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來得及消化掉“滅虛叛界”這四個字眼背后的意義, 李忘情就被拉入了地宮門后的白霧當中。
荼十九的怒吼聲在她進入白霧的一瞬間便消失了個干凈,等到腳下的地面踩實后,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見了。
“這是哪兒?”
“為什么看不見?”
李忘情和緊抓著她的唐呼嚕同時出聲, 因為她們兩個眼前同樣籠罩著一層白霧,甚至手邊隨時準備著恢復修為的官印此時也遲鈍得要命。
尤其要命的是, 二人同時感到胸肺處一陣焦渴的劇痛。
“這白霧有毒?”
“不,不是毒。”三人中, 唐呼嚕精通毒術, 她很快察覺出來這痛苦的來源, “這白霧里靈氣太少了, 修士的身體熬不住。”
李忘情壓低了呼吸, 好受了許多,同時也發(fā)現(xiàn)障月把她的手握得很緊,幾乎有一種強迫似的意味。
“我們要去哪兒?”
“不要跌進虛假的歷史里……我們很快就能出去。”障月縹緲的聲音很快沉默在四周倏然響起的風聲里。
“我們還在地宮里嗎?”李忘情問道。
障月并沒有回答她, 而后面抓著她的唐呼嚕卻本能地展露出了蘇息獄海修士的尖刺。
“這地方不對勁, 我連自己的靈力也無法動用了。”
她下意識地將一只回旋毒鏢飛了出去,想試探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但毒鏢飛出去之后竟然沒有落地的聲音傳來。
很快,有什么巨大的東西轟隆隆地靠近過來,這聲音很奇特, 像是馬車行駛在軌道, 但卻聽不到馬兒的嘶叫, 相反地,卻有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燒木頭味道的熱汽噴涌過來。
同時, 一股與這灼烈的氣息相符的熱情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三位迷路了嗎?我們正要去國都, 要不要帶你們一程?只需要一盞茶的時間就到。”
不知為何, 李忘情很確定發(fā)出這聲音的人真誠且善良, 是真心想幫他們。
她甚至有一些意動,但被障月教我的手稍微緊了緊。
“我們還要趕路。”障月說道。
“真可惜。”
因為警惕而沒來得及搭上話的唐呼嚕聽見馬車迅速離去,不由得問道:“為什么不答應他?萬一這是進國都的捷徑呢?”
“的確是捷徑,但捷徑不一定是好事。”
在障月說完之后,第二波好心的路人竟然很快就來了。
這一次叮鈴叮鈴的聲音里,同樣有什么東西靠近過來,一個爽朗的聲音向他們問道:
“你們不會要走著去國都?那可要走上七百年啊,來,上我這里來,一個時辰就能抵達。”
障月同樣婉拒了。
唐呼嚕有點不樂意:“接下來該不會時間越來越長吧。”
如她所言,在第三波人帶著熟悉的馬車聲來到時,邀請時承諾的“一個時辰”就變成了十天。
李忘情全程低著頭什么話都沒有說,等到唐呼嚕為第四波人提出的“二十天”動搖時,她才開口道——
“雖然去國都的時間越來越久,但是你有沒有感覺到,靈氣越來越濃了。”
“啊?”
唐呼嚕聳動著鼻尖嗅了嗅,道:“的確是這樣,有那么一絲靈氣了。”
對于習慣了洪爐界濃厚靈氣的修士來說,這么一絲兒靈氣就相當于沙漠里起的一場夜霧,最多能潤一潤嘴皮子罷了。
“話是這么說,可有靈氣了又有什么用?還不是離國都越來越遠,別說二三十日了,十日內灰霧就會吞噬到國都城墻附近。”
李忘情沉默下來,在唐呼嚕時不時發(fā)出的擔憂聲中,她努力分辨周圍的動
靜——從車馬聲到腳步聲,好似經歷了一場她無法言明的退化。
有什么東西,曾經聲勢浩大地來過這個世間,但卻被拒之門外,迄今仍在某個看不到的角落里,對他們報以悲憐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走了太久,靈氣也逐漸濃郁起來,唐呼嚕便不再緊繃著,開始問起剛才門鎖的事:“說起來御龍京的大太子,你剛才弄出來所謂的‘滅虛叛界’,到底說的是誰啊。”
火隕天災,非咎于天,滅虛叛界,洪爐終裂。
李忘情心里一動,這十六個字里蘊含的指責已經昭然得不能再明顯了,甚至到了隨便換個修士都要罵他大逆不道的地步——畢竟滅虛的有三位。
“還有火隕天災。”李忘情深吸了一口氣,才啞著嗓子道,“按此讖言,是指火隕天災是滅虛尊主所為?”
李忘情說得極其艱難,畢竟連太上侯和她自己的師尊都質疑進去,實在有些大逆不道。
障月并沒有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悠悠反問道:“你們覺得會是誰?”
“依我看那肯定是我們家母藤沒跑了吧。”唐呼嚕突然冒出來一句,“這種邪惡之事,母藤當仁不讓啊。”
李忘情:“你剛才背叛了你們家母藤的寶貝兒子,這么把祂掛嘴上,不怕死壤母藤托夢來殺你么?”
