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離開后,似乎對旁人的生活毫無影響。</br> 時間過得飛快,晉琺在朝廷中的地位越做越穩,樓家的家業也越做越大。</br> 樓父看著人很憨厚,其實做生意很有頭腦,品行又端正,很講誠信,回頭客也多。</br> 再加上,當年樓父之所以決定舉家遷到京城來,正是因為京城還有樓家的族人,已經經商多年了。</br> 之前是因為距離遙遠,這么些年來少有聯系。</br> 到了京城之后,樓父投靠了親族好友,發展得很快。</br> 兩年過去,樓家不再是從前那個民不見經傳的小商戶,而成了這一小片地方也頗有名氣的商賈大族。</br> 他們從當年那個臨街的小鋪面搬到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大宅院,也算是苦盡甘來。</br> 晉府漸漸也就默認了晉琺一再堅持的這門娃娃親。</br> 晉琺與樓云屏年紀都漸漸長大了,兩家的親事也開始張羅了起來,只是晉府還是不愿意早早地就到外面宣揚,跟樓家也常常避嫌,除了必要,盡量不往來。</br> 晉家再也沒有人提起樊肆。</br> 反倒是樓云屏,因為樓父與小水鄉的故交還有些來往的緣故,有時候會聽到一兩句消息。</br> 有一年,小水鄉遭了難,山洪引發的山石崩塌,不少人家都遭了災。</br> 樊家便是其中之一。</br> 他們家就在山腳下,當時樊母在別人家里坐著閑聊,大兒子在外縣做工,只有樊父在家中酣睡,命喪當場。</br> 聽說還有一個外孫女當時也在屋里,也不知道情形如何。</br> 當時樊肆本來也應該是在家中的,可他卻平安無事。</br> 小水鄉連日大雨,他雙生哥哥在外地趕不回來,只有由樊肆操辦父親后事。</br> 可沒過幾天,樊母因為丈夫的意外去世受了太大打擊,也纏綿病榻,最后只來得見一眼匆匆趕回的大兒子,便也撒手人寰。</br> 父母親接連去世,樊肆的雙生兄長將這全怪到了樊肆的身上。</br> 認為是樊肆生來不吉,災運殃及了全家,才會有這些意外。</br> 他將樊肆趕走,不肯承認他是樊家人。</br> 后來,樊家分崩離析,樊肆獨自一人住在小水鄉的偏僻角落,不與旁人來往,從此一直孤身一人。</br> 樓云屏聽到這個消息,唏噓了很久,她曾經親眼見過那少年是如何驕陽似火、口舌鋒利,如今他卻消沉至此。</br> 樓家與晉家的婚事已經提上日程,樓云屏卻看不出有多高興。</br> 她似乎總還在等著什么,很有些猶豫,每每說到要準備婚儀相關事體,便心不在焉。</br> 晉琺漸漸發覺了她的不對勁。</br> 起先,晉琺總是忍著。</br> 可到了后來,晉琺也按捺不住了,甚至質問樓云屏是不是已經變了心,想要反悔,不肯承認這門婚事了,否則為何如此退卻。</br> 樓云屏哭笑不得,但對他的疑問始終只是沉默,并沒給晉琺一個滿意的答復。</br> 晉琺心中悶悶,不愿與她爭執,干脆走遠些,和朝中同僚去喝酒。</br> 酒過三巡,晉琺已喝得微醺,腦中滿滿裝的還是自己同樓云屏的婚事。</br> 耳邊朦朦朧朧,似乎聽得有人在討論繡樣,晉琺便下意識地接道:“用金絨混繡,還要加、加墊浮,突出鴛鴦。”</br> 包廂中一陣沉默。</br> 晉琺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是說了醉話。</br> 但這些同在朝廷做官的人,是多有眼色的人,晉琺都來不及掩飾,他們便一齊哄笑起來。</br> “晉編修這是怎么了?口口聲聲鴛鴦戲水的,這是今晚便要成婚了不成?”</br> “晉大人什么時候好事將近啊,怎么公務不嫌忙,連這繡工都鉆研上了呢。”</br> 晉琺被取笑得面紅耳赤。</br> 哪個男子會這樣,巴巴地張羅兩人的婚事?</br> 甚至喜帕繡樣、蓋頭圖樣,都是他在費心費力。</br> 這等瑣碎婆媽之事,晉琺本也不想管,可屏兒對這些根本不上心,一點也不像個待嫁的新娘。</br> 他心中著急,便只能親力親為,倒更像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br> 晉琺煩悶起來,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卻沒能澆熄心中的煩悶,反而越燒越旺。