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中,秦秾華正在聽方正平匯報各地蜂擁而起的假天壽帝事件。
方正平喉口中箭,雖然聲帶受損,留下一個大疤,但好歹撿回一條命,如今已是正三品的京衛指揮使,比他父親九江郡王的官位還高。
“……昨日西街自稱先帝的男子已是本月第二例,若不嚴懲,此風還會更甚從前。”方正平低頭道,聲音粗糲沙啞。
“此風的確不能助長。”秦秾華沉吟:“此罪按律該如何處置?”
“假冒皇族,這是大不敬之罪,按律應誅九族。”
她嘆了口氣:“新皇登基不久,不宜大興刑獄。還是抓典型吧。可有假借先帝之名,營一己之私的?”
“有。”方正平道:“安平人士,假冒先帝,以籌集路費、東山再起為由,騙取官吏豪紳黃金千兩,田產店鋪無數,還有數人將家中女兒許配給他。”
“他有九族可誅嗎?”
“此人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那就他了。”秦秾華點頭:“給他來一場公費巡游,讓天下百姓都來看看,假冒皇族是個什么下場。至于他騙娶的女性,都是受害者,就放她們歸家吧。”
“喏。”
方正平低頭剛要離開,秦秾華忽然道:“聽說尊夫人懷孕了?”
“是,如今已有三月了。”方正平露出溫和微笑。
上一世的糾纏已成過眼云煙,被她忘記的青梅竹馬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秦秾華見他釋然,心中也充滿動容。
她笑道:“懷孕的女子最需呵護,等再過兩個月,我給你放產假,回去好好陪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提出。”
“是。”方正平略一猶豫,道:“孩子出生后,我想讓公主賜名,不知……”
秦秾華笑道:“不如錦上添花,讓陛下來為這個孩子賜名。”
方正平大喜過望,躬身又是一次行禮。
告別方正平后,秦秾華轉身走出回廊,一眼就看見了愁眉苦臉候在廊外的烏寶。
“你怎么一人在這兒,陛下呢?”秦秾華問。
“陛下看見公主和方指揮使湊一堆,臉黑得跟奴婢一年沒刷的鞋底兒一樣,氣沖沖地就走啦。”烏寶哀聲道:“奴婢這跛腿怎么追得上陛下的飛毛腿呀?奴婢追丟人后,只好回來這里,等著給公主請罪了。”
秦秾華忍笑道:“你還貧嘴,我什么時候和方正平湊一堆了?一定就是你這張嘴把陛下給氣走的。”
“奴婢冤枉!奴婢指天發誓,公主和方指揮使湊……站一起后,奴婢連聲響兒都沒發出!”
“瑞曦宮沒人嗎?”秦秾華問。
烏寶蔫頭聳腦地搖了搖頭:“沒人。”
“梧桐宮和摘星宮呢?”
“沒人。”
“隨他去吧,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不認得路。”秦秾華道:“你隨我先去一趟梧桐宮。”
“喏!”烏寶歡天喜地跟了上來。
秦秾華一邊往梧桐宮方向走,一邊問:“陛下這些時日,都在忙些什么?”
“忙……什么?”烏寶一臉迷惑,除了找阿姊,眼刀群臣,練武場虐待武將以外,陛下還忙什么嗎?
“他夜里都在做什么?”
“這……”烏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小聲道:“陛下每晚從地道出宮,去的難道不是公主府嗎?”
“陛下要是來的是公主府,我還會問你這個問題嗎?”秦秾華道:“烏寶,你長本事了啊,還會幫著別人來糊弄我了?”
“奴婢冤枉!”烏寶哭喪著臉道:“不是奴婢不說,是確實不知道啊!陛下出宮時又不帶人,但公主放心,陛下絕對不是被別的小妖精給勾走了。”
秦秾華睨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陛下每次回來時,衣裳都沾著濕泥和樹葉。什么小妖精會住在山里呀!”
“住在山里的妖精多了。”秦秾華道:“他最近可有對你說些什么?”
烏寶苦著臉道:“陛下不怎么和奴婢說話。”
“罷了,你還是種韭菜的時候最討喜。”
秦秾華步入空曠無人的梧桐宮,看著熟悉的一切,忽然有種物是人非的傷感。
她走進內室,屋內擺設和她離開時沒有絲毫區別,就連窗外那棵泡桐樹,好像都維持著十年前的樣子。
十年了。
她像從前一樣,在臨窗的羅漢床坐下,目光投出對面窗戶,爬上高高的泡桐枝頭。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好像下一秒,一個少年就會從枝頭靈巧翻下。
“平日里有人來這里嗎?”她問。
“陛下在瑞曦宮住不習慣,起居常在梧桐宮,誰還敢來?”烏寶道。
秦秾華沒有說話,過了片刻,烏寶試探道:“公主,請恕奴婢僭越,公主既然和陛下兩情相悅,何不成婚,光明正大在一起?”
何不成婚?
秦秾華也數次面對秦曜淵的這個問題,每次都被她顧左言他糊弄過去。
不成婚的理由太多了。
大皇子派仍不死心。
父皇還沒找到。
新皇登基,梁夏兩國牢牢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現在的身份是烏孫太女,如果和大朔皇帝成婚,那么烏孫是否變成她的陪嫁國?烏孫王即便愿意,烏孫百姓可愿意?她從阿蘭玉處繼承的狐胡力量,勢必又要進行一次分裂。
這不單單是他們二人的事。
“公主不說話奴婢也能猜到,”烏寶撇了撇嘴:“公主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從小就是。輝嬪……”他忽然一頓,自知說錯話。
秦秾華抬起眼來:“輝嬪如何?”
