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大多數修士一生飄零, 死在哪里就在哪里化作灰,有親朋好友的,至多立一道衣冠冢權作紀念。
至于元嬰期以后的修士, 已經是萬中無一的人才能抵達的境界, 壽歲成百上千,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一群人, 更不可能在死前就為自己立冢。
但軒轅九襄是個例外,他是公認的、洪爐界創界以來第一個真正逼近滅虛的人, 更是山陽國的皇帝, 哪怕是在其死前,剩余的壽歲都足有兩千年。
但他卻提前為自己的死修了皇陵……盡管這座皇陵最后并沒有用上。
“陽帝是在進階滅虛時,沒能扛過天劫,隕落于神決峰頂,尸骨自然也談不上被送進皇陵安置……”
洪爐界的歷史, 李忘情還算是知之甚深的,此刻靠近地宮后,更確信了障月的判斷。
“等于說,這里就是個空置的陵墓。”
三人緩緩靠近, 在皇陵前那些林立為方陣的衛兵面前稍稍停住,望向這座城池的大門。
“門上是不是有把鎖?”
唐呼嚕撿起一塊石頭, 掄了一圈丟過去,只聽“碰”的一聲回音,便搖了搖頭。
“化神后期的封印手段, 不是我們能破開的,除非你們帶的有尊主賜下的秘寶。”
唐呼嚕說著, 后退了一步:“別指望我, 這里只有我沒有靠山。”
障月凝神看了一陣兒, 徑直穿過兩側森立的石俑衛兵,來到了這座“皇陵”的大門下。
門上確實有一把鎖,但并無鎖孔,而是十六枚可以活動的骰子,每一面都刻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古字。
在鎖的上方,門上刻著一幅石版畫——這畫李忘情相當眼熟,可以說到處都能見得到,就是滅虛三尊開天辟地圖。
“天、隕、虛、妄、花、裂、幻……”數了數,李忘情皺起眉來,“是據圖答字嗎?九十六個字排出四行來,看這鎖樣,答錯一次周圍的石俑可能就要來砍人了。”
障月道:“我想試試。”
“那你試吧。”
“喂,你們別輕舉妄動……”唐呼嚕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石俑衛兵,它們全身覆蓋著不知名的金鐵甲胄,四肢關節間有接縫,看樣子是能活動的。
李忘情繞著看了半圈,道:“應該是守衛皇陵的偃甲人……手藝上來看,是修士做的,不過它們里面鑲嵌的靈石多半已經成灰了,靈路不通,只要不讓它們碰到帶有靈氣的東西,應該是沒事的。”
唐呼嚕挑眉道:“你是煉器師嗎?”
“粗通一些。”
“哦……行云宗最有名的是鑄劍,第一第二的大鑄劍師都在你們那兒,倒也不意外。”唐呼嚕說著,掐指算了算方位,道,“我們現在該是在國都以南,想脫身的話……”
說話間,唐呼嚕忽然神色一凝,身手矯健地從地上一躍而起。
下一刻,地磚中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先是刺了個空,隨后好似泄憤似的轉了一輪,將兩個石俑衛兵掃了出去。
“都變成凡人了,死藤還有感應嗎?!”唐呼嚕氣得發狠,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她體內的死藤又重新萌發了幾分。
常言道,一日入獄海,永世死藤奴,若沒有希望,倒也認了。
可掃霞城得了機遇,山陽國又有了反殺荼十九的機會,唐呼嚕無論如何是想賭上一把。
憑著感應,唐呼嚕向李忘情高聲道:“他發現我們了!”
李忘情神色一凜,只覺地宮四周震動起來,之前就侵入到此地的死壤藤蘿焦躁地蠕動著,枝條從各個陰暗的角落里滲出來,不一會兒就如同蜘蛛網一樣鋪滿地面,向他們包抄過來。
“還不動手嗎?!”唐呼嚕看向地宮大門前,一直盯著門上雕刻的石板
畫的障月高聲道,“荼十九就在附近!錯過這一次機會,他馬上就會修為瘋長!”
這是明智的抉擇,能壓制住荼十九的時機真的就在這一會兒,唯有等到修為最高者動手,才能有一絲勝算。
但李忘情卻并不急,她也感應到這地宮附近有一股強大的氣息在靠近,微微退后一步,問道:“這石門上的畫別有玄機?”
“給我一點時間。”障月道。
李忘情沒有問為什么,只將地爵官印和銹劍劍簪捏在手里,背靠背道:“百息之內。”
隨著這句話落下,地宮旁邊的長明燈被越來越劇烈的地震震落下來,燈油溢出,滾出一排火線,而正上方的穹頂處,灰塵撲簌簌下落,在地道中的噪聲達到極點后,隨著轟然一聲爆響,唐呼嚕終于忍不住徹底恢復了修為。
然后,藤蘿編織成的一只巨爪從天而落,將她一爪拍進激起的巨大塵霾中。
“我實在很不明白……你們到底在反抗什么,大祭司也是,你也是,都在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
塵煙散去,荼十九的身影落在了將唐呼嚕拍進去的五爪深坑旁邊,此時他的相貌已有了巨大的變化,半張臉上如同刺青般爬滿了藤蘿一般的面紋,原先的眼白處已經充血,看上去癲狂無比。
更奇怪的是,他脖頸上環繞著一圈鎖鏈一般的藤環。
那是什么……
他脖子上的鎖鏈讓李忘情稍微有點不舒服,唯有通過他腰間還掛著的九連環判斷出他當下還算半個人。
“荼十九,你已經被死壤母藤吞噬了嗎?”
