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精神病院,孫鶴英帶著換好衣服的江月樓來到天韻園門口。
江月樓戴著一頂帽子,壓低帽檐遮擋著臉,看了眼賓客如織的天韻園,警惕地問:“來這里做什么?”
“來戲院還能干什么,自然是聽戲。”孫鶴英比他輕松自在許多。
江月樓奇怪地偏頭看他:“不怕我暴露?”
“暴露又如何呢?還是說,加入我們金馬堂,你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江月樓當即明白過來,三爺對他的試探還沒結束。
孫鶴英怎會不知道他的想法,抬手攬住他的肩膀,一邊往天韻園走,一邊安撫:“多心了,只是聽戲。上頭說,你在精神病院這一周受苦了,今晚好好犒勞犒勞你。”
這話,江月樓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沒再說什么,跟著孫鶴英在天韻園院子穿梭。身邊不時有來往的客人,但夜色正濃,戲臺上好戲連臺,誰都沒注意路過身邊的是引起轟動的警察殺人犯。
如今他的身份驟變,已不是警署科長,自然沒資格往天字號包廂里去,兩人尋了個角落里的散座,連戲臺都看不全。
江月樓尋思著,孫鶴英一定還有后招,便有心試探一二。果然,孫鶴英是個經不起言語刺激的,兩人險些吵了起來。
孫鶴英心里憋火,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月樓呲笑一聲:“不想做什么,不過是覺得,你這級別跟我合作,差了點,你們三爺出面還差不多。”
他從不掩飾這個目的,他的實力也明擺著,孫鶴英占不到便宜。
兩人對視片刻,孫鶴英語氣軟了下來:“我們三爺會見你的,但不是現在。”
江月樓料想見三爺也沒那么容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好,我等著。”
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在天韻園竟然見到了陳余之,瞬間有些錯愕。他注意到孫鶴英一直關注著他的神情,立刻想到這便是今日來這里的目的。
此時,陳余之也看到了江月樓。他比江月樓更意外,大步走來,驚喜道:“你出來了!”
江月樓瞬間調整好狀態,吊兒郎當地看向他,話語陰陽怪氣:“怎么,還盼著我在里面一輩子啊。”
陳余之關心則亂,沒在意他的態度,上前拉住江月樓胳膊:“跟我回去。”
他沒想到江月樓會甩開他,說出來的話更加過分。“你是我什么人,我憑什么跟你回去?別打擾我聽戲的雅興。”
“跟我回去吃藥。”陳余之不依不饒,再次試圖拉走他。
江月樓頓時惱火起來,起身拽住陳余之的胳膊一扭,身手利落地將他反控制在身前。
“陳余之,你聽好了,我再說最后一次,我江月樓沒病,更不用吃藥。從今往后,我們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你再自討沒趣,別怪我不客氣!”他說完,松手將陳余之推搡出去,險些將他推倒在地。
一旁,孫鶴英陰惻惻地笑著:“你對待故人還挺念舊情,小孩子過家家都比你們鬧得厲害。”
江月樓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惹來警察,陪我去警署呆著?”
直到孫鶴英開口,陳余之才注意到他,頓時一愣,總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他略微思索,終于回想起來,頓時更加訝異:“是你?你不是已經死在香港了?”
“我弟弟的死,看來你也有份兒。”孫鶴英審視著陳余之,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江月樓見勢不對,決定先發制人,打斷孫鶴英對陳余之的關注。他拿起桌上的碟子,毫不客氣地砸向陳余之,大罵道:“還不滾?”
