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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第 11 章

    秦秾華往遇仙池水榭走了一半時,忽然聽到結綠在轎外喊了一聲:“烏寶!”
    她撩起轎窗的簾子,看見烏寶一路小跑而來。
    “公主!”烏寶匆匆行了個禮。
    結綠往他身后探頭探腦:“怎么就你一個人?九皇子呢?”
    “九皇子還在水榭那兒呢!”烏寶一跛一跛地努力緊跟鳳轎。
    “抬轎的慢些。”秦秾華說。
    “謝公主。”烏寶說:“公主走后,風大了,奴婢本打算收拾東西帶九皇子回去,沒想到憐貴妃身邊的鶴舞來了。”
    “她來做什么?憐貴妃也在嗎?”結綠問。
    “她說憐貴妃有個頭面要賞給公主,為了獎勵公主尋回龍嗣。鶴舞又不肯把東西直接送回梧桐宮,說留在宮里都是低等宮人,笨手笨腳會磕壞憐貴妃的賞賜,還威脅奴婢要是不去,不是奴婢看不起憐貴妃,就是公主看不起憐貴妃……”烏寶一張臉皺得苦兮兮的:“奴婢實在沒有辦法,這才跟著鶴舞去了。”
    結綠氣得在鳳轎邊跺腳:“憐貴妃真是欺人太甚!仗著娘家有勢,老是跟我們公主過不去!”
    “……你去妧憐宮,他們刁難你了嗎?”秦秾華問。
    “就是臉色臭了點,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別的倒……”烏寶忽然變了臉色:“難道……”
    秦秾華低聲道:“……出事了。”
    靜謐水榭,火盆依然在默默燃燒,桌上的茶水已完全冰冷。
    烏寶把內侍的尸體從水里拖出,池水在石磚上漫開,他推翻面朝下的內侍,一副沖擊性的血腥畫面映入眾人眼中。
    結綠忍不住捂嘴干嘔一聲。
    “這是憐貴妃身邊的周貴。”烏寶蹲下身查看尸體的傷口:“應該是被什么銳物捅的,大概銀箸粗細……”
    “是燭臺。”秦秾華扶起石桌上倒下的蠟燭,輕聲開口:“這里的燭臺不見了。”
    只剩下半根熄滅的蠟燭。
    少年就是用取了蠟燭的燭臺,將高他幾頭的內侍捅成了蜂窩。
    “結綠先回宮,組織宮人立即搜尋后宮。”秦秾華說:“烏寶——”
    “奴婢在。”
    “周貴跟了憐貴妃二十幾年,感情非比尋常。你尋個機會,把人送回妧憐宮吧。”
    “喏。”
    秦秾華吩咐完任務,第一時間趕往摘星宮。
    前院黑焦焦的死樹上空無一人,秦秾華派人搜了一遍化為廢墟的摘星宮,一無所獲。
    “公主……里里外外都找過了,九皇子不在這里。”內侍喜寶說:“我們還去別的地……公主?”
    秦秾華將手中暖爐遞給他。
    喜寶下意識接住手爐,還沒弄懂公主要做什么,下一幕馬上讓他變了臉色:
    “公主不可!太危險了!”
    秦秾華抓住焦黑的枝椏,金線織繡的云錦珠履踩上發脆的樹枝,手上一個用力,在喜寶的驚呼聲中爬上了樹。
    “公主——”宮人在樹下驚慌失措。
    秦秾華攀著樹干,踩著樹枝,很快就爬上了這棵約有六七米高的死樹。
    她突發奇想,既想驗證自己這具孱弱的身體能否爬樹,也想順便看看,少年每天爬上這棵樹,映入眼簾的是什么景色。
    清冷的微風拂過少女耳畔落下的碎發,絳紫色的紗衣在風中搖曳,少女宛若天人的面容和柔弱的身影捏住所有人的心神,樹下的宮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一個不小心令她墜落。
    琉璃瓦蔓延整座朔明宮,其中最大最輝煌的那座,就是朔明宮的中心,金鑾殿。也是少年每日觀看的地方。
    站在樹上,不僅能看到金鑾殿,也能看到金鑾殿后面的瑞曦宮,從瑞曦宮之后的宮道,可以一路望到梧桐宮的宮門入口。
    那條道,她走過千萬回。
    只要她人在宮中,就會走那條宮道去給瑞曦宮上完早朝的天壽帝請安。風雨不停。
    除了金鑾殿和后面的瑞曦宮,她再也找不到第三個值得關注的目標。
    少年每日守在樹上,究竟在看什么?
