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病倒的消息傳出后,譚光提著整日圍著鳳陽公主轉的武岳上門探病。
探病路上,武岳還在不滿嘀咕。
“不就是一個風寒么?男子漢大丈夫,打個噴嚏就上門探病,這也太小題大做了——”
“事情只要發生在宮里那些貴人身上,什么題都不算大作。”譚光瞥他一眼:“殿下和我們年齡相近,但他永遠是殿下,就因為你心里沒數,才能讓王斗星在殿下那里越來越出頭。”
“王斗星那個馬屁精——”一提這個名字,武岳臉就皺成一團:“殿下面前夾著尾巴做人,殿下不在,甩著尾巴啪啪在我們臉上打!總有一天,我要把麻袋罩他頭上——痛打一頓!”
眼見九皇子的帳篷已經近在眼前,譚光嚴厲地看他一眼,叮囑道:
“到了——管好你的嘴,殿下面前,不要說三道四。”
“知道了——譚姑姑——”武岳拖長聲音道。
兩人向帳門前的小侍通報后,撩開門簾走了進去。
帳篷里只有秦曜淵一人,他百無聊賴躺在床上,聽到門簾撩動,眼睛一亮,起身看到譚光和武岳后,又懶洋洋地躺了回去。
“見過殿下——”譚光謹慎道:“我們二人聽聞殿下身體不適特來探望。”
秦曜淵躺在床上,朝二人投去漫不經心一眼:“我好得很。”
“你的臉色不像好得很啊?”武岳心直口快,脫口而出,得到秦曜淵冷冷一眼。
“殿下,御醫來看過了么?怎么說?”譚光道。
“風寒。”
“若是風寒,的確沒有大礙。”譚光道:“我和武岳帶了一只百年老參,已交給帳外守門的小侍了。還望殿下保重身體,早日回歸圍場。”
“知道了。”秦曜淵心不在焉,眼神一直往門前瞟。
譚光看出他在等人,正要出言告辭,門外的小侍忽然通報:“九皇子,長公主到了。”
說時遲,那時快。
秦曜淵撲通一聲倒回了床,兩手飛快撥亂頭發,閉上眼,緊皺眉心——
譚光和武岳看得目瞪口呆,忽然,他睜開眼。
凌厲的目光掃射床前兩人,他沉聲道:“還不走?”
譚光拉著瞠目結舌,還在“你……”的武岳,略一行禮,快步走出了帳篷。
在帳篷外,他們看見了剛好走到帳前的玉京長公主。
秦秾華見到兩人,臉上露出笑容:“你們也來探望淵兒?”
“見過長公主……”譚光拉著武岳一起行禮。
“不必多禮。”秦秾華笑道:“我帶了河羹來,不如留下吃了再走罷。”
武岳剛想說好,一旁的譚光借著揖手,狠狠給了他一肘子。
“多謝長公主美意,只是我們二人還約了人行獵,便不多叨擾了……”
譚光說完,行了一禮,拉著心不甘,情不愿的武岳走了。
秦秾華從結綠手里提過食盒,撩開門簾走了進去。
“淵兒?”
秦曜淵躺在床上,一臉虛弱地睜開眼朝她看來。
“你今日身體如何了?我帶了河羹來,起來吃些吧。”秦秾華道。
“吃不下……”他氣若游絲。
“不吃東西怎么好得起來?”
秦秾華在床邊坐下,扶著少年坐了起來,又從食盒里盛出一碗還在冒熱氣的河羹,輕聲道:
“御膳房新殺了羊,我去要了些羊肉來給你做羹。這河羹是周院使的方子,補中益氣。從前我也吃過一段時間,味道不錯,你嘗嘗吧。”
“……你做的?”秦曜淵抬起眼,對這碗羹多了些興趣。
“我指揮的。”秦秾華把碗和勺都遞給他,秦曜淵往后躲去,皺眉道:“你喂我。”
秦秾華痛快道:“都聽你的。”
誰讓你是小金狼呢?
