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每天都會帶我去琴房。
我們不怎么交談,他彈幾支曲子,我安靜地在一旁聆聽。
我不知道這和我自己在病房里聽CD有什么區(qū)別,可這個男人就是有本事讓我躁動的心平靜下來。
但那個日子終于還是來了。
8月17日,我的十九歲生日,這是父母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們原本應(yīng)該在為我過完生日后返回加拿大,可他們卻永遠(yuǎn)留在了這里。
夏日的午后烏云密布,空氣里彌漫著風(fēng)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下午兩點(diǎn),那個男人沒有出現(xiàn)。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約定,他已經(jīng)來了很多天,就算現(xiàn)在消失也沒什么不對的。
我獨(dú)自一人離開了病房,護(hù)士并沒有阻攔我,大概連她們都習(xí)慣了每天這個時間我會跟那個男人離開一陣子。
我上了一輛出租車,窗外突然大雨傾盆,整個世界被水汽覆蓋,一切都變得不真實(shí)。
下車前司機(jī)關(guān)切地跟我說了什么,我全然沒有在意,寬大的病號服被雨水浸透,統(tǒng)統(tǒng)黏在了身上,盛夏時節(jié),我在暴雨中冷得發(fā)抖。
眼前是我住了十九年的樓房,有些陳舊,卻很熟悉,如今滿目瘡痍。
我站在大雨中定定地看著這棟樓,身體漸漸麻木,靈魂早已不知所蹤。
“方若綺?方若綺?”男人焦急地呼喚我的名字。
他也被雨水淋了個透,整個人狼狽得不行,只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灰暗的雨天里依舊閃爍著攝人心魄的光芒:“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茫然地看向他,隔著雨霧,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然后,他攬住了我,比天臺上的那個擁抱更加小心翼翼:“跟我走,好不好?”
我不記得有沒有回答,只記得他的身體冷得發(fā)抖。
我想我應(yīng)該是答應(yīng)了的,才會被他帶到那棟別墅,東南亞女傭操著一口口音濃重的英語:“先生,你回來啦?這……”
“給她準(zhǔn)備洗漱用品,馬上讓她洗個澡。”男人用英語說道。
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不知所措,他看出我的不安,矮下身溫和地安撫我:“這是我家,平時只有Maria一個人在,你如果不喜歡醫(yī)院,可以住在這里。”
男人的眼睛無比誠懇,我卻看不懂。不懂他為什么要把我?guī)Щ貋恚欢麨槭裁催@么在意我的死活。
他沒有等到我的回應(yīng),又繼續(xù)耐心地說:“我叫黎華,是全球影視制作公司的總裁,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我不是壞人。”
對藝能學(xué)校的學(xué)生來說,黎華的名字并不陌生,雖然全球在圈子里算不上什么大公司,黎華也一向行事低調(diào),但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露面場合里,他出眾的外形一直被津津樂道,難怪第一次在天臺上見到他就覺得他面善。
只是此時此刻他渾身還在淌著水,臉色幾乎是慘白的,一點(diǎn)血色也沒有,襯得一雙眼睛格外深邃,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跟著Maria進(jìn)了浴室,所有東西她都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內(nèi)衣褲是她沒穿過的,還有一套大號的家居服是黎華的。
我確實(shí)需要洗個熱水澡了,但是脫掉褲子,看到內(nèi)褲上那攤血跡的瞬間,天旋地轉(zhuǎn),我?guī)缀跽静蛔。~頭重重地磕在洗漱臺邊,顧不得疼痛,抱著馬桶不停地干嘔。
我很久都沒吃過東西,什么也吐不出來,可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在身體里作祟,像要搗碎我的五臟六腑,鮮血淋漓的畫面像夢魘般糾纏著我的全部思緒,讓我無法平靜下來。
“方若綺?你怎么樣了?”黎華在門外焦急地詢問,他敏銳到不可思議。
“方若綺?回答我!”
“方若綺,你再不出聲我就要進(jìn)去了!”
“別……”我開口阻止。
他的聲音冷靜了許多:“你還好嗎?”
