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陽放置好東西回來,看到兩人正研究他的記事本,解釋道:“我平時有健忘的毛病,所以習慣了記錄每天的事情。”
謝輕非直接問道:“28號到30號怎么沒記錄?”
丁陽坦誠道:“我不記得這些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因為我的記憶力實在太差,嚴重的時候連記錄也會忘掉,我太太今天一早還跟我提過,我們約定去醫院看看。警官,坐吧。咖啡里需要加糖或加奶嗎?”
很快他端著餐盤過來在兩人對面坐下,洗凈的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二位警官,有什么我可以幫到你們的嗎?”
謝輕非將王晨輝的照片放到桌上:“這個人你認識嗎?”
丁陽垂眼一看:“認識,讀中學的時候我們是同學,前段日子還碰上了。”
謝輕非道:“記得?”
丁陽笑笑,說:“小時候的事情我都記得,再加上平時也有配合治療,偶爾才會出現遺忘的情況。”他面色忽而變得悵然,“這幾天……大概是豆豆的身體問題讓我受到了打擊,才會突然嚴重了。”
席鳴好奇道:“你年紀輕輕,怎么會這么健忘?”
丁陽的神色一瞬間黯然,苦笑道:“老毛病了,醫生也說不清楚。”
謝輕非道:“你和照片里的人什么原因見的面?”
“沒有當面見上,只是王晨輝的太太帶著女兒來過我店里一次,上菜品的時候我無意間看到了她平板里的全家福,認出是老鄉。”
王太太閑來無事就喜歡和小姐妹一起逛街,遇到好吃的店也會帶女兒來嘗嘗。丁陽將甜品放到小朋友面前,她看動畫片用的iPad壁紙就是一家三口。
王晨輝右邊眉毛上有個黑痣,并不影響面貌,算命的還說有旺財的效果,他就一直沒點,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個人標志。幾十年過去物是人非,丁陽也是憑借著這顆痣認出了人,向王太太打聽了下名字,發現確實是那個與他同鄉的王晨輝。
謝輕非挑了下眉:“你們上學的時候關系不錯?”
丁陽倒沒直接回答,只是說:“我們都背井離鄉在外打拼,人到中年還能碰見也算有緣,還講究那些么?”
他性格開朗熱情,又擅于掩藏好惡,與人說話時總用那雙凝聚真誠的雙眸注視著交談著,言辭侃侃談吐大方,換做是尋常人,都會愿意與他親近。
王太太自然也很意外會遇到丈夫的老同學,兩人聊了幾句王晨輝的事,臨走前丁陽送了她許多優惠券,讓她下次再帶小朋友來。
王太太對他觀感很好,卻無奈推拒著:“我平時不常來這片區域,今天是帶女兒過來嘗嘗你店里的新品。”
丁陽說:“家里住得很遠嗎?”
王太太說:“是啊,我們住在華璀中央,開車過來也要半個小時呢。”
丁陽說:“哦,那是挺遠的。”
謝輕非問道:“這是多久之前的事?”
丁陽想了一下:“好幾天前了吧,我看看……6月27號。她雖然沒收優惠券,倒是留了我的聯系方式,當夜我就接到了王晨輝的電話,還約著有空出來敘敘舊,不過這些天都沒怎么聯系。他這樣的忙人一天不知道遇到多少個‘老朋友’,忘了也不稀奇。”
謝輕非道:“這件事怎么沒記在本子上?”
丁陽道:“加了聯系方式,看到手機就會想起來。再說,王太太是客人,我一天要遇到好多客人呢,人各有特殊,哪能樁樁件件都記錄。”
謝輕非道:“隔壁裝修也不是大事,你怎么記下了呢。”
丁陽道:“我覺得有趣的事也會記錄。”
“好。”謝輕非道,“那你還記不記得,6月30日凌晨六點鐘你在哪里?”
丁陽詫異道:“這時候我當然在家休息。店里上午九點才開門,工作日生意平平,所以我也不會來得太早。”
“有人能證明嗎?”