</br> 一個嬌美女子不知何時坐到了他的身旁,纖纖素手朝晉琺杯中倒滿醇香酒液,輕聲地在晉琺耳旁說:“晉大人,奴也很喜歡那混繡圖樣呢。”</br> 說著,她又昂起頭,對著周圍其余人嗔道:“你們這群臭男人,不懂得知情識趣也就罷了,好不容易有了個晉大人這般風雅的人物,你們還在這兒吵鬧嬉笑,莫要惹惱了晉大人。”</br> 周圍吵鬧聲果然歇了歇,圍著他的那些嘲諷逗趣聲,也被趕遠了。</br> 晉琺轉過頭,果然看見一個相熟的同僚正朝他擠眉弄眼地笑。</br> 于是晉琺明白了,這女子定然是這位同僚帶來的丫鬟,此時替他解圍,也不知道是自己主動,還是同僚授意。</br> 若是后者,倒真不好推拒。</br> 晉琺裝作酒醉,懶懶地扯了扯唇,他被永昌伯府的富貴養了幾年,本就俊俏的面容更是如琢如玉,上挑的眼尾在做一些薄情的神態時,反倒尤其吸引人。</br> 他單手撐地站起來,搖著酒壺,假借酒后悶熱的理由,要獨自走到窗邊去吹風。</br> 可他大約是真的有點酒意上頭了,腳步當真晃了晃,被那女子趕緊站起身來扶住。</br> 晉琺看了她一眼,那女子溫柔又含羞地低下頭去。</br> 同僚也站了起來,嘴邊含著笑,走過來和晉琺說話,那語氣,聽不出是打趣還是認真。</br> “我這丫鬟名叫玉瓶,平日里在我院中可是很囂張跋扈,怎么到了晉大人面前,倒成了小嬌娃?倒不如,送給晉大人做個通房,伺候得晉大人高興了,也算晉大人欠我一份人情。”</br> 玉瓶?</br> 晉琺聽見這名字怔了怔,把手臂從那女子手中抽.出來。</br> 其余人聽了這話,也跟著嘖嘖道:“玉瓶姑娘平日可傲氣得很,對我們幾個哪里有過好臉色,偏偏就對晉大人效益溫柔,這心思,也是昭然若揭了吧!”</br> 晉琺哼笑兩聲,一邊支抵著他們的調侃,一邊走到窗口吹風。</br> 更夫的梆子敲了幾響,已是深夜了。</br> 晉琺擺擺手,對身后同僚道:“晉某不勝酒力,先回去了。”</br> 旁人自然紛紛留他,晉琺推脫不得,又不得不多喝了兩壺,這下原本是微醺的,也變得頭腦發昏了。</br> 就連店小二也跑上來湊一腳,滿臉討好笑意道:“晉大人不著急走,這兒還有您一封信呢。”</br> 這是喝酒聊閑的地兒,什么信會這么急,送到這里來?</br> 晉琺接過信,看到了信封上晉府的標記。</br> 他皺了皺眉,趕緊拆開,里面竟然是他母親的字跡,寫著,皇家有令傳他,到晉府尋人而不得。</br> 皇帝傳召,晉琺哪里還有時間再與旁人周旋,他把信紙揉皺,塞進了衣袖里,對其余人匆匆拱了拱手,便直接告辭。</br> 他走得急,出門框時有些趔趄,同僚擔心,便叫那玉瓶去送他。</br> 晉琺被玉瓶攙扶著上了馬車,回了府中才知道,宮里的太監找他,是因為皇帝晚間在讀書,有一本古籍需要校對,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不過挺急的,找不到他,自然就去找別人了。</br> 此時晉琺哪怕是再進宮,也一定是來不及的,更何況他剛剛喝了酒,總不可能帶著一身酒氣去面圣。</br> 陛下有召而未去,肯定要找一個合適的借口,晉琺正為難之際,玉瓶主動說:“這有何難?晉大人只需說,晚間歸家時救助了一個落難女子,我再為大人作證,不就無人追究了。”</br> 晉琺怔怔,玉瓶所說的主意,確實可行,眼下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br> 便提筆按照玉瓶的意思,寫了幾句,玉瓶還主動在紙上畫押,讓晉琺寫上她的生身住址。</br> “我跟爹娘打聲招呼就好啦,這樣的話,要是有官衙上門核驗,也不怕大人穿幫啦。”</br> 玉瓶柔柔地說著,晉琺聽在耳中,雖然覺得玉瓶的考量過于謹慎,謹慎得都有些可笑,宮中的宦官怎么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去一個丫鬟家查證。