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勤”是我們村社員趙小亂的綽號,一二三的三,勤快的勤。讀者也許要說,這個綽號倒不錯。且慢,你道是哪三勤?干活的時候,吸煙勤、喝水勤、拉屎撒尿勤。
隊上有這么一個人,愁住了干部們。抓生產的副隊長趙金貴天天和他打交道,更是頭疼。別的不說,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沒一天按時上工的時候。往往是社員們鋤了半壟地,他才光著膀子,光著腳丫,嘴里叼著紙煙,大模大樣下地來了。你來硬的他來軟的,你來軟的他來硬的,滑毛吊嘴滿不在乎。
“小亂!這么晚才上工?”
“嘻嘻,這還早呀?”
“你過來,咱們談談。”
“談談?耽誤了生產你負責呀!”
趙金貴沒辦法,常常向老隊長訴苦,他說他領導不了趙小亂。
老隊長名叫張仁,五十多歲年紀,矮胖身材,壽眉星眼,說話絮絮叨叨,對人十分和氣。村里最亂的時候,他把隊上所有的人都從心里過了一遍。小亂雖然性野,卻不作惡,只是別人喊打倒誰,他也喊打倒誰。這孩子爹娘死得早,自小沒人管教,才生出那一身毛病。年輕人好比小樹,只要勤修剪,就能長好。他根據這種認識,在小亂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平時看見他一點優點,就當眾表揚,并且注意聽取他的意見,千方百計暖他的心。
可是,小亂并不領會這片心意,還短不了戲弄戲弄老漢。那年割麥子,他累了,便走到張仁跟前說:“大伯,我想提個意見。”張仁忙說:“提吧!”他一本正經地說:“當干部不能光抓生產,越忙越要突出政治。”張仁聽了,覺得有理,就把大家召集到樹涼里讀報紙。小亂呢,朝麥個兒上一滾,呼呼地打起鼾睡。報紙讀完了,他也醒了,伸腰張嘴打個哈欠說:“哈,學習這玩意兒真頂事,不累啦!”說完還向張仁吐吐舌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張仁是個老黨員,做工作不怕困難。白天受了戲弄,晚上又去找小亂,想跟他談談心。
小亂住在村外,一處獨院,四外就是田野。三面黃土院墻倒塌了兩面,殘存的那一面,墻頭上支棱著幾根狗尾草。兩間土坯屋里,一個灶臺,一條炕,一大一小兩口破甕,一只貓。據說外村有個親戚可憐他,想給他一張桌子用,他謝絕了,他說這樣符合“戰備”。
小亂見張仁來了,趕忙拿煙,一口一個大伯,叫得很甜。張仁從他今天不該拿政治學習開玩笑談起,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道理,什么“貧下中農應該熱愛集體”啦,什么“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啦,什么“站在家門口,眼望天安門”啦,等等。小亂困了,打斷他的話說:“對對對,大伯說得很對,這是給我治病兒哩。我哪一方面做得不好,大伯就給我指出來吧!”
張仁見他態度真誠,滿心歡喜,說:“比方上工吧,你天天遲到,影響可不好。”小亂說:“對對對,以后注意,影響好一點。”張仁又說:“干活不要耍滑,要向勞動好的看齊。”小亂說:“對對對,我看大伯勞動就挺好,以后我向大伯看齊。”張仁呵呵笑了,說:“以后還要多出勤,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小亂笑得更好看,說:“對對對,大伯放心吧,曬網不曬網,咱保證不當超支戶!”
