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時予站在校門口,看何歡上了車,往右拐彎,順著人流走進一條小巷,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衛衣,校服早在離開教室的時候就塞進了桌肚,所以在一眾人群中格外顯眼。
走了大概八分鐘,林時予進了商場,乘坐觀光電梯到五樓,走入一家叫做桃星城的電影院。
他在自助機上取了票,看了下時間,又去排隊檢票,走過了長長的甬道,找到九號放映廳,坐在對應的位置上。
熒屏上還在播放廣告,林時予仰頭靠著椅背,手放在大腿外側,閉上眼。
頂上的燈突然暗下來,電影開始了,林時予掀開眼皮,聽著熟悉的片頭曲,調整了下坐姿。
他把近期上映的電影看了個遍,這部的質量算得上是最高,所以林時予看了六次。
是一部文藝片,導演很出名,演員全是新人,每張臉都很有特色,莫名地符合人物性格,故事講述得也很好,如羚羊掛角般的煽情,自然到無跡可尋。
偌大的放映廳里約摸只有十幾個人,兩兩分散在各處,偶爾聽得到幾聲低語。
即使是在看電影,林時予也坐得很端正,樣子像是在上課,安靜認真。陸以瑾把手搭在他的座椅后面,很想碰一碰他。
指尖快要觸摸到林時予的頭發,陸以瑾撤回了手,點開何歡的對話框,發了消息過去。
何歡還在車上,頭挨著車窗,低頭看手機,小聲咕噥道:“看電影?”
陸以瑾想起最近這段時間,他晚上去敲林時予的門,都沒回應,以為林時予是故意不理自己,現在看來,也許不是。就加了一句:“可能每天都去。”
很快收到何歡的回復。
“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愛看電影,從小就這樣。”
陸以瑾盯了這條消息很久,眼神落在“不開心”上,又移到“從小”兩個字,最后揉了下泛酸的脖頸,關了手機。
電影的進度條過了將近一半,林時予幾乎沒動過,有一次側了下臉,一次把胳膊放到扶手上,還有一次往后挪了點,讓背貼著靠椅。
陸以瑾想,對了,還有一次,是有人要去衛生間,從林時予前面經過,他收了收腳。
怎么會有連看電影都這么無趣的人,背一直像棵松一樣挺著,沒有同伴,沒有可樂,也沒有爆米花。陸以瑾動了下手指,又想,然而光看著他的背,都會無端讓人心軟,覺得無趣在他身上,竟然也那么可愛。
陸以瑾打開手機,發了一串消息給何歡。
離電影結束還有十分鐘,林時予感受到手機在振動,拿起來看了下,是何歡的電話,林時予沒接,發了條消息問他怎么了。
何歡打字很快,消息一條一條蹦出來。
“我下午去找陸以瑾打球,后面趕著回教室,就隨便拿了件校服,現在才發現拿錯了。”
“口袋里有把鑰匙,應該是他家的,我打他電話又關機,找不到人。”
“你現在在哪兒?去找一找他。
“順便收留他一晚,我懶得跑一趟了。”
林時予看完,皺了皺眉,彎下腰往前走,準備提前離開,余光瞥見后面空無一人,愣了一下。
他記得后座是有人的,因為他往后靠的時候,那人的手搭在椅背上,不小心擦過他的臉,又很快收了回去。
林時予沒空多想,加快腳步走了。
到了翰林世家,林時予在拐角處撞見了陸以瑾,他坐在馬路牙子上,手撐著臉,好像在看月亮。不遠處躺了個流浪狗,臟到分辨不出毛色,窩在角落里,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現在已經過了零點,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保安亭離這一百米左右,值班的大爺正昏昏欲睡,壓根沒注意到陸以瑾。
小區里的燈漸次熄滅,回到家的人已經進入了夢鄉,也或許有人正喝著媽媽煲了很久的湯,陸以瑾孤零零地坐著,望著月亮。
林時予走到他面前。
路燈將林時予的影子投到地上,陸以瑾抬起頭,眼睛是紅的,見到林時予時很驚訝,鼻音很重:“哥哥,你怎么在這?”
