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琺幾乎以為,是這小廝吃醉了酒，在說夢話。</br> 要不然,就是他連夜趕路，累得連人說話都聽不懂了。</br> 他是不肯信的。</br> 他們出生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片田野間長大，他了解她所有的喜好，她也分享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br> 在那野草瘋長的悠悠少年時光中，她在陽光下肆意地奔跑，他折著馬尾草，撥開茂盛的蘆葦蕩，在身后一路跟隨。</br> 長大之后,她開始溫雅端方，他也開始學會如何當一個謙謙君子。</br> 他們納吉、請期,今日本應該高朋滿座，他在熱熱鬧鬧的祝福中迎回他的新娘,可他現在,卻風塵仆仆,聽著眼前的小廝,說著這些混賬話。</br> 晉琺是不信的。</br> 直到他趕到樓家門前，看見了滿地鞭炮的碎屑，看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是樓家的親族。</br> “這婚事不錯的，新郎官長得好俊喲！是個讀書人的?！?lt;/br> “就是家境清貧了些。”</br> “哎,窮有什么要緊，人才好就好的了。我們樓家，以前哪個不是窮過來的喲。”m.</br> “再說了，屏屏和那個樊二郎生辰八字合得不要再合的了，你沒聽人說嗎,他倆的庚帖是請高人算過的，天作之合，命定姻緣！”</br> 不，不是的。</br> 那庚帖是他的，和屏兒天定姻緣的是他，今日要娶屏兒的也是他，不是什么樊肆！</br> 晉琺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騎馬便裝，而眼前的門庭皆是掛滿了紅燈籠，朱繡球，與他極不相稱。</br> 他拼命想往人群里面擠，卻只招來疑惑打量的目光，還有人問他：“這位小哥，你是哪個，是不是走錯了路？這是樓家辦婚儀的地方?！?lt;/br> 晉琺心口似被針扎一般的疼，他要找到云屏，要立刻讓云屏停止這一場荒唐的玩笑。</br> 他知道了，他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了，云屏是生他氣了。</br> 云屏生氣不要緊的，是他活該，他被打被罵都是應當的，只是不要再用這恐怖的鬧劇嚇唬他了。</br> 晉琺終于勉強擠進去幾步，看見了那裝點成喜慶朱色的高馬大轎。</br> 他腦中嗡嗡直響，眼前一片黑暈，再想往里闖，卻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堵得水泄不通。</br> “讓我進去，我才是和屏兒換了聘書的人，屏兒是要嫁我的……”</br> 他急切念著，旁邊的人卻在吵鬧中，聽不見他說的話。</br> 有的聽見了，也只是詫異望他一眼，像看一個腦筋不大正常的瘋子，嗤笑道：“小伙子，你沒事兒吧？樓姑娘都已經和樊二郎拜完堂，行完禮了，你做什么夢呢？”</br> 晉琺急得舌根發苦，周圍卻漸漸聚起了一眾人高馬大的壯漢，不動聲色地將他圍堵在中間。</br> 這十幾名壯漢是樓家提前找好的打手，防的就是萬一晉家會來鬧事。</br> 晉琺毫無準備，在這群人中間又怎么能夠掙脫。</br> 門口一陣喧嘩的喝彩聲。</br> 一身火紅嫁衣的樓云屏從里面走出來，身旁跟著一個同樣身著婚服的高挑男子，兩人并肩站在一塊兒，在門口略停了停，偏頭互視一眼，看起來很是登對。</br> 晉琺雙目血紅，嘶吼一聲，聲音從胸口中苦悶地逼出來，口腔里滿是灼人的腥氣，如同被逼到絕路的困獸。</br> 這一聲著實將周圍來看喜事的人嚇著了，有幾個驚疑不定地回頭，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幾個體格高壯的男人給擋住。</br> 樓云屏登車，上轎，微微抬起一只手，被樊肆接住。</br> 樊肆把樓云屏的手托在他手心上，扶穩了樓云屏，站在車轅上。