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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六龍天上(1)

    ,寂寞空庭春欲晚 !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納蘭容若《采桑子》
    因為折子并沒有明發,所以明珠以密折謝罪。皇帝明知納蘭對那吹簫之人甚是向往,恐是顧忌明珠對婚事不悅,故而有此推搪作態,所以有意將折子交給明珠。明珠果然誠惶誠恐,上專折謝罪。如今看來此事已諧,他握筆沉吟,那筆尖朱砂本舔得極飽,這么一遲疑的工夫,“嗒”一輕響,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極是觸目。皇帝微覺不吉,不由輕輕將折子一推,擱下了筆。
    琳瑯正捧了茶進來,見皇帝擱筆,忙將那小小的填漆茶盤奉上,皇帝伸手去接,因規矩不能與皇帝對視,目光微垂,不想瞥見案頭折子上極熟悉的筆跡:“奴才伏乞小兒性德婚事……”頓時胸口一緊,手中不知不覺已經一松,只聽“咣啷”一聲,一只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已經跌得粉碎,整杯滾燙的熱茶全都潑在御案上。皇帝不由“呀”了一聲,她驟然回過神來,臉色煞白:“奴才該死!”見御案上茶水碎杯狼藉,皇帝已經站了起來,她直嚇得面無人色:“萬歲爺燙著沒有?”
    皇帝見她怯怯的一雙明眸望著自己,又驚又懼,那模樣說不出的可憐。正待要說話,梁九功早就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來,一面替皇帝收拾衣襟上的水痕,轉頭就呵斥琳瑯:“你這是怎么當差的?今兒燙著萬歲爺了,就算拿你這條命也不夠抵換。”她本就臉色慘白,犯了這樣的大錯,連唇上最后一抹血色都消失不見,盈盈含淚,幾欲要哭出來了,強自鎮定,拿絹子替皇帝拭著衣襟上的水痕。
    因兩人距得極近,皇帝只覺幽幽一脈暗香襲來,縈繞中人欲醉,她手中那素白的絹子,淡緗色絲線繡的四合如意云紋,讓人心里忽地一動。梁九功一迭聲嚷:“快快去取燙傷藥。”早有小太監飛奔著去了,皇帝道:“朕沒燙著。”低頭見她手腕上已經起了一串水泡,不覺道:“可燙著了不曾?”
    幸得小太監已經取了燙傷藥來,梁九功見皇帝并未受傷,才算松了口氣,對著琳瑯亦和顏悅色起來:“先下去上藥,燙傷了可不是玩的,這幾日可不必當差了。”
    她回到房中之后,雖上了藥,但手腕上一陣一陣燎痛,起坐不定,躺在床上閉目許久,才朦朧假寐。過不一會兒,畫珠下值回來,已經聽說她傷了手,便替她留了稀飯,又問她:“今日又是小四兒該班,你可有什么要捎帶的?”本來禁宮之中,是不讓私傳消息的,但太監們有奉差出宮的機會,宮女們私下里與他們交好,可往外夾帶家信或是一二什物,不過瞞上不瞞下罷了。她們在御前行走,那些太監蘇拉們更是巴結,自然隔不了幾日便來奉承。
    琳瑯心中難過,只搖一搖頭。畫珠見她神色有異,以為是適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責,便安慰她說:“當差哪有不挨罵的,罵過就忘,可別想著了。好容易小四兒出去一遭,你不想往家里捎帶什么東西?”琳瑯腕上隱隱灼痛,心中更是痛如刀絞,只低聲道:“我哪里還有家。”輕輕嘆了口氣,望著窗外,但見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正開得滿院白香,微風吹過,春陰似水,花深如海,寂寂并無人聲。
    開到荼蘼花事了,這遲遲春日,終究又要過去了。
    雖說太醫院秘制的傷藥極是靈驗,但燙傷后亦休養了數日,這一日重新當值,恰值皇帝前去天壇祈雨。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禮注儀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縟節,最要緊的是,要挑個好日子。欽天監所選良辰吉日,卻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來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壇祭天祈雨,已經是最后的“撒手锏”,迫不得已斷不會行。最要緊的是,皇帝祭天之后,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當日便有一場甘霖,不然老天爺不給皇帝半分面子,實實會大大有損九五至尊受命于天的尊嚴。所以欽天監特意等到天色晦暗陰云密布,看來近日一場大雨在即,方報上了所挑的日子。
    己卯日皇帝親出午門,步行前往天壇祈雨。待御駕率著大小臣工緩步行至天壇,已然是狂風大作,只見半天烏云低沉,黑壓壓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駕返回禁城,已經是申初時刻,皇帝還沒有用晚膳。皇帝素例只用兩膳,早膳時叫起見臣子,午時進晚膳,晚上則進晚酒點心。這還是太祖于馬背上征戰時立下的規矩。皇帝已經齋戒三天,這日又步行數里,但方當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開,就在乾清宮傳膳,用了兩碗米飯,吃得十分香甜。
    琳瑯方捧了茶進殿,忽聽那風吹得窗子“啪”一聲就開了。太監忙去關窗,皇帝卻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見天上烏云翻卷,一陣風至,挾著萬線銀絲飄過。只見那雨打在瓦上噼叭有聲,不一會兒工夫,雨勢便如盆傾瓢潑,殿前四下里便騰起蒙蒙的水氣來。皇帝不覺精神一振,說了一聲:“好雨!”琳瑯便端著茶盤屈膝道:“奴才給主子道喜。”
    皇帝回頭見是她,便問:“朕有何喜?”