陳余之毫無防備,被碟子砸破了頭,傷口立刻滲出血絲,碟子里的瓜子、花生兜頭落下,弄得他非常狼狽。
他隱在心中的火氣又被激發出來,抬手抓掉頭發上的雜物,狠狠地瞪著江月樓:“好,如你所說,從今往后,我們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他轉身欲走,卻被孫鶴英攔住。
“江月樓,你說我該讓開嗎?我的親弟弟,可是死在你們手上。咱們現在算合作了,我不跟你計較。但這筆賬,他跑不了。”
江月樓眼中閃過一抹焦灼,他快速思索著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幫陳余之脫身。
可陳余之的關注重點卻在別處,理也不理孫鶴英的威脅,問江月樓:“合作?你現在是金馬堂的人?”
這句話反倒提醒了江月樓,徹底明白這場針對他的試探。只怕陳余之的出現也是他們算計好的,就是為了看他如何選擇,是否真的可以合作。
他忽然抬起一腳踹中陳余之的小腹,同時冷言道:“我是誰的人,輪不到你問。”
他假裝看不到陳余之眼中的失望、驚訝和寒意,放開拳腳揍了過去。他現在的狀態恰好和他之前的狂躁癥癥狀吻合,瘋了一般襲擊陳余之。陳余之偶有反抗,但怎么都不是他的對手,很快被打得蜷縮在地。
“江月樓,是我看錯了你。”陳余之忍痛喘息著,從染血的牙齒縫里蹦出這幾個字。
孫鶴英一直在一旁看好戲,同時兩人的動靜也引起周邊其他賓客的注意。
為避免引起更大的騷動,孫鶴英伸手拔槍準備一槍解決了陳余之。江月樓用余光注意到這一幕,心中一凜,抓起旁邊的椅子朝著陳余之狠狠砸去。
對不起,余之。他在心里默念著,不斷出手毆打,只有這樣做才能阻擾孫鶴英開槍,才能引來更多人注意,給陳余之留下生機。
椅子哐當一聲被砸得散了架,陳余之面露痛苦之色,倒在地上無力掙扎。
膽大的賓客已經圍了過來,皆被江月樓的殘暴舉動嚇到,同時也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
“是江月樓!那個被關起來的瘋子!”
“快報警!”
江月樓對這些喊聲渾然不覺,眼中只有幾近昏厥的陳余之,抬腳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傷口上狠狠碾壓,似乎不弄死他不罷休。
孫鶴英不敢再耽擱,上前拉他胳膊:“別耽誤時間,一槍解決,撤。”
江月樓這時倒清醒過來,按住他欲扣動扳機的手,說道:“附近有警署分局,他們聽到槍聲,幾分鐘就到。”
就在這時,天韻園內的打手們紛紛趕來。江月樓和孫鶴英對視一眼,兩人不愿戀戰,快速擠開人群逃離。留下一群圍觀賓客和地上被打得慘不忍睹的陳余之。
這件事很快傳到展君白耳朵里。
據邱名描述,江月樓下手極狠,陳余之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孫鶴英認為,表現基本過關。不過,沒有趁機除掉陳余之,說明江月樓還是有點顧慮,念了舊情。
展君白思忖著,沒有說話。邱名又補充道:“還有,江月樓想見您。”
“按照他的心氣和本事,鶴英是拿他沒辦法的。他留在金馬堂的確大材小用了些。”
邱名略有些擔憂“:江月樓現在雖說勉強過關,但萬一是苦肉計呢?就算您真的想把江月樓收在身邊,還是再觀察觀察,確認他投誠的誠意。”
展君白笑了笑:“簡單,既然他昨晚對陳余之留了情,沒下殺手,那就還用陳余之來試。告訴鶴英,江月樓可以來見我,前提是,殺了陳余之。”
接到這個任務前一秒,江月樓還在回想著陳余之對他說的那句“是我看錯了你。”內心被愧疚感壓著萬分難受,最終只能無奈地嘆氣。