</br> 但是,玉瓶這樣全心全意地為他考慮,甚至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利益主動為他圓謊,晉琺也不可能全然鐵石心腸,毫無觸動。</br> 派人將帖子送進宮中后,晉琺徹底放松了心神,讓婢女打了熱水來,洗漱泡腳,熱氣熏熏然,叫頭腦越發混沌。</br> 不過,他還記得要緊事,著人去通知母親安排玉瓶的去處,時辰已經這樣晚了,不可能叫她一個女子獨自回去。</br> 弄完這些,晉琺才總算睡下,第二日不用去宮里當值,他睡飽了才起,睜開眼的瞬間,卻險些嚇得魂飛魄散。</br> 玉瓶就躺在他身邊,聽見他坐起來的動靜,玉瓶也攬著被角坐起,一身里衣睡得松散,露出小片肌膚。</br> 晉琺臉色鐵青,幾乎是滾下床榻,胸中鼓噪跳個不停。</br> 晉夫人的確是安排了,卻把玉瓶安排到了他的房中。</br> 晉琺心中如吃了鐵塊一般的沉,卻也知道,是他先將人帶進了府,此刻就算去找晉夫人算賬,他也是百口莫辯,更何況,晉夫人是那般巧舌如簧,他早已領教過。</br> 他發狠地摁緊額角,想著如何處理身后的女子。</br> 玉瓶也不是沒眼色的,見他這樣,咬了咬唇,走下床來靠近,柔聲說:“昨夜,二爺吃醉了酒睡著了,玉瓶只是與二爺共枕了一夜,其余的什么都沒有。二爺若是嫌棄,將玉瓶趕出去就是了。”</br> 說著,玉瓶掩面啜泣起來,又很快忍住,故作堅強的模樣,好不惹人生憐。</br> 晉琺深深吐出口氣,胸中濁氣卻久久不散。</br> “你,我確實沒有要納你進府的心思,昨夜既是誤會,我去賬房支些銀錢給你彌補,將你送回胡大人那去吧。”</br> 胡大人便是玉瓶原先的主子,昨夜和晉琺一起飲酒的同僚。</br> 玉瓶聽到舊主名字,更是啜泣不止:“誤不誤會,又有什么要緊,總之,胡大人已經將玉瓶看作了二爺的通房,玉瓶是不可能再回胡家去了,否則,那不是平白玷污了二爺的名聲嗎?”</br> “你……”</br> 玉瓶依依看著晉琺,眼中一邊滾出淚珠,一邊盛滿可憐:“二爺不用憂心,玉瓶昨夜既然違背主子,擅自替二爺說話,便已做好了從此一生一世只為二爺的打算,不論二爺如何對我,玉瓶定然不會說二爺半句不好。”</br> 晉琺腮幫緊了緊,眼神變得愈發沉重。</br> 玉瓶一個柔弱女子,現在不清不白地把什么都托付給他,他若是不承擔,她又要如何自處?難不成,真將她趕出門去,叫她去尋死跳河?</br> 晉琺艱難轉開目光,搖了搖頭,道:“罷了。我會另外給你找個院子住,你就……總之,不會虧待你,讓你依舊像在胡府那樣,安心自在便是了。”</br> 玉瓶這才哽咽著笑出來。</br> 晉琺也已經十八歲,屋中從來沒有妾侍,如今多了一個玉瓶,又有晉夫人關照一兩句,玉瓶哪怕不住在晉琺院中,身份也比別的丫鬟奴仆高出不少。</br> 她原先也是受寵的,攢下不少銀錢,如今好歹有了個通房的名頭,哪怕不是事實,也愿意高調打扮。</br> 玉瓶幾次三番差人去城中銀飾店選東西,還特特要人包好送到府上來。</br> 城中名頭最響的銀飾店,便是何家。同一塊牌匾,在京里開了好幾間鋪子,款式花哨,價錢也實惠,許多姑娘都愛上何家買飾品,還彼此攀比。</br> 何家的女兒,是樓云屏的手帕交,何金晶。</br> 她在自家店鋪閑逛,就聽見一個小廝說是永昌伯府家的,要給二爺帶幾樣東西回去。</br> 這不是和自家金蘭在議親的晉家二公子?</br> 何金晶八卦心起,以為是晉二公子在給自己好姐妹選禮物,便笑瞇瞇地湊過去,也不自報名頭,就悄悄地看那小廝到底要選什么東西。</br> 結果,看到那人只點了一對花蕊耳夾,何金晶便驚覺不可思議。</br> 這東西是不值錢的玩意,難不成那晉二公子,就用這種成色的東西來討好云屏?</br> 這也為免太寒酸小氣,何金晶拿過賬本一番,發現最近送去永昌伯府的,全都是這種不起眼的小玩意,何金晶當場怒火上頭。</br> 她姐妹是何等伶俐又秀致的人物,又是馬上要議親的,這種零碎小東西,怎能襯她?而且,還一趟一趟的買,像是要顯擺什么似的,這晉家難道就窮酸到這種地步?</br> 何金晶奪過柜前小二包好的包裹,昂了昂下巴,沖那永昌伯府的小廝道:“不是要送貨?走著,本小姐替你送。”</br> 坐了馬車到晉府,何金晶本是想,等晉二公子出來,便同他理論理論,好告訴他,要什么樣的珠寶才配得上云屏。