秦秾華喂一勺,他吃一勺,她忽然想起之前讓結綠喂飯的時候:風水果然輪流轉,以前偷的懶,以后都會還的。
之后幾天都是如此,秦秾華為照看生病的秦曜淵,把工作場地也搬到了他的帳篷里。
白日,她一邊照顧少年,一邊讀書,也算兩頭相顧。然而秦曜淵的病卻始終不見好,上官景福換了幾次方子,少年的臉色還是肉眼可見地蒼白下去。
與之相反,秦秾華的狀態倒越來越好了。
眼見秋狝已經進行了一半,秦曜淵除了行圍首日大出風頭外一直纏綿病榻,秦秾華覺得他病得古怪,一日用過早膳后,她提出要請周院使來給他重新把脈。
秦曜淵聞言擰起兩道劍眉:“……不用。”
“你的風寒一直沒有起色,說不準病因并非風寒。”秦秾華也皺著眉頭:“周院使經驗豐富,善疑難雜癥,讓他來給你看看,又沒有壞處。”
他砰地一聲放下藥碗,面色陰沉地回了床上,背對著她躺下。
許是身體不適的緣故,秦曜淵近來越發喜怒不定,她順著他的時候,一切都好,一旦有不順意的地方,他就變得暴躁易怒。
她走到床邊坐下,一手放上他的肩,輕輕拍了拍,耐著性子道:“淵兒,你是不是有事瞞著阿姊?”
“……沒有。”他硬聲道。
“那就再請上官御醫過來重新號脈吧。”
他沉默不語,算是默許了。
上官景福提著藥箱來后,像以往每次那樣,在秦曜淵手腕上診了許久。
“……九皇子除了頭暈乏力,可有其他癥狀?”
“沒有。”
“九皇子……近日可曾受過外傷,可有嘔血瀉血?”
“沒有。”秦曜淵聲音轉寒。
上官景福撞上他冷厲目光,不由自主低下頭去。
“卑職無能……只能再換一副方子試試。”
秦秾華將兩人微妙的互動收入眼底,面上不動聲色。
上官景福正想提起小藥箱告辭,秦秾華開口:“烏寶,送送上官御醫。”
上官景福一愣,剛要婉拒,烏寶已經撩開門簾,滿面笑容道:“上官大人,請吧。”
上官景福抿上嘴唇,挎著藥箱走出了帳篷。
帳篷兩邊人煙稀少,不遠處有人聲傳來,目之所及的宮人都在繁忙地做自己的事。
“上官大人,九皇子得的真是風寒嗎?”烏寶笑瞇瞇道。
上官景福一驚:“烏寶公公何出此言?”
“大人心里清楚,何必要反問奴婢?”
烏寶圓圓臉上所浮笑容讓上官景福感到一陣寒意,他沉默許久后,開口道:
“烏寶公公,此事非是我故意隱瞞長公主……只是九皇子神色暗示,再加上他的脈象確實奇怪,我并無把握,所以才……”
“大人的忠心,長公主自然清楚。只要你如實說來,我會酌情為大人開脫幾句。”
上官景福這才掃了眼周圍,確認無人后,靠近烏寶,謹慎低語了數句。
“……還望公公替我向長公主解釋一二。”上官景福拱手道。
烏寶聽完他所說,面色幾變。
“我知道了,你去吧……對了。”烏寶叫住他,目帶威脅:“此事如果外泄……你知道后果。”
“烏寶公公放心。”
看著上官景福挎著藥箱走遠后,烏寶拖著跛腳,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
他眼睛看著路,心里卻在回想先前上官景福說的話。
“九皇子年輕力壯,按理說來,脈象應該平穩強健,然卑職第一次為九皇子號脈時,摸到的卻是浮脈。九皇子力能扛鼎,便是外感風寒,脈象也不至如此。卑職心中疑惑,反復號了幾次,仍是浮脈。只有久病體虛,氣血虧損之人才是浮脈,就譬如長公主的脈象十之七八都是浮脈。”
“今日我為九皇子診脈,把出浮大而軟,如按蔥管的芤脈。此乃失血之證或傷陰之證,然卑職詢問殿下有無咳血腹瀉癥狀,殿下都斷然否定。卑職也只能按照殿下脈象,試開了祛瘀止血的方子……可是,若失血原因不盡快找到,便是吃再多藥,也無濟于事啊……”
回到九皇子的帳前,守門小侍見他神情凝重,笑道:“寶公公這是怎么了?”
烏寶無心玩笑,板著臉道:“你去吧,這里我來守。”
“喏。”小侍行了一禮,笑嘻嘻地去了。
“上官御醫說什么了?”守在門前的結綠問。
“就……”烏寶忽然回過神來,瞪她一眼,道:“公主還沒問,你好奇什么!”