他最不想把陳余之牽扯進這場博弈,但偏偏他們糾纏太深,此刻剝離已經太晚,平白讓他糟了這些罪。
他就知道自己不該有朋友,如果沒有陳余之這個朋友,他就能了無牽掛地執行任務,身為醫生的陳余之也不會被那些罪惡之人盯上。
現在,三爺的試探將他推上了兩難的境地,要想見他,就必須殺了陳余之。
孫鶴英一直在旁觀察他的臉色,甚至不給他一點尋找解決辦法的時間。他只能硬著頭皮照原計劃演下去,到時再見機行事。
他見孫鶴英外出辦事,便偷偷尋了個機會跑出旅館,找了個位置偏僻的電話亭撥通了白金波辦公室的電話。
“是我,時間緊急,三個消息。第一,我離開精神病院了。第二,金馬堂重新組建起來了,目前規模不大,頭目是孫鶴英。他是孫鶴銘的孿生哥哥,北平回來的。第三,三爺可能很快與我見面。有消息我聯系您。”
他不等白金波說話,匆匆掛斷電話,觀察了下四周的動靜,推開電話亭的門,快步離去。
電話那頭,白金波放下話筒,嘴角揚起一抹笑意。臥底計劃進展得很順利,令他心情舒暢,甚至打電話回家要雅麗開紅酒做西餐慶祝。
可是,雅麗外出購物,回來的路上被偽裝成黃包車車夫的孫鶴英帶去了一條偏僻的巷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雅麗害怕,急忙慌地想要跳車逃跑,卻被孫鶴英的一句話釘住了腳步。
“白太太,和江夫人就能坐下來聊聊,怎么見到我,轉身就跑呢?”
雅麗聽到江夫人這三個字,頓時怔住,警惕地問:“你是誰?”
“江夫人生前的朋友。”
雅麗盯著孫鶴英看了片刻,突然轉身要走:“該做晚飯了,我要回家了。”
孫鶴英大步跟上去:“都不問問我找你什么事嗎?”
“我不想知道。”
孫鶴英無賴地笑了起來:“那我只好找白署長聊聊了。”他見雅麗停下腳步,氣得說不出話來,又說道:“我不是來傷害你的,我會幫你,實現你想要的一切。你放心,我不光可以幫你報復白金波,還可以在事成之后,給你一大筆錢,讓你去國外瀟灑。”
“當真?”
“當真。”
雅麗想了一會,咬牙答應下來:“好。既然開誠布公了,那就別兜圈子了,說吧,又想要我怎么配合?”
孫鶴英笑笑,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紙包遞過去:“白太太真是聰明伶俐,一點就透。既然如此,我也就單刀直入了,我們需要你把這個放在他的茶水里。”
雅麗不接,看著紙包有些驚恐:“我不殺人。我只是想讓他痛苦而已。”
“沒讓你殺人。這不過是喝了之后會昏昏欲睡的藥。我們需要在他半清醒的狀態下,問幾個問題。這藥無色無味,他不會察覺的。我們會在他完全清醒之前離開。”
雅麗還有一絲猶豫,孫鶴英卻抓起她的手腕,將藥包硬塞進她的手心里。
她的手指慢慢握住藥包,心中做了決定。
就在江月樓和孫鶴英逃離天韻園后,昏迷不醒的陳余之被送進了醫院,楚然得了消息立刻趕了過去。
她見陳余之緩緩睜開眼睛,頓時一陣喜悅,忙出去叫來醫生替他檢查。
陳余之想要起身阻止,但剛一動就感到肋骨疼痛不已,再伸手一摸,摸到了固定骨頭的醫用板。
醫生匆匆進門,忙阻止他亂動,急切道:“快躺著,你肋骨剛接好,別亂動。我昨晚用了麻藥,可能還有點殘存的藥勁兒,一旦過了,你的肋骨會有點痛,忍一下。”
陳余之自己就是醫生,自然懂得遵醫囑的重要性,在楚然的攙扶下緩緩躺了回去。
醫生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檢查了他的瞳孔,起身對楚然說:“病人目前情況還好,注意,讓他不要劇烈動作,最好臥床多養一養。”
楚然一邊應和一邊送醫生離開,轉頭看著陳余之,擔憂道:“究竟發生什么事了?我怎么聽說是江月樓動的手?”