    “公主!快下來吧!樹上風大,要是被別人看見了可就糟了……”喜寶輕聲說。
    秦秾華達到目的,不再留戀,抓著樹干小心下了樹,喜寶等宮人七手八腳地扶著她落地。
    “公主……您什么時候學的爬樹啊?”喜寶問。
    “會走路自然就會爬樹。”秦秾華神色淡然,將擦過手的手帕扔給喜寶:“走吧。”
    “我們還要去哪兒找九皇子?”
    “不找了,回宮。”
    喜寶一愣,還未來得及問,公主已走向摘星宮大門。
    他只能低頭:“……喏。”
    ……
    鳳轎停在梧桐宮門前,秦秾華走進空無一人的正殿。
    宮人們都被發動去找人去了,宮里冷冷清清,喜寶一臉尷尬地蓋上茶壺的壺蓋,說:
    “公主您等等,奴婢去燒點熱水。”
    “不必了,你在門外守著,找到人再來稟報。”
    喜寶行禮離開后,秦秾華隨手拿了一冊書,靠在炕桌上看了起來。
    偶然翻開的一頁,恰好是《莊子·應帝王》篇。
    “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
    “淵有九名,此處三焉。”
    淵有九名,而天道以九制。
    她為少年起名為淵,期望頗厚。即使他是一匹孤狼,她也有信心把他馴服。
    她會養狗,所以也能養狼。
    只要她愿意,她既能將狼養成人,也能將人養成狗。
    整冊《莊子》看完,窗外天色已蒙上一層灰黑,秦秾華正打算點上燈,結綠忽然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公主!找到了!”
    秦秾華神色平靜,不慌不忙地點上燈火,又將翠鳥銜花紋燈罩蓋回燈臺。
    回過頭時,烏寶和喜寶已一左一右架著少年走了進來。
    他依然穿著白日的錦衣華服,只是錦衣已有多處劃破,從頭至腳灰撲撲一身,也不知道從哪兒摸爬打滾回來,肩膀上還沾著一片枯黃樹葉。
    “回稟公主,我們在康穆門找到了九皇子!他一直藏在尚衣監出宮的馬車下,差點就出去了……”烏寶說。
    “知道了,你們出去吧。”
    “可是……”
    烏寶和結綠都擔憂地看向面無表情的少年。
    “出去吧。”秦秾華說。
    “……喏。”
    二人離開后,秦秾華向少年招手:“過來。”
    少年在原地站了片刻,遲疑地挪著腳步走了過來。
    秦秾華輕輕牽起他裹著紗布的右手:“傷口裂了,不疼嗎?”
    她抬眼,凝視他沉靜的黑紫色眼眸。Xιèωèи.CoM
    “你想出宮?”
    “……”
    “等上元節,阿姊帶你出宮。”
    她起身,牽著少年往殿外走去,他的腳步只在一開始有少許凝滯,之后一路順暢。
    秦秾華將他帶到寒酥池,在池邊守著他再泡藥浴。
    藥浴更衣后,她把人重新帶回寢殿,結綠托著盛有長巾的木盤走來。
    “公主——”
    “你下去吧。”
    結綠欲言又止,看了少年一眼,端著托盤下去了。
    秦秾華讓少年坐在她的梳妝鏡前,手拿長巾,輕輕擦拭少年的一頭濕發。
    銅鏡中的少年面色白皙,臉上細碎的傷口已經愈合,只剩下淺粉色的痕跡。他安靜坐著,濕淋淋的烏黑碎發后,一雙清澈發亮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
    “大朔國姓‘秦’,皇子字輩是‘曜’,今日皇后叫我去參考你的擇字名單,我選了‘淵’字。從今往后,你就是九皇子秦曜淵。”
    少年沒有反應,但是她知道他在豎著耳朵認真聽。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
    她彎下腰,扶著他猛地繃緊的肩膀,對鏡中的他笑道:
    “……秦,秾,華。你要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
    秦秾華打開梳妝柜,挑了一條發帶給他系上。
    墨紫色的發帶,很配他的眼睛。
    她系好發帶,朝殿外喊了一聲:“結綠。”
    結綠立即從門外快步走進:“奴婢在。”
    “九皇子的月例送來了嗎?”