“我太太,還有家里的保姆。”
丁陽見她神色嚴肅,又問道:“是出什么事了嗎警官?”
謝輕非看著他,也不隱瞞:“王晨輝被人殺害了。”
“什么?”
丁陽一時震驚,膝蓋將桌面頂得一晃。席鳴淺口咖啡杯里的銀匙哐當掉出,嚇得他連忙要去接,丁陽也下意識側了下身子伸手在桌沿邊擋了擋。
“沒事沒事,”席鳴揪了幾張紙巾擦擦桌面上濺到的咖啡漬,又遞了張給丁陽,“沒燙到你手吧?”
“沒有。”丁陽臉色很難看,用力在指尖上擦了擦,又抹掉了沾到咖啡碟邊緣的些許液體。失去血色的雙唇艱難地動著,他問謝輕非,“到底出了什么事?王晨輝好好的怎么會被人殺害呢?”
謝輕非掃了一眼他顫抖的手指,又看他的神情,淡淡道:“這也是我們正在追查的,找你是想看看有什么警方沒掌握的線索。”
席鳴驚訝道:“你真不知道?”
丁陽只是搖頭,他看起來十分難過,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整齊的雙眉都隱忍地蹙緊了,連聲嘆息。
半晌,他道:“我和王晨輝也算有一起長大的交情,可他從小就愛和別人一起欺負我,還很過分……所以我很討厭他。我離鄉二十多年了,想不到再次得知他的消息,竟然是這種事。”
席鳴兩口把咖啡喝光,疑惑道:“既然如此,你現在怎么還愿意同他聯系?”
丁陽頓了頓,看看席鳴,又目光篤摯地望向謝輕非,“小時候不懂事,眼下我們都是奔四十歲的人了,誰還計較這些呢?”
謝輕非當即笑了聲:“撒謊。”
丁陽一怔。
謝輕非挪近了點:“你撒謊,其實你心里很計較他曾欺凌你的事,你對他的討厭并沒有因為得知他的死訊而被抵消。”
丁陽沉默不語,垂頭盯著桌面,拿紙巾在被咖啡漬弄得黏膩的指縫間來回擦拭,紙屑撲簌簌地掉落。
他悶聲道:“是的。說實話站在我的立場,當然覺得他罪有應得,不幸災樂禍已經是我對一個已死之人最大的尊重了,其余場面話我也說不出口。”
謝輕非看著他:“沒關系,這也是人之常情。”
“謝謝你的理解,我這想法實在有些不像話。”丁陽抬頭,強顏歡笑著說,“我和他的接觸就這么多了。還有別的要問的嗎?”
席鳴剛想說話,謝輕非先一步開口:“我們再坐一會兒,你先去洗個手吧。”
丁陽感激地望著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好的。”
他人一離開,席鳴就低聲問道:“師尊,他說的有問題嗎?”
謝輕非左手撐著臉頰,右手拈著銀匙在杯中攪動著,回答道:“沒有,除了對王晨輝的態度,他說的一切都不是在撒謊。”
席鳴嘆了口氣:“想不到他小時候過得那么不容易,光看他的樣子多開朗啊。你說……他的心理障礙會和王晨輝曾經對他的霸凌有關嗎?”
謝輕非道:“說不準。”
席鳴自己推翻了猜想:“他倆都是男的,王晨輝就算再欺負他,干了什么能讓他陽痿啊。”
他問:“我們是不是要換個調查對象了?”
“為什么要換?”謝輕非道,“他可沒有不在場證明。”
妻子和家中保姆,無法為他作證。
耳邊有洗手間方向傳來的水流聲,丁陽正仔細沖洗自己手上的咖啡漬。
謝輕非聽著耳邊水柱沖刷的聲音,淡淡道:“蛋糕師傅不在家,這段時間的制作都由他來完成。丁陽可是有潔癖的,制作室內一切工具都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擺放好了。一把半夜還沾帶奶油的抹刀,怎么會被容許出現在他身邊呢?”