結綠撇了撇嘴,剛要說話,秦秾華撩開門簾走了出來。
“結綠,你在這里守著。烏寶,九皇子晌午想吃我煮的面,你隨我去后廚走一趟。”
結綠和烏寶各自應了一聲。
秦秾華往營地后方走去,烏寶謹慎無言地跟在身后。
等到走出一段距離后,她開口道:“說吧。”
“喏。”烏寶忙躬身行禮,將上官景福那里聽來的話低聲轉述。
秦秾華皺眉道:“你在九皇子身邊服侍得最多,難道就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奴婢無能……九皇子不喜旁人近身,奴婢除了每日進帳收拾打掃外,沒有其他機會近身觀察。啊——對了!有一天,九皇子夜里打碎了一個瓷瓶,奴婢第二天收拾的時候,發現碎瓷片上都是血……但九皇子說他沒事,奴婢見他雙手也沒受傷,就沒往心里去。”
“你還記得具體是哪天么?”秦秾華問。
“那天是……是什么時候呢?”烏寶困惑撓頭,片刻后,眼神一亮:“奴婢想起來了!是下雷雨的那一夜!”
秦秾華若有所思。
“我出來之前,結綠問什么了么?”
烏寶一愣,看他神色,秦秾華已經知道答案,她又道:“她問了什么?
“問了上官御醫和奴婢說了什么。”烏寶道:“奴婢什么也沒說。”
秦秾華低聲應了聲,看不出神色波動。
眼見營地里專為皇室備菜的御膳房就快到了,烏寶忍不住道:“公主難道懷疑結綠心懷不軌……”
“不至于。”秦秾華面無表情,輕聲道:“……但她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
“那……要不要奴婢去打探一二?”烏寶試探道。
“不必。她不會害我——其他的,再看看罷。”秦秾華道。
“……喏。”
烏寶停下腳步,讓秦秾華獨自進了御膳房。
御膳房的人見了秦秾華出現,熱情詢問她的需求。她屏退旁人,親自守著煮面的水開。
看著水面上逐漸變多的細密氣泡,秦秾華心思飛回雷雨那夜,秦曜淵的不適的確是從雷雨夜之后開始的。但什么能傷了他?輝嬪的手下?如果是這樣,為何他不向上官景福如實相告?
水開了,沸騰的水面就像她此刻紛雜的思緒。
秦秾華端著一碗飄著蔥花的清湯細面走回帳篷時,少年枕著自己的胳膊,歪趴在床上,一只手垂下床榻,一副等得百無聊賴的樣子。
她把瓷碗放到帳內木桌上,擺好木箸,能感覺到床榻上少年的眸光一直隨她移動。
“過來吃面。”
“……你喂我。”他懶洋洋道。
“面湯容易濺出,你過來。”秦秾華自己先在桌前坐好,不容置疑地說道。
見她態度堅決,秦曜淵這才磨磨蹭蹭下了床。
她關注著他的步伐,沒有晃,但是走得極慢,就像刻意在保持平衡一樣。
他走到桌前,坐了下去,整個上身都幾乎靠在桌前。
“啊——”他張開嘴。
秦秾華把碗和木箸推給他:“你吃一口我看看。”
他擰起眉頭,不快道:“你說了喂我。”
“我只是叫你過來吃。”秦秾華道:“你自己吃一口,剩下的我喂你。”
帳內氣氛有些微妙,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物質壓沉了空氣,秦曜淵好一會沒說話,他面不改色,但她知道,他一定察覺到了她的意圖。
“你吃一口,我就喂你。”她又說了一遍,目光定在少年臉上。
他終于動了動胳膊,慢吞吞地拿起木箸。
秦秾華看著他,看著他略有些不自然的姿勢,看著他把木箸插入面湯,挑起一筷勁道順滑的手搟面,動作僵硬地往嘴邊送去。
嘩啦一聲,面條從木箸滑走,幾滴湯水濺在桌上。
秦秾華沉默不語,看著他又一次把木箸插進碗里,又挑了幾次,他的手像是不聽使喚一樣,箸尖微微顫抖著,他一開始看面條,后來看顫抖的箸尖,面色越來越沉。
面條再次溜走,砸回瓷碗,濺起數滴泛著油光的面湯。
秦曜淵猛地變臉,他長臂一揮,瓷碗在地上清脆一聲碎成無數瓷片,冒著熱氣的面條熱湯灑了一地。
少年目光盯著狼藉的地面,嘴唇緊抿,胸脯劇烈起伏著。
“公主……”烏寶和結綠急忙進帳,看到眼前一幕,兩人不約而同愣住了。
“沒事。”秦秾華目光凝視面沉如鐵的少年,道:“你們出去罷。”
“……喏。”
帳門再次落下后,秦秾華看著他,道:“淵兒。”
少年臉頰肌肉繃緊,像是含了塊硬石頭,他不去看她,眼神依然余怒未消。
“淵兒——”
秦秾華起身,走到少年面前,捧起他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
“告訴阿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那雙被憤怒淹沒的黑紫色眼眸漸漸恢復清明,一絲不安一閃而過。
少年突起的喉結進退兩難地上下,半晌后,他避開她的視線,艱難道:
“對不起……”
秦秾華開門見山道:淵兒,你什么地方受傷了?”