    琳瑯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萬歲爺之喜。”皇帝心中歡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開蓋碗,已覺有異:“這是什么?”
    琳瑯忙道:“萬歲爺今日步行甚遠,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進得香,所以奴才大膽,叫御茶房預備了杏仁酪。”
    皇帝問:“這是回子的東西吧?”琳瑯輕聲應個“是”。皇帝淺嘗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師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凈,再量入清水,兌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成極細的粉。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兌了奶子,最后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盞津甜軟糯。皇帝只覺齒頰生香,極是甘美,道:“這個甚好,杏仁又潤肺,你想得很周到。”問:“還預備有沒有?”
    琳瑯答:“還有。”皇帝便說:“送些去給太皇太后。”琳瑯便領旨出來,取了提盒來裝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監打了傘,自己提了提盒,去慈寧宮太皇太后處。
    太皇太后聽聞皇帝打發人送酪來,便叫琳瑯進去。但見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著家常的絳色紗納繡玉蘭團壽夾衣,頭上亦只插帶兩三樣素凈珠翠,端莊慈和,隱隱卻極有威嚴之氣。琳瑯進殿恭敬行了禮,便侍立當地。太皇太后滿面笑容,極是歡喜:“難為皇帝事事想著我,一碗酪還打發人冒雨送來。”見琳瑯衣裳半濕,微生憐意,問:“你叫什么名字?”
    琳瑯答:“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叫琳瑯。”
    太皇太后笑道:“這名字好,好個清爽的孩子。以前沒見過你,在乾清宮當差多久了?”
    琳瑯道:“奴才方在御前當差一個月。”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問:“皇帝今日回來,精神還好嗎?”琳瑯答:“萬歲爺精神極好,走了那樣遠的路,依舊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問:“晚膳進的什么?香不香?”
    琳瑯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當差,告訴你主子,他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我了。”
    琳瑯應“是”,見太皇太后并無旁的話吩咐,便磕了頭退出來,依舊回乾清宮去。
    那雨比來時下得更大,四下里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馭水龍首,疾雨飛泄,蔚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只見一團團水氣,紅墻琉瓦的宮殿盡掩在迷蒙的大雨中。風挾著雨勢更盛,直往人身上撲來。琳瑯雖打著傘,那雨仍不時卷入傘下,待回到乾清宮,衣裳已經濕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濕的鬢發,入殿去見駕。
    皇帝平素下午本應有日講,因為祈雨這一日便沒有進講。所以皇帝換了衣裳,很閑適地檢點了折子,又叫太監取了《職方外紀》來。方瞧了兩三頁,忽然極淡的幽香襲人漸近,不禁抬起頭來。
    琳瑯盈盈請了個安,道:“回萬歲爺的話,太皇太后見了酪,很是歡喜,問了皇上的起居,對奴才說,萬歲爺您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太皇太后了。”
    皇帝聽她轉述太皇太后話時,便站起來靜靜聽著。待她說完,方覺得那幽香縈繞,不絕如縷,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見烏黑的鬢發膩在白玉也似的面龐之側,發梢猶帶晶瑩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卻有一滴雨水緩緩滑落,順著那蓮青色的衣領,落下去轉瞬不見,因著衣衫盡濕,勾勒顯出那盈盈體態,卻是楚楚動人。那雨氣濕衣極寒,琳瑯只覺鼻端輕癢難耐,只來得及抽出帕子來掩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是御前失儀,慌忙退后兩步,道:“奴才失禮。”慌亂里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輕盈盈無聲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頰上微微的暈紅便透出來,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田白玉梨花盞里的芙蓉清露,未入口便如能醉人。他卻不知不覺拾起那帕子,伸手給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頰上飛紅,如同醉霞。偏偏這當口梁九功帶著畫珠捧了坎肩進來,梁九功最是機警,一見不由縮住腳步。皇帝卻已經聽見了腳步聲,回手卻將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皇帝是背對著梁九功,梁九功與畫珠都沒瞧見什么。琳瑯漲紅了臉,梁九功卻道:“瞧這雨下的,琳瑯,去換了衣裳再來,這樣子多失禮。”雖是大總管一貫責備的話語,說出來卻并無責備的語氣。琳瑯不知他瞧見了什么,只得恭敬道:“是。”
    她心里不安,到了晚間,皇帝去慈寧宮請安回來,梁九功下去督促太監們下鑰,其余的宮女太監都在暖閣外忙著剪燭上燈,單只剩她一個人在御前。殿中極靜,靜得聽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聲。眼睜睜瞧著盤中一盞茶漸漸涼了,便欲退出去換一盞,皇帝卻突然抬頭叫住她:“等一等。”她心里不知為何微微有些發慌起來。皇帝很從容地從袖間將那方帕子取出來,說:“宮里規矩多,像下午那樣犯錯,叫人見到是要受責罰的。”那口氣十分的平和。琳瑯接過帕子,便低聲道:“謝萬歲爺。”
    皇帝輕輕頷首,忽見門外人影一晃,問:“誰在那里鬼鬼祟祟?”