林時予沒說話。
陸以瑾揉了下眼睛,緩了緩再開口:“我鑰匙不見了,手機沒電。”
又很小聲地說:“你也不給我開門。”
“你鑰匙在何歡那里,”林時予的視線落在陸以瑾泛濕的眸子上,頓了頓,向他解釋,“我在外面,不知道你敲了門。”
陸以瑾吸了下鼻子,把頭埋進膝蓋,再抬起頭時,校服手肘處有一塊洇濕的痕跡。
“哥哥,我有點餓,”陸以瑾又揉了下眼睛,鼻音更重了,“能不能借我點錢,明天就還給你。”
林時予問他:“想吃什么?”
“想吃燒烤。”陸以瑾說。
今晚月色很美,澄澈透明的微光流淌在他們身上,隨著他們的走動忽明忽暗,行至璀璨的燈火處,猛然被煙火氣息所吞噬。
燒烤店的熱鬧才剛剛開始,店外的空地上擺了六七桌,全都坐滿了人,香氣在煙熏火燎中爆裂,延伸出更濃郁的味道。
陸以瑾想進去,林時予跟在他后面,停下腳步,說:“太晚了,吃清淡一點更好消化。”
陸以瑾回頭看他,眼尾還泛著紅。
林時予又說:“燒烤太辣,味道也重,吃多了晚上會睡不著。”
陸以瑾很乖地點了點頭,站到林時予旁邊,說那去吃別的。
林時予猶豫幾秒,問他一開始打算吃什么。
“羊肉串和雞翅。”陸以瑾說。
林時予便進去買了點,沒打包,直接用手拿著,遞給陸以瑾。三個羊肉串,一串雞翅,沒放什么辣椒,其他調味料也少。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家夜宵店門前,點了份荷包蛋湯面。
面上來了,分量很足,陸以瑾在路上吃了烤串,現在不怎么餓,就去拿了個小碗,分了一半給林時予。
吃完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兩人準備走,陸以瑾見林時予起身的時候捂了下肚子,擔憂地問:“哥哥,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沒有。”林時予立刻放下手。
街尾的紫藤花開得層層疊疊,燦爛又炫目,覆蓋住整面墻,一只螢火蟲閃著朦朧的光,靜靜地歇在花瓣上。
“我手機借你,你可以打電話讓你爸過來接你回家,”林時予沒看陸以瑾,停了幾秒,又說,“嫌麻煩的話,也可以去我那住。”
陸以瑾肩膀蹭過藤蔓,落了一肩的花瓣,他拉了下林時予的衣袖,用忐忑的語氣說:“現在太晚了,我不想讓我爸來接我。”
林時予沉默了一下,平淡地回答:“隨你。”
陸以瑾跟在林時予身后進了門,手搭在玄關柜上,摸到了厚厚一堆紙條,他掃了眼,發現是電影票的票根,沒發出聲音,很快地翻了個遍,大概有30張,一共九部電影。
陸以瑾怔了怔,抬眼看向林時予。
林時予換好鞋,沒管后面的陸以瑾,先去書房看了看蛋黃,蛋黃還沒睡,邁著慵懶的步子來到客廳。
蛋黃太久沒見陸以瑾,對他的敵意消失了許多,朝他叫了幾聲之后,窩在沙發邊舔毛。
林時予坐在沙發上,給何歡發消息,說找到陸以瑾了,何歡回了條很短的語音,隨意地嗯了幾聲,聽起來并不擔心的樣子。
林時予突然問:“你是不是跟何歡聯合起來騙我?”
陸以瑾盤腿坐在地上,仰頭用濕漉漉的眼神看著他,又委屈地低下頭,小聲說沒有。
林時予便信了。
“你去洗澡,洗完我洗,”林時予看了下時間,說,“一點半了,明天還要上課。”
“我給你拿床被子出來,你睡沙發。”林時予說完就要走,被陸以瑾抱住了小腿。
“哥哥,你不要不理我,”陸以瑾帶了點哭腔說。
陸以瑾現在比林時予高了小半個頭,可他坐在地上,說話的時候要仰著頭,聲音很軟,被淚沾濕的睫毛一抖一抖的,樣子很乖,也很可憐。
林時予想不去看他,但忍不住。
林時予坐回沙發,猶豫了好久,最后開口問他:“去年我摔的白瓷雕塑,有什么重要的意義嗎?”