</br> 可沒想到,她等了一會兒,卻等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子歡欣雀躍地跑出來,從小二手上接過包裹。</br> 何金晶坐在馬車里,下意識地用車門簾遮住自己,腦門一陣冰涼。</br> 等那女子走了,何金晶才下馬車去,問站在門口的侍從,那女子是誰。</br> “那個,是二爺房里的通房丫頭,玉瓶姑娘。”</br> 何金晶懵然。</br> 她晃著神回府,還一直不大能相信。</br> 她是與樓云屏最交好的人,那位晉二公子,她也見過好幾次。</br> 可每一次見,他都是對云屏一副誠心誠意的態度,哪怕是她何金晶眼光挑剔,也挑不出他半點錯處。</br> 最要緊的是,云屏曾親口告訴她,晉二公子與她約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會有別的妾侍。</br> 當時何金晶也覺得不可思議,哪有男子會如此“聽話”?但云屏含笑的模樣很是堅定,叫何金晶羨慕不已。</br> 當時何金晶覺得有多浪漫,現在便覺得有多諷刺。</br> 她糾結了許多天,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云屏。</br> 云屏的婚事越來越近了,她每每去找云屏,都免不了要看見云屏在準備婚儀的程序,這叫何金晶更加不好開口。</br> 她是知道云屏的性子的。</br> 一開始,云屏剛來京城,長得好看,性格又好,許多人都想跟她交朋友。</br> 有一次,何金晶在為了一件如今自己都不記得的事情發火,那火氣簡直是六親不認,誰勸都沒用。何金晶說,她眼里揉不得沙子。</br> 樓云屏在旁邊聽到了這句話,才主動來和何金晶交好的。</br> 云屏自己,也是這么個性子。</br> 可如今,何金晶分明見到了這粒硌人的沙子,卻反而猶豫了,不敢告訴云屏。</br> 直到有一天,何金晶看見云屏在對著窗外發呆,神色似乎不大高興,一時有了許多不好的聯想,不經意間,將通房的事說漏了嘴。</br> 云屏察覺出不對勁,逼問之下,何金晶沒有辦法,全盤托出。</br> 云屏那天怔了著實有好一會兒。</br> 何金晶看她那樣,心又疼又酸,又慌又氣,恨不得把那晉二痛罵八百遍。</br> 過了那一會兒,云屏卻說:“我知道了,這事,我來處理。金晶,你先別同別人說。”</br> 何金晶鼻尖酸楚,點點頭。</br> 樓云屏當天便將晉琺約了出來。</br> 她問晉琺是否還記得當初的約定,晉琺笑著說,自然記得,他還把樓云屏定下的規矩保存得好好的。</br> 一邊說著,晉琺一邊從貼身夾著的口袋里取出來,展開在樓云屏面前。</br> 樓云屏低頭看了一眼,便很快認出,這不是她的字跡,不是她當初寫的那份。</br> 樓云屏移開目光,懶得再追究。</br> 她說:“既然你記得,如今你身邊已經有了第三人,我們的婚約到此為止。”</br> 晉琺的笑容迅速墜落,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凈。</br> 他定定地看著樓云屏的神情,看著她臉上的冷漠和決然,一抹不受控制的倉皇從心底鉆了出來。</br> “云屏,你聽我說,我從未碰過她。”晉琺竭力叫自己鎮定下來,將當日的實情全部說了一遍,絲毫也不敢有遺漏。</br> 說完之后,他束手束腳坐著,不知道樓云屏會怎么想,覺得自己好似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只祈求樓云屏不要將鍘刀落下來。</br> 樓云屏沉默著,扯唇笑了笑。</br> “這時候,你倒是什么都坦白了。為什么這段日子,你要一直瞞著我呢?”</br> 晉琺眼瞼顫了顫,還想開口,樓云屏卻打斷了他。</br> “你不用再說了。你如今說的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你再說什么,都沒有任何意義。你方才說的一切,若都是事實,現在便遣散那位姑娘,贈她厚銀,叫她去別處好好生活,我或許還能當做從未聽過她的名字。”