張仁一聽這話,噎了一口氣,心里涼了半截。原來他就是個超支戶。他家有七口人,兩個半勞力,緊干慢干年年超支。老伴說他無能,他不服氣,因為地里種什么、怎么種,并不由他安排。他們隊是下濕地,長不好棉花,少種一畝也不行。一到棉花播種時節,上級就派人來“支援農業”,實際上是來瞅著你。搞一點副業吧,更難,賺錢的副業路線不對,路線對的副業不賺錢,上級常說路線不對人要變“修”。想想自己多半輩子一個心思跟黨走,老了老了何苦要變“修”呢?結果,一年到頭操心勞力,“大河小河”水都不多,工分越來越不值錢。小亂呢,一身一口,他倒不怕,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和大家一樣吃得不饑不飽,又不欠誰的債,還養了一只大黃貓。他向我看齊做什么?老漢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從此再也不做這種跌嘴打牙的事了。
趙金貴見老隊長沒了辦法,自己便想了一個措施,暗中掌握:以后派活不讓小亂跟社員們在一起。菜地捉蟲,谷地轟雀,干多干少由他,免得一塊臭肉壞滿鍋湯。這樣實行了一陣,覺得太便宜他了,于是又想了一個補充措施:隊里的豬圈滿了,一定要派他出糞,那是苦累活。小亂不但滿口應承,而且跳到豬圈里就不想上來了,一圈糞出了三天零一早晨。他不傻,干快干慢一天八分半,領到累活得“省”著干。金貴在社員會上批評他,他說:“一個人能力有大小,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好同志。”弄得大家啼笑皆非,金貴也是干急無奈。
當然,這些都是從前的事了。現在好了,各生產隊劃分了作業組,作業組實行了責任制,各項農活都有定額,干好干賴獎罰嚴明,村里一派大治氣象。可是小亂卻沒什么變化。幾個農田作業組不要他,畜牧組也不要他,機電組更不要他,他只好仍然打他的游擊。只有豬圈滿了的時候,金貴才想起他從前的表現,非派他出糞不可。
其實,小亂身強力壯,并不怕出糞。何況出糞也有定額,真正多勞多得,自己也不吃虧。但他一看金貴那冰冷臉色,一聽那生硬嗓門,心里就上了火,偏不聽他。金貴頭回派他出糞,他說頭疼;金貴二回派他出糞,他說牙疼;金貴最近派他出糞,他說腿肚子轉筋。金貴一怒采取了經濟手段,罰了他兩天工!
這天黑夜,小亂早早吹了燈,躺在炕上睡不著覺。睖睜著眼想了半天,嘴里突然冒出一個警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到村北去看樹!”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去找金貴。
原來那天上工的時候,小亂聽說大隊林場要添護林員,他想離開生產隊到林場去。那里樹大人稀,是個幽靜地方,自己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自己,心里倒痛快。金貴聽了暗暗歡喜,說了句“我們研究研究”,當下就向老隊長報告情況。
張仁聽了金貴的報告,當時沒有表示態度,仔細做了一番分析。小亂要去村北,不單是因為金貴罰了他,主要是在村里沒有一點生活樂趣。白天干活別人都有一個組織,唯有他獨來獨去,好像一只孤雁似的;晚上回到家里,冷屋涼炕,只有那貓是個活物。如今村里又跟從前不同,今天這家蓋新房,明天那家娶媳婦,小亂看見是什么心情?他想,從前小亂扶不起,怨那世道;如今小亂扶不起,就怨自己了。自己是隊長,是長輩,稀里糊涂打發他走,對不住孩子,也對不住孩子死去的父母。
一天中午,隊委們在一起念叨工作,金貴提出了小亂要去林場的要求,讓大家討論。張仁不但不同意,還想把小亂安排到養豬積肥組里去,改變一下他的孤立地位。那養豬積肥組直屬金貴領導,金貴慌忙說:“不要不要,我們組里不缺爺爺!”張仁就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道理,什么人人都有自尊心啦,什么對人不能破罐子破摔啦,什么年輕人好比小樹啦,等等。講到一個段落,金貴指著門外說:“豬圈又滿了,明天咱們派他出糞吧,你看他聽不聽!”張仁說:“他要聽呢?”金貴說:“我要!他要不聽呢?”張仁說:“咱再商量。”隊委們大部分贊同張仁的意見,一齊向金貴說:“不許變卦!”婦女隊長瑞鳳自告奮勇地說:“我當保人!”大家笑了一回也就散了。
天快黑的時候,小亂正在院里喂貓,聽見有人叫他。一抬頭,看見瑞鳳扒著墻豁兒,下巴向他一點,笑盈盈地說:“亂兒,過來!”