</br> 晉琺奮力扯著前面人的衣領，徒勞地想將礙事的人擋開。</br> 他看到云屏了，也看到樊肆與云屏相牽的手，他張嘴就要喊出樓云屏的名字，卻在出聲之前，被人往腹部狠狠錘了一肘，痛苦地“咕呃”一聲，沒能再發出聲音。</br> 樓云屏似有所感，站在車轅上回了一次頭，目光落到人群之中，手里拿著羽毛喜扇擋住半張臉，面前的珠簾輕輕地來回碰撞晃動，露出了樓云屏藏在后面冷漠俯視的眼神。</br> 她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被團團困住的晉琺身上，短暫的一瞬。</br> 那一瞬消逝之后，樓云屏轉回頭，被樊肆扶著進了馬車廂，喜簾放下，擋得嚴嚴實實。</br> 殘陽如火，車輪滾動，昂著頭的高狀大馬嘶鳴一聲，亮了個好彩頭，帶著轎中的樓云屏與樊肆穩穩離去，沒有再停頓哪怕一下。</br> 喜宴結束，人群漸漸散了。</br> 晉琺鞋履上、衣擺上，全都是各種人踩出來的鞋印，嘴唇干得破了好幾道口子，鮮血淋漓。</br> 他像是被誰捅了一刀受了重傷，目光呆滯，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著什么，一邊小幅度地搖著頭，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樓家門庭內走去。</br> 院外的護衛是何家帶來幫忙的人，看見了這個形容狼狽、神色奇怪的晉琺，提防地伸手攔住，晉琺卻好似看不見一般，繼續直直地往里走，腳步也不知道要停。</br> “樓叔，讓我見，樓叔。”</br> 護衛狐疑，沒認出來他是誰，要將他轟出去，身后樓家的主人卻趕到了，嘆了口氣阻止。</br> “樓叔……”</br> 晉琺提著一口氣，看見眼前站著的樓父，眼睛里終于有了亮光。</br> 他跪下來，雙手抓著樓父的衣擺，啞聲乞求：“樓叔，我求求你，讓我見見云屏?！?lt;/br> 樓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br> “你，你還來做什么？算了，以前的事，我們也懶得同你追究了，就說眼下吧。你要見云屏，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今日已經成婚，嫁人，去夫家了。你……以后只當不認識她，也不認識我們樓家罷。”</br> 晉琺臉上的表情慘得仿佛有人當著他的面，把他的眼睛給挖了出來。</br> “不，不是的。她一定是嚇我的。”</br> 樓父沒再說什么，招招手，叫下人將一個箱子抱了過來，放在晉琺面前。</br> “這是屏屏留給你的東西，你帶回去吧?！?lt;/br> 晉琺把箱子打開，里面是他挑選的喜帕、蓋頭，一對對的瓷娃娃，還有一些別的他親手放進云屏嫁妝箱籠中的物件。</br> “屏屏說，這些東西，你還是留著，送給你真正的心上人，比較妥當?！?lt;/br> 晉琺心口絞裂地痛。</br> 他不敢伸手去碰那個箱子，又不敢舍棄。</br> 最后到底是親手抱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晉府。</br> 永昌伯府早已得了消息。</br> 晉琺進門時，府中一片肅然。</br> 永昌伯躲進了書房中，說是要處理公務，晉夫人無處可躲，只好捏著手帕，端坐在主位上，強撐著脊背筆直。</br> 可在看見晉琺一身慘然地進屋時，晉夫人的肩背依舊有幾分顫抖。</br> 晉琺抬起眼，看了看她。</br> 那目光中什么也沒有，枯燥無光，仿佛根本就看不著她。</br> 晉琺腳步轉了轉，走向書房。</br> 書房門口有人攔他，卻又哪里攔得住，被晉琺一腳踹開書房門，直直走向了永昌伯。</br> 他麻木地開口：“現在，和我去進宮面圣。”</br> 永昌伯氣得胡須顫抖，卻莫名畏懼于晉琺身上滲出來的死氣，不敢發怒。</br> 只壓抑著說：“現在面圣？你瘋了吧，去見陛下做什么？”</br> “自然是找回我的妻?！睍x琺眼神中鉆出了刻骨的仇恨，“我與屏兒三書六禮只差迎親，屏兒早已與我有正式婚約，樊肆分明是偷！是搶！”</br> “三書六禮？”