陳余之神色黯然地點了點頭。
“他不是應該在精神病院嗎?怎么會出現在天韻園?”
“他加入了金馬堂。”陳余之很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卻再也找不到借口。“和江月樓在一起的人是孫鶴銘的哥哥。應該是他把江月樓運作出來的。”
楚然回憶了一會,也有些印象:“孫鶴銘,那個警署內奸?可江月樓明明和金馬堂勢不兩立,他們怎么會合作?這其中會不會另有隱情。”
陳余之麻藥未過,腦子有些遲鈍,看著楚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現在的他比之前情緒病發作的時候更加暴力。”
楚然見他這樣,也知道現在不是操心這些事的時候,替他理了理被子,輕聲安慰:“你先好好休息,別多想了。”
可陳余之不愿在醫院待著,堅持要回家,她怎么攔都攔不住,只好瞞著醫生將他偷送出去。
一番折騰回到家已是日暮時分,陳余之家門口的院墻上被夕陽涂上了一層余暉。
他被楚然安置在沙發上躺著,小白貓正窩在他懷里,享受著他的撫摸。
楚然看著他一臉寵溺的神情,無語道:“你堅持要回來就是因為它?”
陳余之疲憊一笑:“月樓不在,我也不在,它就無處可去了。”
提到江月樓,楚然也微微嘆了口氣:“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陳余之也不知道,他還沉浸在江月樓的暴戾中,神情有些茫然。
“算了,不提他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陳余之四下張望了一會,“家里什么都沒有,別忙了,巷口有家餛飩,味道很不錯。”
楚然抱起小白:“那我先去喂它,等會一起去。”
陳余之安靜地坐了一會,拿出錢包,翻開時看到了一張他和江月樓的合影,沉默片刻,將它抽了出來。他兩手捏著照片中間正欲撕開,僅撕裂一道小口子就頓住了,皺著眉掙扎了一會,到底沒能真的撕下去。他撐起身子,走到五斗櫥前,將那張照片扔進抽屜里,決定眼不見為凈。
這時,楚然已經喂完了小白貓,回來扶著他往餛飩攤走去。
“老板,兩碗餛飩。”楚然喊了一聲,伸手掏錢,卻發現沒帶錢包。陳余之也摸了摸口袋,這才想起來,剛才拿照片時,把錢包放到了一邊。
“你先坐,我回去拿。”楚然匆匆轉身,走向陳余之家。
就在此時,孫鶴英帶著江月樓從后門街道拐了進來,一眼就看見了餛飩攤上的陳余之。
孫鶴英將槍遞給江月樓,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陳余之所在的方向,“祝你好運,一擊斃命。”
江月樓斜了他一眼,并沒回應,徑自往前走去。
孫鶴英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雙手疊抱在胸前,靠在墻上注視著江月樓的舉動。
陳余之正坐著想著心事,老板娘端了一碗餛飩過來,熱情洋溢地招呼:“過了年就正月十五了,記得來吃湯圓。我搓的湯圓,味道老好了。”
陳余之淺笑點了點頭。
他看著眼前的餛飩,拿起勺子攪動著,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個,正準備繼續,忽然注意到有個人在他對面落座。
他抬頭看去,居然又是江月樓,正一臉邪氣地看著他,手里握著一把手槍,在他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
緊接著,一顆子彈從槍口飛出,穿過他心臟的位置。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震,難以置信地瞪著持槍的江月樓,疼痛瞬間襲滿全身。
餛飩攤老板娘和其他客人都被這聲槍響嚇壞了,尖叫著四散跑開。
拿了錢包正返回來的楚然也聽到了槍聲,臉色一變,立刻向餛飩攤跑去。
陳余之的嘴角不斷涌出鮮血,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面無表情的江月樓,無聲地質問著。他看不到他內心的煎熬,眼眸中只顯現出他冷血的微笑,以及淡定自若地舀起一勺餛飩塞入嘴中的動作。
此時,孫鶴英走了過來,見江月樓剛殺完人,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閑情逸致地品嘗著餛飩的滋味,不覺感到一絲恐怖。
他避開他的眼睛,伸手探了下陳余之的鼻息,感覺到他呼吸微弱,只剩出氣,瞳孔也逐漸渙散。
“滿意了?”江月樓把玩著手槍,滿不在乎地問。
孫鶴英神色有些微妙,稍稍避開他一些距離,中規中矩地答道:“三爺一定很高興。”
就在這時,楚然跑了過來,看到這一幕,驚呆了,立刻想要沖到陳余之身邊,查看他的情況。
江月樓聽見動靜,毫不猶豫地沖她開槍,子彈挨著她腳邊擦過,嚇得她站立不穩,跌在地上。
“一個也是殺,兩個也是殺。憐香惜玉?”