小亂院里好久沒人來往了,這時看見瑞鳳笑得那么好看,便走過去說:“干什么?嫂子。”
瑞鳳四下看看,悄悄說:“你到林場去的事,俺們念叨過了。”小亂忙問:“叫咱去嗎?”瑞鳳沒有明確回答,含笑說:“你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想不想娶媳婦?”小亂一聽這話,急了,沖口說:“娶誰呀,娶你呀?”瑞鳳伸手拍了他一掌說:“你別悲觀呀,自個兒不禿不瞎,歡眉大眼,干活滿身力氣,多好的條件。從前給你說媳婦的也不少,為什么一個也沒成功?自個兒也該總結總結啦。”小亂說:“甭總結,俺娘不同意。”瑞鳳說:“你娘不是早死啦?”小亂說:“俺丈母娘不同意。一打聽咱的事跡,就涼了。”說罷低下頭去。
瑞鳳看他羞羞慚慚的樣子,遲了一會兒才說:“是呀,所以你走不得,老隊長也不放你走。你想想,你走到哪里去,也是咱隊的人。以后給你說媳婦,人家還得到咱隊里打聽你。你帶著一身毛病走了,到時候我們怎么說話?說你不好,壞了你的終身大事;說你好吧,那不是哄人家閨女?你盡管咬咬牙、爭口氣,好好干幾年,如今不是打光棍的年頭啦!”
小亂低著頭說:“誰不想好好干,光打游擊有什么意思?”瑞鳳說:“要是把你編到組里去呢?”小亂抬起頭說:“誰要咱!”瑞鳳神秘地笑了笑,欲言又止,最后點化了他一句:“要不要全看你了。記住,明天早點起,聽話!”
第二天早晨,小亂果然起得很早,想證實一下瑞鳳的話是真是假。一進隊部大院,看見張仁站在豬圈沿上笑瞇瞇地向他招手。他走過去,張仁說:“小亂,今天你出糞吧。”
小亂打了個愣,怎么又是出糞?金貴站在五步遠的地方,看他不做聲,忍不住說:“叫你出糞,聾啦!”
小亂一聽那嗓門,心里又上了火,不緊不慢、不涼不酸地說:“我要是不出呢?”金貴冷笑說:“不出也行,今年的超產獎你甭想了!”小亂眼皮一,說:“我要是不想了呢?”金貴嚷道:“像你這號的,不但沒獎,還得受罰!”小亂眼皮又一,說:“我要是不怕罰呢?”金貴氣得臉青嘴紫,正要發作,忽然想起什么,看看張仁說:“咱不管,咱不管。”哼著小曲兒躲到一邊去了。
張仁鄭重地說:“小亂,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出糞,也得有個理由呀?”
小亂死眼盯著金貴,張口就說:“我當然有理由。今天大集,我想趕集去哩,不叫社員趕集嗎?”
張仁一聽,完了,自己輸了。但又一想社員趕集也是實際問題,就說:“叫叫叫,政府允許開集,就是叫咱趕的,你可說清楚呀。去吧,趕集去吧,我另派人出糞。”
小亂朝地下一蹲,說:“不去了!”
張仁問:“怎么又不去了?”
小亂說:“咱怕挨罰!”
張仁看看金貴,看看小亂,滿面堆笑地說:“你聽他呢,他跟你鬧著玩兒哩。獎罰不是鞭子,社員們也不是牲口,哪能亂來呢?不過我有兩句話,你記住。咱隊分紅還不多,來個錢不容易,到了集上不要大吃大喝。再就是早點回來,今天黑夜召開社員大會,傳達上級文件,不要誤了開會。去吧,趕集去吧,天不早了。”
小亂聽了這番話,心里發暖,口生津液,咕嚕咽了一口唾沫。他想,從前除了縣里召開公判大會派咱參加以外,開什么會通知過咱?磨磨蹭蹭朝外走著,心里十分矛盾。走吧,對不住老隊長;不走吧,大丈夫說話潑水難收。正自猶豫,聽見金貴在背后說:“哼,怎么樣?一貫不服從領導!”
小亂眼前一亮,猛然站住了,身子一扭,扭到金貴跟前,來了個就坡下驢:“你說什么?一貫不服從領導?哎,你說對了,咱就是一貫不服從領導。老隊長叫咱趕集,咱偏不趕集了;老隊長不叫咱出糞,咱偏出糞不可。你瞅著,說出就出!”說著,兩腿向后一彈,把鞋甩得老遠;胳膊一掄,脫了光膀子,噗通跳到豬圈里說:“勞駕,哪一位把出糞叉給咱扔過來?”
張仁望著金貴哈哈笑了。金貴拿起出糞叉也笑了說:“我輸了,我輸了!”
以后的事讀者可以想到。小亂到了養豬積肥組里,勞動表現不錯,落秋分紅分到一百多塊錢,還領到了超產獎金。不過那些好開玩笑的人仍然叫他“趙三勤”,只是有了新的含義:洗臉勤、理發勤、換衣裳勤。其中的奧妙讀者心里自然明白。
(發表于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