永昌伯搖搖頭，揚聲叫來晉夫人。</br> 晉夫人進門，手中也抱著一個箱子。</br> 她打開箱子，里面是被剪爛的聘書，被涂去姓名的禮書，洋洋灑灑，情狀凄慘。</br> “樓氏將晉府下的聘禮如數還了回來，聘書禮書也被撕毀作廢，你原本的迎親書……也被他們拿走。想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另一份，你如今與那樓姑娘又哪里來的三書六禮？你哪怕去求陛下，也站不住腳，白白害了你的前程！”</br> “前程？”晉琺慘笑一聲，“若不是聽了你們的安排，我又如何會去與那幾個酒鬼交好，又如何會讓一個小小的婢女鉆了我的空子，甚至誤了婚期，叫我……”</br> 晉琺胸中劇痛，難以繼續說下去，他揪緊自己的領口，半晌沒有換過氣來。</br> “我，我那也是為了穩妥起見。若是你不親自去接她，那個不要臉的小蹄子發起瘋來，你的婚事照樣泡湯！”</br> 晉夫人緊張地看一眼永昌伯，極力為自己開脫。</br> 晉琺眸中的神情已與死灰無異，他現在終于明白了過來，他從一開始就錯了。</br> 他與晉府的利益，根本不相同。</br> 永昌伯夫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晉府的前程，并不是為了他好。</br> 他怎么能以為，他與晉府當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br> 晉琺還能再跟他們說什么呢？他們是如此的絕情，無論他過得多慘，也不會讓他們有半分觸動。</br> 他不再做無謂的分辯，喃喃地說：“從今往后，你們叫我怎么活。”</br> 晉琺轉身踉蹌離去，留下怔愣住的永昌伯夫婦，在身后震驚失語。</br> 晉夫人捂著嘴，眼中冒出淚光。</br> 這畢竟是她失散多年找回來的親生子，府中其他的姬妾都未曾誕下子嗣，晉琺的存在是她最重要的權柄，她又何嘗不把晉琺當成心尖尖上的骨肉？</br> 可晉琺方才的姿態，分明是對他們再也沒有了信任，將他們當成了仇人。</br> 晉夫人后知后覺地察覺到心痛，卻已經來不及。</br> 晉琺關上房門，在屋中試圖拼起那被剪碎的婚書，他翻出針線，笨拙地試圖將這幾片零散單薄的布帛縫到一起。</br> 針尖數次戳破手指，晉琺似乎毫無所覺，眼珠一眨不眨，比京城最勤勤懇懇的繡娘還要認真凝神。</br> 直到金雞報曉，那張婚書才被勉強拼湊完整，但上面多出來歪歪扭扭如蜈蚣一般的痕跡，依舊是無法磨滅，也無法遮掩的疤痕。</br> 晉琺怔怔地看著那張婚書，雙眸熬得通紅，血絲遍布。</br> 他想不通。</br> 他是做錯了，可他只遲回了一天。</br> 為什么一天一夜過去，云屏就這么果決地拋棄他了？</br> 他錯了，他連改的機會都沒有嗎，這么些年的情誼，云屏就真能如此決絕地拋下，轉頭便另尋他人。</br> 但是，晉琺如今卻甚至不敢怨怪云屏的無情。</br> 他只是想不通，想得心臟絞痛，也無法明白，為何他對云屏來說，就那么罪無可赦，為何云屏寧愿選一個陌生人，也不肯多等他哪怕一會兒。</br> 晉琺胸口抽疼，肺部如同火燒，眼眶酸滯干澀至極。</br> 他將婚書緩緩卷起，藏進懷里。</br> 他不敢問緣由了，他只能拼盡全力再去嘗試。</br> 試試他還有沒有可能挽回云屏。</br> 作者有話要說：報告，我又犯臭毛病了，覺得自己情緒沒到位，半天不敢動筆。但是我知道保持穩定更新對讀者來說更重要，我只能壓著膽怯盡力寫了。</br> 寶子們可以多給我提意見不要怕的，如果有合適的建議，我現在能修的我盡量修，如果現在沒靈感或沒時間修不了，我正文完后會努力修的，好那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br> 接下來說點開心的</br> 哇！截至今天為止，已經日六一個月了呢！咪普利老師語氣</br> 好棒！快樂！慶祝！我要發紅包！請小天使們在本章留言！唔啾啾！</br> 等會兒還有一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