“我江月樓不殺女人。”他說著,將手槍一收,干凈利落地轉身就走。
才轉過一個拐角,背后傳來楚然悲戚的喊聲,那一聲聲“陳余之”如同重錘一次又一次擊打在他的心上。他偏頭閉了閉眼,忍下眼中的淚,很快又恢復成吊兒郎當的模樣,和孫鶴英一同離去。
他的這個舉動終于獲得了三爺的認可,很快得到了見面的機會。
第二日上午十點,郊區湖邊。
江月樓一眼就看到一個穿著斗篷的男人,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心頭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同來的孫鶴英恭敬地向那個人打招呼:“三爺,人到了。”
男人緩緩轉身,斗篷下遮住的臉慢慢顯露出來,居然是他當作多年好友的展君白。
“江兄,好久不見。”展君白并不驚訝江月樓吃驚的反應,笑吟吟地招呼著。
竟然是他?江月樓內心巨震,但很快收起錯愕的情緒,大笑道:“原來展兄就是三爺!”
“意外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月樓跟著展君白沿著湖邊慢慢走著,“意料之外,是夸贊展兄偽裝得好。我之前不是沒懷疑過你,但都被展兄的計謀巧妙地掩飾過去,轉移了警署的注意力。而情理之中,也是夸贊。放眼整個景城,能有如此智慧和魄力的人,除了展兄,也的確難有其他人堪當此重任了。”
聽了他的話,展君白也大笑起來:“橫豎都是夸獎。這話從江兄嘴里說出來,分外難得。”
饒是江月樓恨死了展君白,此刻也不得不繼續與他虛與委蛇,否則所有的犧牲都沒有意義。他轉身停在展君白身前,向他確認心中的疑問。“展兄,既然你我已經坦誠相見,我也不拘著了,有些問題,還請展兄解答。”
展君白并不介意,點頭示意他說說看。
“依照我對展兄的了解,展兄運營金馬堂,通過幫派和洋行走私鴉片,應該不單單只為金錢吧?”
“那江兄以為,還有什么別的目的?”
江月樓條理清晰地分析著:“大華倉庫也是展兄的手筆,看來展兄對軍火也頗感興趣。還有,最近展軍長帶嫡系部隊入駐景城。金錢,武器,軍隊……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展兄的意圖就顯而易見了。你想要的是政權。”
展君白看著他含笑不語,既沒有承認,也不否認,直接換了話題:“恨我嗎?”
“說不恨是假的。”這一點,江月樓并未掩飾,大方承認。
“因為你母親?”