“我沒有。”他揮開她的手,撐著木桌站了起來:“……我想睡了。”
秦秾華伸開雙臂攔住他,他繞了幾次都沒繞開她,皺起的眉頭又一次顯露出發怒的前兆。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忍著怒火,眼神交織煩躁和怒意。
“脫衣服。”
“……什么?”
“脫衣服,現在。”秦秾華冷靜地看著他:“既然每日都在榻上,為什么我每次見你都穿著外衣?”
“……”
“你連木箸都拿不穩了,為什么大費周章穿上外衣?”
“……”
她的目光落在他玄色外袍上,輕聲道:“究竟是舍不得外衣,還是舍不得掩人耳目的深色?”
“……你一定要知道?”
秦秾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堅定無畏的目光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為什么?”他問,聲音帶著一絲病中的沙啞。
“因為我關心你。”
“……你關心我?”他忽然笑了一聲:“是對馬前卒的那種關心嗎?”
秦秾華皺眉看著他。
“……淵兒,你的情緒很不對勁。”
“我只是累了。”他越過她,走回床上躺倒,啞聲道:“我累了……阿姊,讓我睡會。”
秦秾華在床前站了一會,叫他他也不理,只能無可奈何往外走去。
在她轉身后,少年也跟著轉過身,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走出帳篷。
不一會,打掃地上面湯的烏寶撩開門簾進來了。
“九皇子,公主吩咐奴婢進來掃地……”
床榻上的少年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烏寶嘆了口氣,自顧自地掃了起來。
秦秾華走出沒多遠就見到了等在路邊的十皇子,他面色如常,卻瞞不過她一眼看出他眼中的幸災樂禍。
“弟弟見過阿姊。”十皇子沖她揖手道。
秦秾華停下腳步,微笑道:“十弟在等人?”
“等的正是阿姊。”十皇子道:“弟弟發現一處平原花開得極好,本想邀阿姊去看,得知阿姊在九哥處,便不請自來了。只是沒想到……”
他面露擔心,一副真情實意的樣子道:“我在外邊聽到了摔東西和爭吵的聲音,阿姊沒事吧?”
“我無事,只是有一事不解。”秦秾華笑道。
“阿姊有什么疑問?”
“徐家的勢力還不夠你看在眼里么?為什么老是纏著我?”
十皇子嘆了口氣:“在阿姊眼中,我說什么做什么都是錯的。可是,阿姊為什么不想想,如果沒有那些意外發生……原本我才是宮中的九皇子,阿姊如今珍重捧在手心的,也會是我。我親近阿姊,因為原本我就該親近阿姊。”
“我是嫉妒九皇子,因為他搶走了屬于我的東西還不珍惜。”他往秦秾華身后的帳篷里看了一眼,說:“如果是我,能得阿姊愛重,定然喜不自勝,阿姊叫我往東,我決不敢往西。不會頂撞,更不會對阿姊動手。”
秦秾華笑著朝他招了招手。
十皇子露出警惕表情,上次他湊過頭去,就險些被秦曜淵一箭射掉腦袋,現在她又叫他靠近,難保不是有新的陰謀。
他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兩步,剩下的最后一步,秦秾華一個跨步打消了。
十皇子看著近在咫尺的她,露出驚懼神色。
“你說錯了一點。”秦秾華在他耳邊微笑道:“就算你是九皇子,我也不會把一個垃圾捧在手心。”
十皇子倏地失去血色,嘴唇因受辱而緊緊咬在一起。
秦秾華看著他緊握在身側的拳頭,后退一步,用風淡云輕的微笑道:
“十弟自便吧,七姐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秦秾華離開后,十皇子依然佇立在原地,他松開握出了血的拳頭,轉身盯著秦秾華的背影,神情陰鷙。
……
秦秾華回到自己的帳篷后,一如往常坐到桌前看書。
然而她一靜下來,就不由自主回想起少年的反常和那碗被打翻的面條。
秦秾華怎么也想不出來他瞞著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是尋常受傷,為何瞞著她?為何久治不愈?
這說不通,處處都透著詭異。
她在書桌前坐到夜深,而手里握的書卷卻始終沒動過。
秦秾華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無心看書。她喚來結綠梳洗過后,穿著褻衣上床。
結綠吹滅燈籠后,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帳篷,剩下秦秾華睜著眼睛,愁眉緊鎖地望著頭頂。
雷雨那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輝嬪來信……
秦曜淵單刀赴會……
生病……
病好……
電光火石間,秦秾華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秦曜淵突然生病,和她病情轉好之間,有什么聯系么?