席鳴道:“是啊,他既然沒有說謊,作案工具方面嫌疑度也不高,不就說明和他沒關系了么?”
謝輕非閉著眼睛,席鳴知道這是她思考時的慣常動作,也沒打擾她。百無聊賴地往窗外一看,居然看到個熟人。
衛騁換了輛普通的轎跑,和他一列停著的還有輛邁巴赫S480,后座下來的女人叫住了他,兩個人攀談起來。
席鳴嘀咕道:“明明上哪兒都有人搭訕,還年年都因為沒對象讓家里長輩生氣。”
謝輕非以為他在和自己說話:“你說什么?”
席鳴忙解釋:“我說我表哥呢,他在門口。”
謝輕非一扭頭,透過櫥窗,看到路邊與人相談甚歡的衛騁。他竟同一時間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直勾勾地朝她看過來。
衛騁和那個女人進了蛋糕房,路過前臺時那人客客氣氣對衛騁道:“隨便坐衛總,我去叫我老公。”
這里沒有旁人,她說的老公只會是丁陽。
席鳴倒有些意外,因為這個女人雖然身材窈窕,精致妝容點綴的那張臉遠看也很漂亮,但她眉眼間已難掩歲月的痕跡。即便面部可以妝飾,她的雙手卻難以避免地枯瘦褶皺。他不確定地又調出資料看了眼,驀地睜大雙眼:“1968年出生……比丁陽大這么多?”
他立刻看向謝輕非,又怕只是自己少見多怪,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么,只是小聲嘟囔道:“這倒是位女性呢。”
謝輕非抬眼瞟了下一進門就盯著他們看的衛騁,道:“你表哥人脈倒是很廣。”
衛騁記得謝輕非說了白天會來,特地過來給她開門的,索性坐在了丁陽剛才的位置上。
席鳴立刻八卦道:“表哥,那人是誰啊?”
衛騁道:“盛妝的李文英李總,和咱家有過生意上的來往。”
席鳴對家里的生意并不感興趣,聽了名字也想不起來人,遂放棄。又忍不住嘎嘎直笑:“衛總,你是真打算回家當總了啊?”
謝輕非不由得看了衛騁一眼。她認識衛騁的時候就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他鮮少提及自己的家世,在學校里也只是比其他男孩兒精致一點,比如飲用水只喝自帶的瓶裝水,從不用學校的餐盤和公共餐具,夏天太陽大點,他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和女孩兒一樣撐遮陽傘,其他用度上也能多多少少體現出他是個“少爺”。盡管他平時的表現更像個大爺。
高考結束后謝輕非向班主任打探了下衛騁的成績,得知兩人分數相同,最后一役既然沒決出個高下,后續的相關事情她都沒再管,只在心中猜測著他可能學學金融待畢業回去繼承家業,如今看來似乎并不是這樣。
“沒這打算。”衛騁不欲就此多說,對謝輕非沒話找話,“謝警官,一大早就出來辦案啊。”
謝輕非輕飄飄道:“哪兒能啊,約會呢。”
席鳴:“……”
衛騁配合道:“這樣啊,那是我不識相,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
他話雖如此,一點也沒有“識相”的打算,懶散地往椅子上靠了靠,手頭把玩著手機。
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手指修長,手背上淡青的脈絡因皮膚偏白而頗為明顯,看得出來平時很保護這雙手,但他的骨節卻有些突出,帶有很明顯的摩擦傷導致的深色痕跡,食指前端也有淡到幾乎看不出的細痕。謝輕非盯著看了幾秒,心里升起的幾個猜測都有些矛盾,讓她緩緩皺起眉。
這片刻的出神,衛騁在她眼底打了個響指:“好看嗎?”
謝輕非坦然道:“好看,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
這回換衛騁語塞,不自在地把手揣進了褲兜里,耳尖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