江月樓的目光有一絲黯淡,卻沒有表現出過激的情緒。“如果我不是局中人,我會認為這是個絕好的計謀。但偏偏,我是被設計的那個人,死的是我的母親。”
“恨我還選擇合作?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這的確不是他的風格,他也永遠不可能走向罪惡。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徹底剿清三爺和金馬堂的勢力,所以必須取得展君白的信任。
他慘然一笑:“恨又能怎樣呢?都過去了。她死了,我也再無心結。何況,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本就是她自己,你不過是推波助瀾,將她送到了我面前。這點道理孫鶴英都想得明白,我不至于不如他。”
展君白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麻煩江兄了。”
江月樓望著展君白的眼睛,嘴角揚起笑意。
兩人繼續沿著湖邊前行,江月樓接著道:“我想展兄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合作者,而不是聽話的下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展兄可以直接跟我聊。”
展君白自然知道他和孫鶴英不對付,笑笑表示理解:“好。但有些時候我畢竟不太方便直接出面,還得委屈江兄,權當他是個傳話筒。”
江月樓無所謂地聳聳肩:“隨便吧。”
“江兄還是這個脾氣。”
“我要是沒了棱角,展兄想必也看不上。”不得不說,多年朋友,他們還是很了解彼此。“展兄,這聊了半天也沒說到重點。不要告訴我,還是回去旅館那破房間呆著等消息?或者說,雖然見了面,展兄還是沒有完全信任我。”
“江兄多慮了,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現在的身份不太方面露面。等風波過去,很多事情需要江兄幫我。”
江月樓定定地看著展君白的眼睛:“好。別讓我等太久。”他說完,在展君白含笑地注視下轉身離去,并無太多身為下屬的謙卑和恭敬,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子囂張。
展君白也不在意,而是轉頭看了孫鶴英一眼,示意他抓緊跟上去。
回去的路上,邱名忍不住道:“司長,恕我多嘴。即便江月樓選擇跟您合作,但他的態度著實有點囂張。”
“這才是江月樓。如果他因此而放低身段,甚至卑躬屈膝,反而才有問題。如此反骨之人,不是那么好用的,但用好了,有奇效。”
“您已經把起事計劃透露給他了?”
說到這個,展君白也不得不夸江月樓一句聰明,“現在這個階段自然不能,但他已經猜到了我的目的。”
邱名看了眼后視鏡中的展君白,不再發問,專心開車。汽車漸漸遠去。
城中醫院的搶救室內,陳余之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眼睛緊閉著,身上蓋著手術布,露出胸前傷口。
幾個醫生圍著他忙碌地搶救著,其中一個額頭上汗津津的,拿著手術鉗專心地鑷取他胸口的子彈,旁邊托盤里放滿了被鮮血染紅的棉花球。
子彈好不容易取出來,醫生松了口氣,換了其他醫生上來做傷口縫合。就在這時,監控儀器的護士驚呼起來:“病人呼吸減弱。”
立刻有人拿來輔助呼吸面具給陳余之戴上,醫生同時對他進行心臟起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情況還是沒有任何改變。醫生附身聽了聽他的心跳,又試了試他的呼吸,最終面色難看地扯下口罩,嘆息著搖了搖頭。
一墻之隔,楚然著急地在搶救室前來回踱步,忽視了身后過道處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翻看報紙的男人,正在監視著她和搶救室的動靜。
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醫生疾步走了出來,喊道:“誰是陳余之的家屬?”
楚然迅速跑到門口,“我是他朋友。”
醫生神情凝重:“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請您節哀。”
楚然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腦子一片空白,徹底懵在原地。
死了?陳余之死了?