“是我外公給我媽做的禮物。”陸以瑾眼里還含著淚。
陸以瑾他媽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他外公按比例制作了一個縮小版的人像雕塑給她,也是他媽唯一留下來的遺物。
林時予沒再問下去。
蛋黃猛地躍起,跑到貓爬架上玩耍,打破了客廳的寂靜。
林時予身子向前傾,微微低下頭,幫陸以瑾擦掉眼淚,輕聲說:“好了,不哭了。”
“你一直都不理我。”陸以瑾扣住林時予另一只手,委屈地控訴。
林時予也跟著坐到地上,繼續哄他:“是我的錯,以后不會了,你先去洗澡好不好?”
陸以瑾點了點頭,從地上爬起來,問林時予要了套換洗的衣服,進了浴室。
陸以瑾洗完澡出來,發現林時予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放輕腳步,在他跟前坐下,小聲叫了林時予幾句,沒得到回應。
又伸手撫了下林時予的額發,指尖碰到他的眼角,停了下來,再喊了一句“哥哥”。
是真的睡著了。
陸以瑾把蛋黃抱進書房,在貓窩安置好,關上了書房門,回客廳挨著林時予坐。
燈光很亮,照在他臉上,好似徹底換了一副神情,那股可憐勁兒盡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略帶神經質的不太明顯的笑。
他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地凝視林時予的臉,許是因為五官過于立體的緣故,他的眼神看起來無比深情。
過了許久,陸以瑾湊過去,如蜻蜓點水般親了親林時予的額頭。
凌晨兩點零一分,林時予翻了下身,腦袋從沙發向下滑,陸以瑾幫他托住,動作很輕地抱起他,打算去臥室。
費勁地打開門,陸以瑾踏進一條腿,又停了下來,抱著林時予站了半天,最后折回去,放在羊毛地毯上,拿了個抱枕給他墊頭。
沙發上放了一床淺灰色的被子,是林時予在陸以瑾洗澡的時候拿出來的,陸以瑾將它蓋在林時予身上,仔細掖好,轉身換了個方向,把林時予的小腿抬起來,半跪著看他的腳心。
有一個暗紅色的月牙印,很明顯是傷疤脫落后形成的。
陸以瑾心里刺了一下,眼里罕見地浮現了一絲從內心生發的難過情緒,俯下身去,用唇碰了碰傷痕。
然后把林時予的腿重新放回被子里,自己也鉆進去,以一個保護的、占有的姿勢從背后抱著他,卻沒帶任何情欲。
又想起林時予吃完湯面后,肚子好像不舒服,就把手移到他肚子上,隔著衣服幫他揉。動作又慢又輕,有那么一絲溫柔的意味。
在林時予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四五分真心。
天剛蒙蒙亮,云邊泛著很淡的鴨殼青,林時予被熱醒了,鼻尖充盈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恍惚覺得抱住了什么東西,慢慢睜開眼睛。
發覺自己手摟著陸以瑾的腰,頭埋在他懷里,貼得很緊,林時予僵住了,腦海一片空白。
天空徹底亮起來,光線透過半拉著的窗簾,將客廳鋪滿。
林時予怕驚醒陸以瑾,慢慢地收回搭在他身上的手,往旁邊撤開了一點,動作很輕地坐起來,拉開段距離后,去看陸以瑾的臉。
陸以瑾閉著眼,不做表情的時候,完全看不出天真可憐的樣子,如果沒有親眼見過,也很難想象那樣的場景。
一個男孩子,怎么會那么愛哭?
林時予屏住呼吸,低下頭,手指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鼻尖,又戳了下他的臉頰,才從被子里爬出去,去浴室洗澡。
浴室門有點壞,關的時候發出嘎吱聲,陸以瑾倏地睜開眼睛,抱著被子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