唐呼嚕:“母藤的耳朵又沒有長到山陽國來,我想罵就罵,我還要先從祂那不著調的小崽子罵起,荼十九這個擰巴坨子成精的壞種——”
“噓。”李忘情輕聲提醒了一下,唐呼嚕頓時安靜下來。
而與此同時,一直堅定前行的障月腳步慢了下來。
“到了。”
李忘情正在猜測接下來到底是誰來邀請時,一陣熟悉的淡香沖至鼻端。
真的很熟悉,安神靜氣的一抹香,她從小聞到大。
“國都城門要關上了,你們怎么還在城外。”來的是位女子,聲音溫柔而清悅,“是要離開國都嗎?”
“不,我們是要去那里。”
“是這樣。”女子緩緩說道,“陽帝駕崩不久,這個時候去國都可不是好時機,你們決定了嗎?”
陽帝駕崩不久?
唐呼嚕慢了一息,才驀然反應過來。
軒轅九襄駕崩不久后,山陽國馬上就迎來了火隕天災,滅國就在眼前,這個時機去,豈不是送死?
李忘情感到唐呼嚕瞬間慌了,她甩開自己的手之后,剛說了一句“我不愿意”,人就被一陣劇烈的風聲卷走了。
“唐——”
“她沒死,只是跌進了虛假的歷史里。”
聽到障月這樣說,加上李忘情對跟前的女子身份有所猜測,一時間又冷靜下來。
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女子繼續(xù)問道:“你們決定好了要跟我走嗎?”
李忘情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一次障月也沒有拒絕,說了一聲“有勞”后,李忘情感到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
是熟悉的御風術,看來他們遇到了一位修士。
盡管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李忘情還是通過聲音判斷出了他們正在靠近山陽國的大門,包括那種熟悉的靈氣禁制。
“來者何人?”一個沉悶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觀星司密使回京。”女子說道。
隨著這一聲落下,李忘情感到四周的風聲變了,好似有一扇巨門在面前緩緩打開,一道仿佛來自天邊的古朽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賓至山陽國,當盡地主之誼。”
始終盤桓在李忘情眼前的霧氣緩緩散去,當她的雙足終于接觸到了堅實的地面,抬眼看向正前方時,幾近沸騰的人間煙火撲面而至。
噠噠的馬蹄聲穿街而過,
一個執(zhí)著令旗的騎士沒策馬行過一個街口,便敲一下馬鞍后的銅鑼,拖著嗓子高聲道——
“陽——帝——大——詔——登神決峰者,坐享山陽國!”
李忘情站在揚起的塵埃里,不同于之前在山陽國近郊所看見的那些死板的假人,這里的景物真實得不可思議。
無論是摩肩接踵的街市,還是穿行上空的修者,都全然復刻了七百年前繁盛的百朝遼疆中最大帝國的盛景。
這些人群所聳動的方向,都朝向中央那亙古不變的神決峰。
也正是有這么一座通天的山峰在,李忘情才確信自己沒有錯入了其他地方。
一瞬間,她甚至有些茫然。
“我們這是在哪兒?要干什么?”
“七百年前。”障月的聲音稍有疲憊,但仍是興致勃勃,“而進來時所在的地方是七百年后,我們得在這里待七百年才能出去。”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道:“我的壽元只有三百年,減去我七十大壽的話……過了二百三十年,你就得給我送終了。”
障月:“所以——”
李忘情:“我努努力對吧?”
那好嘛,還能怎么樣。
茫然過后,李忘情心里不由自主地又升起一絲驚喜與期待。
這代表她比別人多了七百年的修煉時間,而且沒有討厭的荼十九打擾。
“我還是得提醒你一下。”障月習慣似的把下巴壓在李忘情的腦袋上,懶洋洋地說道,“快到山陽國行將毀滅的那個時日了,最近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火隕天災沒有發(fā)生。”
李忘情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救世大任該不會落在我這個區(qū)區(qū)切金修士頭上吧。”
障月:“老婆餅。”
李忘情:“……啥?”
障月鼓勵道:“我永遠是你背后的人。”
李忘情肩頭一沉:“我只感覺你是我背后的重負……唉等等,你怎么睡著了?!”
她回頭看過去,只見障月已經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狍子精?死狍子?”李忘情意識到障月的胳膊是真的向下滑時,終于有些慌亂,“障月?”
一瞬間,李忘情想到了一種可能……或許來到七百年前,障月需要付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代價。
至于這個代價是什么,很可能就和他的昏睡有關。
腦子里種種猜測涌現(xiàn)出來時,一道人影落在李忘情身側。
“小姑娘,看你是官身,怎么會和修士在一起?”
熟悉的淡香里,李忘情抬頭看向來者。
眼前的女子正是帶他們進國都的人,她容顏秀麗,長發(fā)挽在肩側,沖淡了不少作為劍修的鋒銳。
李忘情沒有忘記她入城時的自稱——觀星司密使。
“他是我的……”李忘情頓了頓,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我的,夫君。”
對,只能這么說,因為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個凡人。
至于道侶的稱呼,顧名思義是相扶求道的伴侶,有那么一層修煉的目的在,凡人沒有資格這樣稱呼。
女子頗為詫異,但也沒有一般修士的傲慢,溫婉地笑了笑:“能越過歲月溝壑而相知相許,也是難得。”
說著,她揮袖飛出一葉浮空扁舟:“你既是官身,必有官邸,讓我這法器送你一程吧,它自會帶你去你的官印所在之地。”
忙不迭地把障月拖上扁舟后,李忘情問道:
“大恩不言謝,還沒請教前輩名諱?”
女子笑了一下,她腰后鏤空的劍鞘里露出殷紅的劍鋒,恍若杜鵑啼血。
“我叫緹曉。”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