醫生嘴巴開開合合還在說著什么,但她什么都聽不見了,耳朵里一片安靜,喧鬧的醫院變得寂靜無聲。
“小姐,你沒事吧?”醫生擔憂地看著她,晃了晃她的身體。
她終于反應過來,腿腳一軟,險些跌倒,被醫生扶到了椅子上。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中滑落,從一滴兩滴到布滿整個臉龐。“江月樓,為什么要殺他?為什么?”她喃喃自語著,伸手捂住了臉,嗚嗚痛哭起來。
看報紙的男人將醫生的話一字不漏地聽在耳朵里,又見楚然悲痛欲絕的樣子,忙收起報紙,轉身離去。
這個人叫程勇,是孫鶴英的手下,被派去確認陳余之的死訊。
他從醫院匆匆趕回旅館,將消息告訴孫鶴英后,又接到命令,喬裝守候在旅館外,監視著江月樓的動靜。
孫鶴英料想得沒錯,和三爺見過面后回到旅館,江月樓就想方設法喬裝跑了出去。
程勇眼神極好,一眼就認出江月樓,快步朝著他離開的方向追去。但就他那點跟蹤伎倆如何瞞得住曾經的警界精英,沒過幾個路口就被識破。
江月樓本想打電話將展君白就是三爺的消息告訴白金波,但現在不得不放棄,快速拐進了一個巷子,停了下來,守株待兔。
果然,沒一會程勇就沖了進來,見江月樓雙手抱胸依靠在墻上,正吊兒郎當地看著自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經暴露,便放緩腳步,假裝只是路過,淡定地朝著巷子內走去。
江月樓不屑地看著他繼續演,在他經過自己時,站直身體,攔住了他的去路。
“說,這是展君白的主意,還是孫鶴英的主意?”
程勇心虛地看了江月樓一眼,決定裝聾作啞到底,“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可能誤會了。不好意思,借過。”
江月樓冷笑一聲,二話不說一腳踹翻了程勇。
“別裝了,你一直在監督我。我一離開旅館,你立刻跟了上來,甚至在我走進巷子的時候,擔心跟丟我,追了進來。”
程勇眼見已經暴露,也不再隱瞞,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金馬堂規矩向來如此。每個進來的兄弟,都得過這道關,一盯一,就算你是江月樓,也不例外。”
江月樓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道:“我不管誰派你來的,回去告訴你主子,再這么不信任我,合作到此為止。”他說著,忽然在程勇身上聞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心猛然揪了起來,盯著程勇問:“消毒水?跟蹤我之前,你的目標是誰。”
程勇從江月樓的手下掙脫,笑了起來:“你不是已經聞出來了嗎?昨天的暗殺是否成功,你不想知道?”
江月樓內心惶恐,面上卻絲毫不顯露出來,甚至囂張又自信地說:“我的槍法不會錯,他不可能活著。”
“恭喜,答對了。”
江月樓再次確認:“你親眼看到尸體了?”
“那倒沒有。不過我聽到醫生親口宣布了,楚小姐也在場,她聽到之后很傷心呢!”程勇像說著什么好玩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江月樓的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捏住,疼得眼前發黑。他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壓抑住幾乎噴薄的悲戚,對程勇說:“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女人就愛哭哭啼啼。”他一邊說一邊轉身,朝著來時的巷子口走去,“本來還想去賭場試試手氣,被你搞得一點心情都沒了。”
就在那轉身的一瞬間,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墜落下去。
他失魂落魄地走進旅館房間,反手將門摔上,一頭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茫然無措。
漸漸的,天花板扭曲旋轉起來,慢慢顯出他和陳余之的身影。
他們面對面站在一間空無一物的房間內,陽光透窗而入,將他們包裹著,明亮溫暖。
可他們的神情卻是嚴肅的,已經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面。
他緩緩拔槍指著陳余之,陳余之面色沉靜,平淡地問:“你要殺我?”
“不,我在救你。”他將槍口慢慢下移,從陳余之的頭部挪到心口的位置。
“用槍救?”
“用槍法救。”他說著,扣動板機,黑洞洞的槍口射出一道光,直接穿過陳余之的心口。
“我會在這里開槍,子彈看起來穿心而過,必死無疑,但其實子彈挨著心臟,還有活下來的機會。不過,這個位置距離心臟太近,風險很大。”
陳余之低頭看了看光射過的位置,“如果成功了呢?”