“輝嬪娘娘也說過……”烏寶小心看著她的眼色:“公主瞻前顧后,總想把事情盡善盡美,這樣就會像她一樣……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半晌過后,一聲輕嘆。
“……讓我想想罷。”
也許她該和秦曜淵敞開心扉商量一回。
作為一個烏孫太女,和大朔皇帝,開誠布公地交談一次。
然而直到晚膳的時候,秦曜淵也沒有回來。
烏寶侍立在門后,腦袋時不時地就探出門扉往大門外看去,自他成為寡言少語的明昌帝身邊近侍后,烏寶多了一個自言自語的壞習慣。
如今他就在一個人嘀嘀咕咕,渾然忘了屋子里邊還有一個長了耳朵的秦秾華。
“……還是公主厲害,氣得陛下連皇帝都不想當了。”
秦秾華啞然失笑,鋪開的宣紙上多出一個墨點。
她在墨點上添上幾筆,一簇散發清香的泡桐自枝頭綻放。
時值六月,泡桐在窗外凋謝,卻在她的畫中盛放。滿樹秾華中,少年慵懶躺在枝頭。
一只毛茸茸的獅子貓趴在他的身上,垂下一只烏黑尾巴。
小秾華跳上她的雙腿,懶洋洋地舒展著身軀,露出毛發蓬松的腹部誘她揉捏。
“你一定不想他。”她撫摸著它柔軟的腹部,輕聲道:“但我想他了。”
如果她以烏孫太女的身份,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上一次。
他愿不愿意放下大朔皇帝大權獨攬的身份,和她一同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他們一起經歷了無數磨礪,她相信他,可是不相信權力。忠誠只因背叛給出的籌碼不夠,而他已登基兩年,一個嘗過至高無上權力滋味的人,還能保持初心不泯嗎?
她對婚姻的遲疑,也許就是對他的遲疑。
或許,她應該試著完全信任他,權力可以改變任何人,除了她的小狼。
可是……
如果他還像從前一樣,那么夜里消失不見又是因為什么?
她沒有動用控獸處的眼線監視,是因為不管多疑的天性如何叫囂,她依然想相信他。
她克制本性,努力愛他,就像淵中游魚,戰戰兢兢浮出水面,親吻頭頂陽光。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
烏寶悄悄點起了內室的燈,燭光搖曳間,秦秾華枕著書卷,伏在榻幾上陷入了淺睡。
室外的竊竊私語聲將她從夢中喚醒。
秦秾華從榻幾上支起身子,正好看見一粒流光劃過窗外晦暗不清的夜色。
刻意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奴婢對天發誓,什么也沒說!奴婢再怎么大膽,也不敢破壞陛下的計劃呀!”
“算你識相。”
“不過陛下……那《求婚三百六十五式》是公主的既明書坊出版的,她要是看過這本書,你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閉嘴!”
“是是是,奴婢……”
秦秾華走到門前,推開了兩扇門扉。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一見秦秾華出來,還在說話的烏寶就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雞一樣,倏地失去了聲音。
“你們……”
她一腳跨出房門,沒注意腳下一個蒙著黑布的罐子,砰的一聲,罐子倒地,黑布落下。
數不盡的螢火蟲一涌而出。
秦秾華啞口無言,怔怔地看著頃刻之間出現的漫天流螢。
烏寶埋著頭,甩著跛腿飛快撤了。
仲夏夜風吹走流動的陰云,青石地面上灑滿皎潔月光。耀目的光點帶著發光的尾巴,像九天之下傾下的銀河,在相望無言的兩人之中流淌,夜色雖然黯淡,但兩人眼中的對方,卻都光華萬丈。
他什么都還沒說,秦秾華已經眼眶酸澀。
曾經傷痕累累的少年,已經成為頂天立地,所向披靡的男兒。
他冒著夜露趕回,送上了親手捉住的最后一只螢火蟲。
秦曜淵走到她的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只精雕細琢的玉盒,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阿姊……嫁給我。”
秦秾華忍住眼淚,笑道:“這是求婚戒指嗎?”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目光示意她自己揭曉答案。
她伸手打開了玉盒。
一枚皇帝寶印靜靜躺在盒中。
和天壽帝帶走的那枚傳國玉璽不同,這枚屬于明昌帝一人的皇帝寶印上刻著他的名字和國號,政出玉京,沒有皇帝寶印便是一張白紙。
這是一個皇帝所有的,最至高無上的權力。
真正的江山為聘。
秦曜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阿姊,我想和你共度一生。”
溫熱的眼淚落在清透無暇的翠玉上,她哽咽道:
“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人。如果你知道我在你消失的時候想些什么,你就不會想和我共度一生了。”
他看著她臉頰上的淚珠,沉默片刻,說:
“我早就知道你虛偽、譎詐、冷酷,是個口蜜腹劍的野心家。”
“也知道你的抱負、賢能、驕傲,和挾勢弄權之下的帝王之仁。”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努力不讓你知道,我甘愿受你驅使,與你憂國家之危敗,憫百姓之苦毒無關。”
“我平生所求,不過攜手白頭。”
他深深地看著她的淚眼,黑中透紫的眼眸也因動容微微發紅:
“……阿姊,朕的夙愿,你何時才能滿足?”
她如何能夠說不?
他已經走完了一百步,她連最后一步都不用邁出。
就能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嘴唇。
她如此幸福,幸福到眼淚還在流淌,眼睛卻已彎成月牙。ωωω.ΧしεωēN.CoM
她的手貼上他的胸膛,抓住了她一直想要的五爪金龍,她抬起頭,用沾著淚水的嘴唇親吻為她叼來一切的孤狼。
她馴養了他,也被他馴養。
“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