我總覺得我們這一輩人從小就不學好,也不曉得什么原因。現在我長大了,好像一覺兒睡醒了似的。那天黑夜你不是也一口氣用了好幾個‘我們’嗎?”
清明想了一下,說:“那和我們結婚有什么關系?”
小果沒有立刻回答,慢慢走下堤子,順著小河向北走。清明跟著走去。田野里很靜,只有蛐蛐兒歡快地叫著;河水鏡子一樣明凈,天上的星星撒滿一河。她走著走著,忽然又變得歡喜起來,仰起臉兒說:
“你看,天上的星星們多好呀,我照著你,你照著我,大家都閃閃發亮,真好。”
清明沒有心思觀看星星,心里有點急躁地說:“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今年咱們不結婚了?!?/p>
“什么?”清明眉毛一豎,站住了。
小果仍然慢慢走著說:“這幾天黑夜我凈做夢,一閉眼就夢見咱們結婚那天的景況了。咱家院里人來客去,歡天喜地的;你那鄰居呢,我夢見他早早起來,飯也不吃,臉也不洗,就躲到村外去了,在草坡里孤零零地躺了一天,和你剛才那個臟樣子差不多?!?/p>
清明這才明白了她的心意,他說:“為了大槐,難道咱們就不結婚了?”
“慌什么?”小果嗓子很低,很甜,“我已經得到可靠消息,他三姑開始給他介紹對象了,西莊的閨女,一手好活兒,就是臉上有點雀斑。大槐年歲不小了,那閨女也有意,他們不會談得很久。咱跟他們摽了!”
“什么叫摽?”清明問。
“等他們結了婚,咱們再結婚,省得我再做那不好的夢了?!?/p>
清明站住腳,望著滿天星星笑了。他覺得小果想得很天真,很美好,又很實在。但他一時拿不定主意,遲了一會兒才說:“小果,說心里話,你對大槐到底是什么看法?”
“我對他看法不錯?!毙」拱椎卣f,“他白天種地,黑夜護秋,中午還要寫黑板報,他做的工作比你不少。”
“你把他夸得那么好,和他結婚去吧!”清明生氣了,心里酸溜溜的。
“我是挑女婿,不是選勞模!”小果斜了他一眼,“我不喜歡他那性格,整天板著臉,和他談戀愛跟審官司差不多,小兩口過日子,沒個逗打勁兒,有什么意思?”
“我呢,我有逗打勁兒嗎?”
“多少有點,你比他強?!?/p>
“你還喜歡我哪一點?”
小果輕輕一笑,瞅著他的臉說:“我特別喜歡你那一對眼睛,眼角微微向上吊著,那叫鳳眼兒,越看越好看?!?/p>
清明聽了,心里十分舒服。稍一停,他突然說:“小果,你過來!”
“干什么?”
“我叫你好好看看!”
清明說著,忘情地張開胳膊,小果急忙一跳,躲開他好遠,強硬地說:“今年不結婚,摽得住嗎?”
清明笑笑說:“摽得?。 ?/p>
小果也笑了,這才向他走過去……
真的,他們說到做到。那年臘月,大槐結婚了,娶的就是西莊那個閨女。清明常常到他們家去串門,他們在一起勞動,在一起做團里的工作,變成了很好的朋友。第二年正月十六,清明辦喜事了,大槐兩口兒熱心地做了娶客。據說孩子們要扒新娘子鞋的時候,大槐像娘家人一樣在一旁守衛著……
(發表于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