    “送來了。”
    “把它都拿來。”
    結綠應喏,沒一會就帶著銀子回來了。
    秦秾華拿起桌上的祥云紋妝奩木盒,傾倒出里面的發釵發鈿,將月例放在木盒里,一并交給了少年。
    “你的月例,今后由你自己管理。你的東西,你的過去,阿姊不會刨根問底。”
    她望著少年沉靜專注的眼眸,柔聲道: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明白,‘阿姊’這個詞的意義。”
    ……
    梧桐宮后院的一間耳房開門,一個一跛一跛的身影拖著沉重的麻袋走出。
    身材高大的醴泉站在屋檐陰影下一話不發,黑色的眼罩遮著右邊盲眼。
    烏寶抱怨道:“這宮里的刀一點都不好使,我托你給我從宮外定制的刀什么時候才能拿到?”
    醴泉言簡意賅:“下個月。”
    “勞煩醴泉哥哥催他快點,一把殺豬刀罷了,不用磨成尚方寶劍。我這兒還等著用呢。”
    醴泉接過烏寶手中麻袋,面無表情道:“知道了。”
    烏寶摸了摸后腦勺,露出樸實憨厚的笑容:“那就拜托醴泉哥哥了,我還要擦地洗桌子,便不送了。”
    醴泉扛起麻袋,消失于夜色。
    仿佛從未出現。
    烏寶轉過身,一高一低地走進燭光昏黃的耳房。
    他哼著輕松愉悅的小調,提起水桶沖洗石磚鋪就的地面。
    水流一波波流向門外,匯聚在狹窄水溝中,流向烏寶在后院開辟的一小塊菜地。
    月光下,水流潺潺,染著鮮紅。
    ……
    月亮始終在天上,有時卻要扯過烏云戴作面紗,讓天地一切都變得黑黝黝,霧蒙蒙。
    深夜的朔明宮,宮人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住處,只剩值守的站在門口吹冷風,遇上個好主子的,還有一襲薄被可以御寒。
    后宮之中最為奢華的妧憐宮依然燈火通明,為了隨時響應宮殿主人的要求,妧憐宮一天十二時辰永不落燈,光是每月燈油的花費就令人瞠目結舌。
    憐貴妃在心腹宮女墨書的攙扶下,打著哈欠步入金碧輝煌的寢殿。
    “娘娘既然困了便早些睡了吧。”墨書說。
    憐貴妃懶洋洋道:“現在什么時辰了,周貴回來了嗎?”
    “回娘娘,現在子時了。周貴還未回來。”
    “哼……事情沒有辦成,還敢在外耽擱這么久,他若回來,就讓他在院前跪著。”
    “喏。”
    “泰兒睡了么?”
    “六皇子睡下了。”
    “嗯……近來天寒地凍,讓泰兒身邊的人多注意些,別由著皇子貪涼貪玩。泰兒若是著涼生病,他們一個個都脫不了干系。”
    “娘娘放心吧,六皇子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子,身邊的宮人都盡心著呢。”
    墨書服侍憐貴妃在床上睡下,吹了燈,慢慢退去。
    憐貴妃合上眼,睡意漸漸襲來。
    沒有視覺干擾,其他的感官靈敏數倍,黑暗中,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空氣中。
    像是……鐵銹的氣味。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憐貴妃臉上,令她忽然清醒。
    她皺著眉頭,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頰,擦過臉頰的指腹拿到眼前,多了一塊令她懷疑自己眼睛出錯的顏色。
    憐貴妃身體僵硬,慢慢抬起眼皮,往床頂看去。
    面目全非的頭顱盯著她。
    頭顱斷裂處,又一滴黑血落下。
    滴答。
    憐貴妃嘴唇抖動半晌,終于——
    一聲凄厲的尖叫響徹整個朔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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