</br> 說完,樓云屏便站起身,打算離開。</br> 臨走前,她半側身地頓住腳步,斜瞥過來的余光落在還坐在原處的晉琺身上,從高處睥睨下來的目光,冰冷如月。</br> 晉琺在那一眼中渾身發寒,濕透了一背的冷汗。</br> 他忽而想到以前在小水鄉的時候。</br> 那時他還一窮二白,仰望著云屏,如同田地里的跳蛙仰望著天上懸掛的月亮,可那時,云屏看他的目光,也并不像今日這般冷漠,使人畏懼退縮。</br> 仿佛,從此刻起,他在云屏眼中不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只什么骯臟不起眼的蜉蝣。</br> 蘇杳鏡從那時候就知道自己大約是想錯了。</br> 她原本想著,劇本也總有出錯的時候。</br> 說不定,這個晉琺并不如劇本中那么反復無常,畢竟,年少時那段歲月中,她感受到的溫情和依戀,是實實在在的。</br> 可人就真的,說變就變了。</br> 晉琺如今的樣子,離蘇杳鏡當初想象的模樣差了千里遠。</br> 唯一的一點,只是晉琺還沒有真正觸犯到“樓云屏”設下的底線。</br> 畢竟已經在這個世界花費了這么些年,她還是有些猶豫。</br> 猶豫地等著,或許還會有個什么轉機。</br> 但是,沒有。</br> 晉琺回去之后,確實是要立刻把玉瓶送走。</br> 他選了一座南方的小城鎮,那里富庶安定,他給玉瓶帶了足夠的銀錢,保證讓她下半輩子都能過得平樂安穩。</br> 但玉瓶卻不肯走。</br> 她從懂事起,便一直是依附著權貴,哪里敢一個人生活。苦苦相求,叫晉琺不要拋下她一個弱女子。</br> 晉琺不耐煩起來,要強行將她驅走。</br> 玉瓶終于變了臉色,要挾道:“我已經在家中留了密信,若我出事,就是二爺害的,當初二爺以我的名義欺君瞞上,我都存有證據,二爺那晚喝酒誤事的事實,還有當場的幾位大人都能替我作證。到時候,陛下的追究,二爺還擔當得起嗎?”</br> 晉琺實在沒想到,這小小女子還會反咬他一口。</br> 但他只覺得玉瓶的擔心是無稽之談。</br> “好,你若擔心,我在那鎮子里再多替你置辦房屋,看家護院,你必然不會出事。”</br> 他匆匆將玉瓶送走。</br> 結果沒過多久,南方水情告急。</br> 晉琺漸漸覺得不大安定,可是,婚事和公務已經足夠叫他焦頭爛額,他不愿去細想。</br> 直到大婚前夕,玉瓶的爹娘果真拿著一封書信上門來找晉琺,要晉琺將他們的女兒從那小鎮帶回來,否則,若是玉瓶淪落成難民,他們也必定要拉著晉琺下水。</br> 晉琺在朝中資歷太淺,面對這欺君的罪狀,他不敢冒險。</br> 他急急去宮中自請南下,同家人交代了一番,請父親出面,去樓家商量推遲婚期。</br> 剩下的時間,也不足以讓他再去樓家解釋。</br> 或者說,他也不敢面對云屏。</br> 晉琺連夜趕到那座小鎮,不敢絲毫耽擱,快馬加鞭地將玉瓶帶回來,已經是第二日的傍晚。</br> 他沖進城門,唇舌早已干燥,只見貼身小廝在門口迎他,便趕緊下馬。</br> “如何?屏兒可有生氣?”晉琺開口有些艱難。</br> 他身后的另一匹馬背上,玉瓶被五花大綁著,這是為了方便,不叫她掉下來耽誤路程。</br> 玉瓶一路被折磨得不輕,可聽到晉琺這迫不及待的問話,臉色還是暗了暗。</br> 晉琺的小廝吞吞吐吐,似是有話難言。</br> 晉琺以眼神追問,他才猶豫著說出。</br> “樓姑娘生氣……看不出來,她今日一直在笑,旁人看了都說,樓姑娘定然很滿意這樁婚事。”</br> “婚事?什么婚事?”</br> “樓姑娘今日已經大婚禮畢了,與二……原先的二爺,樊肆。”</br> 作者有話要說:蕪湖</br> 感謝在2021083021:22:512021083113:08: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月河100瓶;弄風30瓶;5280139824瓶;tess20瓶;哄哄19瓶;4532277717瓶;昵稱、a2瓶;素蓮水影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