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我推開通往天臺的鐵門,夏末的風帶著濃重的濕氣撲面而來。刺眼的陽光里,我看到了那個男人落寞的背影。
他站在天臺邊不停地抽著煙,夾著煙的手指纖長漂亮,但我不在乎這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打算從這里跳下去,又或者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抽煙,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你到底跳不跳?不跳別妨礙別人。”我不太禮貌地對他說。
他很慢很慢地轉過身,我在藝能學校見過太多好看的男生,但眼前這張臉還是英俊到出人意料,即使他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健康。
而且,他很面善。
“你要跳下去嗎?”我問他。
他搖頭,掐滅了指間的煙頭,打算離開。
真好,這次不會有人再妨礙我了——我正這樣想著,卻在擦身而過的時候被他抱進了懷里。
我本能地想掙開,卻聽到他說:“別動。”
他比看起來瘦得多,身體也似乎很虛弱,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如果能用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點溫度溫暖其他人,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我接受了這個漫長的來自陌生男人的擁抱。
“這里八樓,跳下去不知道是不是一定會死,要是不死,就有點慘。”他的聲音好聽得像幻覺。
“要是不小心腦袋先落地,頭骨都會摔碎的吧……父母給了我一張好看的臉,這樣死好像太難看了。”這話說得倒是不假。
“不知道割脈會不會比較簡單?”
“不會。”我動了動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還裹著紗布。
“是嗎?不知道會是什么感覺。”
我閉上眼睛,那時的感覺還歷歷在目:“在失去意識之前,會有深度的恐懼。”
“天啊,方若綺,你來這里想做什么?!快跟我回去。”護士終于還是找來了。
我失去了好不容易得來的結束生命的機會,不得不回到暗無天日的生活里。
那他呢?他會不會活下來?
我不敢去確認,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在我的面前,那些畫面都是揮之不去的夢魘,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的眼前。
過去兩個星期的時間,漫長得像一生。
兩個星期前在機場,半年未見的父母將我擁在懷里,未曾想過,那之后我們竟會天人永隔。
在開車載父母回家的路上,我接起了那個電話,一秒鐘的分神,車撞上對面急轉彎的紅色轎車。
是這輛紅色的車闖了紅燈,但我本可以避開。
坐在副駕駛座的父親在千鈞一發之際,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將方向盤掰向了他的那一側。
兩輛面目全非的車上,我是唯一一個還清醒著的人,我親眼看著急救醫生宣告父親當場死亡,看著他們將奄奄一息的母親抬上救護車。
母親的傷勢很重,身體多處內出血,搶救了一天才活過來。
她醒來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爸呢?
我哭倒在她的病床前,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用自己換回爸爸,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眼睛一點點地黯淡下來。
她和父親是青梅竹馬的愛人,相依相伴了一生,父親的離世等于要了她的命。
那幾天,醫院兵荒馬亂,聽說發生了情節嚴重的醫鬧事件,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反響。而母親的病房卻像另一個世界,時間和空氣都是靜止的。母親不吃不喝地躺在病床上,我滿心愧疚地守在她的床前。十九年來,我都生活得順風順水,這一次我必須要堅強地站起來,為自己的過錯贖罪,替父親照顧好母親。
那天早上,我從噩夢中醒來,發現母親不見了,我和護士找遍了整個醫院都沒有找到她。
我打車回了家,打開門,空氣里彌漫著駭人的血腥味,我沖進臥室,看到躺在血泊中的母親,鮮血從她的手腕暈開,染紅了整張床,血水順著床單一滴一滴滴落在地,就像她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流逝。
這個畫面和那場慘烈的車禍一起,烙在了我的生命里,它們無時無刻不折磨著我,提醒著我的罪過。
我失去了活下去面對這一切的勇氣,我用水果刀隔開了自己的左腕,卻在死亡線上被救了回來。
醫生孜孜不倦地勸導我,可什么都沒有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面。
我沒法進食,靠營養液維持生命,我夜不能眠,一遍遍用耳機里的肖邦抵抗所有內心的恐懼。
再次見到那個男人的那天,耳機里正播放著二十號夜曲。
“喜歡肖邦?”他站在我的病床前,小心翼翼地問我。
他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此時此刻正溫柔地注視著我。
“這個醫院里有鋼琴,知道嗎?”
母親離開后我幾乎沒有再開口說過話,可這個男人身上卻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我。
第二天,他將我帶去了位于多功能樓頂層的琴房。
整層樓都很安靜,顯然很少有人知道這里,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他坐在鋼琴前,手指隨意地在黑白鍵上劃過,流出一串不規律但還算悅耳的音符:“你彈嗎?”
我和他幾乎算是陌生人,可他的神情很平靜,波瀾不驚的眼睛讓人捉摸不定。
“想聽什么?”他又問。
我靠在墻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想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別過頭想了想,漂亮的手指就在黑白琴鍵上翻飛起來。
是我最愛的《幻想即興曲》。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鋼琴邊,陽光在他的周身鍍上一層金沙,那雙漂亮的手精致得像藝術品。
“真漂亮。”余音繚繞,我贊嘆道。
“謝謝。想試試嗎?”他站起來,退到琴凳后面,對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試試吧,這里沒有別人。”
在這個絕望的世界上,如果有什么還能誘惑到我,那就是音樂。
我慢慢地坐下來,手指撫過熟悉的黑白琴鍵,竟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撫慰著身體里那顆破碎的心。
我按下琴鍵,試圖彈一首我在藝能學校練過無數遍的夜曲,然而左手觸鍵的一剎那,所有的東西都毀了。
我的自殘行為讓我的左手喪失了正常的行動能力。
明明連命都不想要,卻無法不在意自己連音樂都要失去的殘酷現實。
“別擔心,”男人耐心地安撫我道,“好好做復健,會恢復的。”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我失去過什么,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絕望。
他突然一把握住我的左手:“相信我,我不是在隨便安慰你,我的醫學知識挺豐富的,你會好的。”
他說得那么堅定,可是我好不好跟他又有什么關系?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奇怪到我甚至有了去了解的欲望:“你也是這里的病人嗎?”
“這里,”他的手放在自己右邊的身體,“我切了一半的肝給我弟弟。”
“疼嗎?”
他點頭:“最疼的是,那半個肝,沒能救回他。”
那雙平靜的眼睛里,終于有情緒涌動。
我們沒有再說話,只有滿室的肖邦,華麗而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