“你也在啊。”荼十九一寸一寸轉動著脖頸,看見李忘情,他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你好像變強了一點,但還是晚了……奇怪,別人都是很香、很好吃的,可只有你,讓我一直覺得很難下嘴。”
看來他們說的沒錯,荼十九行將“成熟”了。
不同于掃霞城那種無意識的蛻體,這是死壤母藤真正的分化之身,一個真正的,年幼的邪神。
“對了,我想起來了,你的劍……”荼十九的思路仿佛斷斷續續似的,他想伸手抓一抓刺癢的脖頸,抓到的只有滿手血,心里的焦躁便更上一分,“你殺邪月老時那把劍……很有意思,明明只是一把銹劍,卻能斬斷本源。”
李忘情背著手慢慢踱步到石俑守衛一側,他說一句,她就接一句拖時間:“謬贊了,或許是燬鐵銹渣天克死藤呢?”
“不可能,哪怕是用真正的燬鐵,想燒穿母藤的元神都要廢上數年……你不一樣,你真的不一樣。”荼十九言語破碎,眼神中的殺機卻越發濃郁,“對了,我吃掉你就好了,無論是真是假,我總能知道的。”
言語拖延已經到了極限,當荼十九意料之中地一揮手,死藤如密集的箭矢一樣朝李忘情這邊飛來時,她卻還沒有恢復修士的身份。
直到她身后的障月輕聲褒獎了一聲——
“老婆餅,聰明。”
“看你的畫兒去。”李忘情說著,突然一拍乾坤囊,抬手便傾倒出海量的靈石,瞬息淹沒了兩側的石俑守衛方陣。
三十萬塊靈石的靈力瞬間充斥滿了這片地宮前的廣場,而荼十九在那幾乎濃郁得要下雨的靈氣中,看到了一雙雙亮起的眼睛。
沉重的甲胄聲,踏著幾百年前古國的遺音,齊步向他踏來。
“天佑……”
“天佑,山陽。”
“天佑山陽!”
地宮上方所有的坑道中,還在苦苦迷路的修士們都聽到了這古樸的聲音,無數道神識向下鎖定。
“抱歉了。”李忘情瞬間又變回凡人的樣子,看著被石俑大軍團團包圍住的荼十九,“陽帝是個偏心的怪人,此地……只容凡人通行。”
和荼十九是不可能打什么消磨車輪戰的,他的力量來自于大地,如果不是一擊必殺,他很快就能從大地中汲取生機恢復過來,何況死壤母藤哪怕本質上是條干柴,也是世間最抗揍的干柴。
“你——”
當唐呼嚕從地坑中爬出來時,迎面就是石俑無差別的一斧頭砸過來,直到李忘情在后面出聲提醒了一句,才知道用地爵官印將身份變成凡人。
果不其然,這是石俑無視了她,全數朝荼十九圍攻過去。
一片混亂中,唐呼嚕灰頭土臉地爬到李忘情身邊:“你用了多少靈石?”
“我剛才算過了,三十一萬四千六百一十二顆,應該剛好夠。”李忘情道,“有一部分還是你給我的,不謝。”
唐呼嚕:“……”
唐呼嚕:“能一瞬間算出這個數,你真的不是百煉師門下的嗎?”
確切地說,李忘情和器宗就差那么一絲修為上的差距。
可沒等他們稍微安心一會兒,地宮前又是一陣塌陷,更多的死藤從土壤里鉆出來,原本被死死圍住的石俑中,荼十九強行分開一條縫隙,紅色的眼仁盯住李忘情。
“你以為這樣就能擋住我?”
“不試試怎么知道。”李忘情一抬手,手上向荼十九扔出了什么東西。“張嘴。”
以死壤母藤無物不吞的性子,荼十九當然也是下意識地飛出一條藤蘿,藤枝條上裂開一張嘴,一口將那東西吞進去。
“讓你張嘴就張嘴。”李忘情后退了一步,噙著一絲冷笑道,“真是條好狗。”
“那是……”
隨著一絲氣息恐怖的藍色雷弧從離荼十九極近的地方綻出,唐呼嚕神色劇變。
“你瘋啦!在這里用化神期的雷云珠!”
這地方距離地上不知多深,用雷云珠是能一時制住荼十九,但他們人也都會被埋在下面,雖不致死,但也是個大麻煩。
更何況,這雷云珠還不一定炸得死他。
李忘情退到障月身邊,道:“一百息我拖夠了,完事兒了嗎?”
“剛好。”
障月說著,在壁畫上的骰子鎖中排出四行字,分別是——
火隕天災,非咎于天,滅虛叛界,洪爐終裂。
“這……”
還未等李忘情對這大逆不道的文字做出什么反應,地宮折扇塵封了百年的巨門就“咔”地一聲,裂開了一條縫隙,里面是熟悉的一團灰霧。
“看來我們要進入一段塵封的歷史了。”障月拉起呆呆的李忘情道,“從現在起,別放開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