    卻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魏長安,磕了一個頭道:“請萬歲爺示下。”方捧了銀盤進來。琳瑯退出去換茶,正巧在廊下遇見畫珠抱了衣裳,兩個人一路走著。畫珠遠遠見魏長安領旨出來,便向琳瑯扮個鬼臉,湊在她耳邊輕聲問:“你猜今天萬歲爺翻誰的牌子?”
    琳瑯只覺從耳上滾燙火熱,那一路滾燙的緋紅直燒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這又關著你什么事了?”畫珠吐一吐舌頭:“我不過聽說端主子失寵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
    琳瑯道:“哪位主子得寵不都一樣。說你懶,你倒愛操心不相干的事。”忽然悵然道:“不知蕓初現在怎么樣了。”御前宮女,向來不告假不能胡亂走動,蕓初自也不能來乾清宮看她。畫珠道:“好容易我來了,蕓初偏又去了,咱們三個人是一塊兒進的宮,好得和親姊妹似的,可恨總不能在一塊兒……”只嘆了口氣。琳瑯忽然哧地一笑:“你原來還會嘆氣,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發愁呢。”畫珠道:“人生在世,哪里有不會發愁的。”
    琳瑯與畫珠如今住同一間屋子,琳瑯睡覺本就輕淺,這日失了覺,總是睡不著,卻聽見那邊炕上窸窸窣窣,卻原來畫珠也沒睡著,不由輕聲叫了聲:“畫珠。”畫珠問:“你還醒著呢?”琳瑯道:“新換了這屋子,我已經三四天沒有黑沉地睡上一覺了。”又問:“你今天是怎么啦?從前你頭一挨枕頭便睡著了,蕓初老笑話你是瞌睡蟲投胎。”畫珠道:“今天萬歲爺跟我說了一句話。”
    琳瑯不由笑道:“萬歲爺跟你說什么話了,叫你半夜都睡不著?”
    畫珠道:“萬歲爺問我——”忽然頓住了不往下說。琳瑯問:“皇上問你什么了?”畫珠只不說話,過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也沒什么,快睡吧。”琳瑯恨聲道:“你這壞東西,這樣子說一半藏一半算什么?”畫珠閉上眼不做聲,只是裝睡,琳瑯也拿她沒有法子。過得片刻,卻聽得呼吸均勻,原來真的睡著了。琳瑯輾轉片刻,也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卯時皇帝就往乾清門御門聽政去了,乾清宮里便一下子靜下來。做雜役的太監打掃屋子,拂塵拭灰。琳瑯往御茶房里去了回來,畫珠卻叫住她至一旁,悄聲道:“適才太后那里有人來,我問過了,如今蕓初一切還好。”琳瑯道:“等幾時有了機會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并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御駕出阜成門觀禾,乾清宮里除了梁九功帶了御前近侍的太監們隨扈侍候,琳瑯、畫珠等宮女都留在宮里。琳瑯與畫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這日便去瞧蕓初。
    誰知蕓初卻被太后打發去給端嬪送東西,兩個人撲了個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宮去。方進宮門,便有小太監慌慌張張迎上來:“兩位姐姐往哪里去了?魏諳達叫大伙兒全到直房里去呢。”
    琳瑯問:“可是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監道:“可不是出了事——聽說是丟了東西。”
    畫珠心里一緊,忙與琳瑯一同往直房里去了。直房里已經是黑壓壓一屋子宮女太監,全是乾清宮當差的人。魏長安站在那里,板著臉道:“萬歲爺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今兒早起就沒瞧見了。原沒有聲張,如今看來,不聲張是不成了。”便叫過專管皇帝佩飾的太監姜二喜:“你自己來說,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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