“我會贏得見三爺的機會,繼續實施臥底計劃,還景城百姓太平。而你,需要做一個活死人,隱藏起來,直到三爺死。”
“如果你失手了呢?”
他看著陳余之眼中的赤誠,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會死,是嗎?”陳余之輕笑起來。
他輕輕點頭。
“只要臥底計劃成功,景城重歸太平,那我們就還是贏了。”陳余之的眼中滿是理解和信任,他的身影漸漸虛化,最后化成光粒消失在他面前。
江月樓內心急切,努力伸手去撈,可光粒透過了他的手掌,慢慢遠去。他伸著手,仿佛跌入了萬丈深淵,猛地從幻想中跌回冰冷的現實。
他害死了陳余之。
江月樓緩緩抬起右手,正是它扣動扳機擊中了陳余之的胸口。忽然,他懲罰般地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呼吸急促,轉身大步出門,拽住一個服務員低吼:“酒,給我送箱酒上來!”
他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喝到半醉,發泄著心中壓抑的痛苦。
余之,我不會讓你白死。我已經發現了三爺的身份,等我揭開他的真面目,將他繩之以法,我再來向你謝罪。江月樓的醉眼逐漸變得清醒,他將酒瓶子重重地頓在地上,內心再次堅定起來。
這邊江月樓和展君白都以為陳余之已經死了,但事實是,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又被救了回來。
楚然守在他的病床前,滿臉劫后余生的慶幸:“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你安安心心養病,小白我托人先幫你照看著。”
陳余之淡淡地應了一聲,情緒低落,楚然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坐在椅子上。
病房內安靜了一會,陳余之虛弱地開了口:“那晚,你看到他了吧?”
楚然不太想聊這個話題,但還是回答道:“是,還有孫鶴英。”她見陳余之又要費心神思考,連忙阻止:“你現在剛從死亡線上回來,別想這些不痛快的事了,勞心勞力。”
她起身倒了杯水,又道:“你這次真是命大,子彈擦著心臟過去的,醫生說就差一點……”
聽著她的絮叨,陳余之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等下,你是說子彈沒有穿心而過?”
“沒有,但很近。”
陳余之眼前一亮,神色輕松下來:“江月樓對我動手是被迫的,他在救我!”
他的話令楚然非常不解:“開槍是救你?什么意思?”
“之前他提過一個案例,白署長在救一個被懷疑的警察臥底時,故意挨著他的心臟開槍,但實際不傷心臟,幫他洗脫嫌疑。”
楚然立刻明白過來:“你是說,江月樓這招看似殺你,其實是為了救你?”
“沒錯。這和白署長那招如出一轍。而且,按照他的槍法,如果想置我于死地,那么近的距離,不應該失手。”
楚然頓時高興起來:“換句話說,江月樓沒有真的加入金馬堂,甚至,連他去精神病院,也是設計好的。”
陳余之點了點頭:“極有可能。現在回想起來,江月樓每次對我表現出極大的敵意時,都是在有外人的情況下。兩次是孫鶴英在場,還有一次是在精神病院。”
“探視那次,不是單獨會面嗎?”
“我當初以為是,現在想來,為什么我一遞藥立刻有人進來打斷,或許,是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一直在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陳余之想通了關節,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這樣一來,基本說得通了。不過……總覺得還有很多疑問。比如那四個人到底是不是江月樓殺的?他為什么又要承認?還有,這個臥底計劃,白署長知道內情嗎?江月樓想要臥底金馬堂,為何選擇下手的對象是你?”
陳余之搖了搖頭,他只能窺探到冰山一角,其他的事只有等江月樓自己來解答了。
他這么想著,突然猛烈咳嗽起來,讓楚然萬分焦急,差點去叫醫生。
她讓他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等身體好了再從長計議。可陳余之非常急迫,想要和江月樓秘密見上一面,告訴他自己還未死的消息。
兩人合計了一會,決定用在香港江月樓聯系下屬時的暗號和他取得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