夜色越來越沉,營地遠方傳來一聲嘹亮的狼嚎。
她失眠了。
安靜的帳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秦秾華豎耳聽著,以為是夜間巡邏的侍衛,直到腳步聲在她帳前停下,接著,一個身影閃進了帳篷。
借著清冷月光,秦秾華看清了來人模樣,她剛剛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
秦曜淵在昏暗的光線中,放輕腳步走到床邊,當他的視線和秦秾華措手不及撞個正著后,似乎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他蹲在床前,摸摸索索找到她的手,生怕她甩開一樣,試探地握著了,看著她的目光,也是怕被拒絕的小心翼翼。
秦秾華原本就沒生他的氣,現在被他這樣一瞧,仿佛看見了夾著尾巴哼哼唧唧的小狼崽,又或者是犯了錯事,可憐巴巴背著手的小孩子,更是生不起氣來。
“……阿姊。”他低聲道。
“睡夠了?”她道。
“阿姊……我錯了。”他把臉貼上她的手心,可憐兮兮道。
“明日再說。”秦秾華道:“你睡夠了,我還沒睡夠。”
“阿姊,阿姊,阿姊……”他越發低聲下氣:“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秦秾華坐起身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你說實話,到底什么地方受傷了。”
他沉默一會,默默解開了衣襟,露出左邊鎖骨下的一道猙獰傷痕。
結了血痂的傷口兩邊細,中間粗,像是匕首或劍一類的東西留下的刺傷,傷痕周圍的皮膚泛著紅色,從外觀推斷,的確是近幾日留下的新傷。
“你受傷了為什么不說?”秦秾華變了臉色:“這是怎么受傷的?”
“雷雨那夜……我去赴約,有人用了暗器。我覺得丟臉,就沒告訴你。”
“這有什么可丟臉的!”
秦秾華坐不住了,改坐為跪,想上手摸又怕弄疼他,最后造成的后果就是手伸了一半,要縮回去的時候被少年一把抓住。
他現在抓著她的兩只手了,少年纖長瘦削的指頭靈巧而熟練地穿過她的十指,掌心緊貼掌心,脈搏擁抱脈搏。帳篷內的火盆閃著幽幽火光,似乎熱過了頭,秦秾華的手心浸出一層毛毛汗。
雙膝跪著,雙手被抓著,她能自由活動的地方只剩下眼睛,而她的眼睛凝視著同樣對她目不轉睛的少年。Xιèωèи.CoM
帳內半晌靜默無聲,只剩下帳外的夜風狂野地吹。
吹倒了野草,蓋過了心跳。
“阿姊……你擔心我,我很高興。”他輕聲道,烏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里閃著晶石一般的光澤。
秦秾華為掩飾不自然,從他手中抽走了雙手。
“……你等等。”
她下了床,翻箱倒柜找出一罐藥膏,一瓶藥酒回到他面前。
就著微弱的火光,她重新為他鎖骨下的傷口消毒上藥,綁上潔白紗布。
“下次不許這樣了。”她說:“受傷了馬上就要說,萬一拖成病根怎么辦?”
“……好。”
“被人暗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說:“圣人千慮都有一失,更何況你呢?阿姊從前也遭過不少暗算,阿姊從不覺得丟臉。”
“誰暗算你?”
“你要幫我算賬么?”她瞥了他一眼。
“我幫你殺了他。”
“殺殺殺,整日就知道殺。”她輕輕拍了他肩膀一下,說:“你怎么沒投胎成殺豬匠!”
“現在也來得及。”他說:“我當殺豬匠養你,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撿。”
“胡說八道。”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她裹著裹著,忽然忍俊不禁撲哧一聲。
他抬著頭,直勾勾地看著她,伸出空閑的一手將她垂落的青絲別到耳后。
溫暖火光照耀在女子和少年臉上,搖曳陰影在輪廓上起伏,兩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輝,燦若明星。
“……你想到了什么?”他問。
“想到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她含笑道:“你全身裹滿紗布,手里提著一把滴血的柴刀,手起刀落就砍掉了我面前那人的頭顱……像個小怪獸。”
“……你不怕么?”
“不怕。”她在他肩上打了個蝴蝶結,輕輕撓了撓他的下巴,笑道:“……你是阿姊的小狼,我永遠不怕。”
“你忘了一件事。”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除夕那夜。”
秦秾華回過神來,笑道:“是,嚴格來說,第一次見面在水里。你是那個落水的小太監,我記得。”
不,你不記得。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臉上春暉般的笑顏,在心里默默道——
你還不記得,曾說過永遠不說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