“我……”我躊躇半晌,還是咬著牙說,“我需要一點(diǎn)東西……我來例假了……”
門外安靜了片刻才有回應(yīng):“你先洗,我讓Maria拿給你。”
我花了不短的時間洗了個熱水澡,把頭發(fā)弄到半干,出來的時候黎華也已經(jīng)洗完澡換了一身干凈的家居服,他看著我身上袖子和褲腳折了好幾折依舊松松垮垮的衣服,說道:“Maria出去給你買一些日常用品,待會兒她回來你就能換一身衣服了。我煮了粥,很快就能吃了,要不要先帶你去房間看看?”
他有條不紊地交代著,我的目光卻被落地窗邊那臺锃亮的Steinway & Sons吸引。
“想聽什么?”
我沒有回答,什么都好,他的琴技很出色。
《帕格尼尼狂想曲第十八變奏》,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彈拉赫瑪尼諾夫。
“怎么樣?”曲畢,他問我。
“不怎么樣……”我實(shí)話實(shí)說,這一曲實(shí)在有失他的水準(zhǔn)。
他輕輕笑了起來:“入院前剛開始練,確實(shí)有些糟糕。”
“這首并不太難,我練過。”
他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左手腕,我受驚地想掙脫,卻被他牢牢握在手心里,袖子被他掀起,沒有紗布遮掩,全新的傷疤觸目驚心。
“好好復(fù)健好嗎?”微涼的掌心覆在我的左手腕,琥珀色的眼睛一片赤誠,“我給你彈了那么多首,就算禮尚往來,你也應(yīng)該彈給我聽,對嗎?”
“你……反悔了嗎?”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你想送我回醫(yī)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小心翼翼地在我的眼睛里尋找著什么,“你喜歡住在這里嗎?”
“你呢?你會留在這里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
“可以嗎?”
“可以的,我會讓我的家庭醫(yī)生過來,也會為你請理療師和心理醫(yī)生……”
“不……不要……我不要心理醫(yī)生。”
他的神情很為難,語氣依舊耐心:“我不想逼你,但你的情況還是需要人來看看……或者我們先做個約定好不好?你可以暫時不看心理醫(yī)生,但你也不許再自尋短見。”
“可是……”
“沒有可是,”他十分堅持,“這是唯一也是必須的條件。”
“好。”我答應(yīng)下來。
我并不確信自己能做到,但這是我留在這里遠(yuǎn)離醫(yī)生的唯一辦法。
我陪著黎華一起喝掉了一整鍋粥,冰冷了一個月的身體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暖意。
夜色漸深,黎華將我?guī)У蕉堑囊婚g房間,床已經(jīng)鋪好,被子和枕頭都是嶄新的淺灰色。
“你就睡這間房,帶浴室比較方便,”他說話的聲音比平時虛弱一些,大概是手術(shù)后不久又奔波了一天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夜深人靜,“我就在對面那間房,有事一定要來敲門,不要不好意思。”
“等……等一下……”我叫住他,卻又開不了口。
“嗯?”他站在門口,耐心地等著。
“我們……我們可以……都不要關(guān)門嗎?”我小聲地提著無理的要求。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在我?guī)缀跻獰o地自容的時候才終于開口:“如果你不會覺得不自在的話,可以來我房間,我打地鋪。”
“我睡地上就好!”我顧不得矜持,如蒙大赦地說。
“我不是那種會讓女人睡地上自己睡床的男人。”
他在自己房間的床邊手腳麻利地打了一個地鋪:“換了個環(huán)境,不知道你能不能睡著,不管怎么樣躺一會兒吧,實(shí)在不行就叫醒我。”
他看起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疲憊,卻還是這樣好脾氣,我乖乖在床上躺好:“嗯,晚安。”
身邊很快傳來了他的呼吸聲,清晰而略帶急促,仿佛睡得并不安穩(wěn)。
我看著陌生的天花板,不知何時竟也入了睡,一個月來第一次睡了個整覺,夢里沒有地動山搖玻璃飛濺,也沒有滿床的血。
睜開眼睛,光線透過窗簾照進(jìn)來,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久,身邊的男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發(fā)絲和緊蹙的眉心。
“……黎華?”
回應(yīng)我的是他比入睡前更加急促的呼吸聲。
我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他身邊:“黎華?”
他極輕地應(yīng)了一聲,雙眼依舊緊閉。
我有了非常不好的預(yù)感,遲疑著伸出了手。
他的額頭燙得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