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余之僅休息了一日便去了余之堂,坐在接診臺前翻看報紙,都是難民進城的消息。
那些標題一個比一個悚然,什么“數萬難民入城,景城存食告急”,什么“大華紗廠宣布停工,工人討薪引發血案”,還有“李慶雄暴斃家中,實業部群龍無首”等等。
他緊蹙眉頭,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著:“真是多事之秋啊。”
此時,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進了門。
他聽到聲響,轉頭看去,發現來人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步伐飄忽,有氣無力的,像是餓了許久。
少年還未走到他面前,忽然就倒了下去。
陳余之快速跑上前,攙扶著少年艱難起身。
“余之。”身后傳來楚然與他打招呼的聲音。
他來不及客套,費勁地說了句:“幫忙。”楚然趕緊上前扶住了少年的另一側。
兩人將昏迷中的少年扶上二樓的病床上,陳余之立刻將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把脈,感受著他的脈象。
楚然擔憂地看著少年:“怎么樣?”
“風寒拖久了,太虛。”陳余之松開手,覺得有些惋惜。
他繼續檢查,按壓著少年的身體各處,按到胃的時候停了下來。“而且,他很久沒吃東西了,胃里很空。”
“是昨天放進來的那批難民?”楚然恍然大悟。
他們的視線同時看向床邊少年的鞋子,前端已經頂破了,又臟又舊,鞋面上還有血跡,顯然是走了很久的路。
楚然立刻轉身,匆匆下樓,聲音遠遠飄了過來:“我去幫他買點吃的。”
陳余之又看了看少年的面色,準備下樓去配藥。
只是,他還沒離開床邊,手就被人拉住。他轉頭看去,少年已經醒了,睜著一雙小鹿般干凈卻又惶恐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松開抓著陳余之的手,四下看了看,迷茫道:“這是哪里?”
“是我的診所,你生病了。”
他的話令少年更為驚恐,費勁地從床上爬起來:“我不治病,我沒錢。”
陳余之眼露悲憫之色,將少年按回床上,柔聲道:“錢你不用擔心,我免費幫你治。”
少年眼中霎時燃起希望,問道:“那您能先治我弟弟嗎?”
陳余之還未來得及回答,楚然便拿著一紙袋子的包子蹬蹬瞪跑上樓來。
“先吃飽了,我們就去。”
少年點頭,對著楚然的紙袋子垂涎欲滴,在她的示意下,左右開弓,兩手各抓了一個包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去。
楚然心疼他的遭遇,忙倒了一杯水,囑咐道:“慢點,里面還有。”
可少年吃東西的速度依舊不減,風卷殘云般吃完兩個包子,下意識又準備再抓一個。他似乎想起什么,連忙收回了抓包子的手。
他抬起頭,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陳余之和楚然,輕聲問:“我可以把包子帶回去嗎?”
陳余之和楚然對視一眼,一同點了點頭。
“你叫什么?”陳余之問。
少年咧嘴一笑:“石磊。我爹希望我像石頭一樣命硬。”
在確定石磊并無大礙后,陳余之和楚然陪著他一起去了一個廢棄的院子,里面聚集著七八個病懨懨的孩子,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有些坐著,有些躺著,皆是瘦骨嶙峋。
石磊拿著紙袋迫不及待跑過去,滿是喜悅地大喊著:“吃包子了!”
孩子們聞言一骨碌爬起來,向著石磊蜂擁而去,將他團團圍住。石磊頗有大哥哥風范,將紙袋里的包子一個個分發到孩子們伸出的小手上。
陳余之和楚然站在院門處,看著這一幕,心里都有些酸楚。
“我再去買點吃的,這么多孩子根本不夠吃。”
陳余之拉住準備離開的楚然,嘆了口氣:“治標不治本。他們需要的不是幾頓飯,是妥善的安置。”
楚然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忙問道:“你有什么想法?”
“最好有政府出面,給他們一個安身立命的場所,年滿十六歲的提供工作,培養他們自力更生的能力,年紀小的送去教會保育院。同時開放義診和粥棚,先渡過眼前的困難。”
楚然想了想:“這事兒不是你我二人能實現的,恐怕要找江月樓幫忙。”
陳余之對她的話表示贊同。
兩人都是行動派,直接到警署找江月樓商量對策。可江月樓外出辦事不在辦公室,兩人撲了個空。離開時,碰見一個穿著簡單樸素的女子站在警署門口,似乎也在等待江月樓。
陳余之迎了上去,問道:“你找江月樓?你是?”
女子彬彬有禮地對他欠了欠身,答道:“你好,我叫高韻。我有事找江科長。看樣子,您和他認識?”
“我們認識,他現在也許正在忙案子。你若有什么急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高韻有些遲疑,露出窘迫的神情,和之前的英氣爽朗截然不同。
“我……我是來拿錢的。”
三人走到警署旁邊的小巷口,高韻繼續說著自己的難處。
“我是慈安小學的校長,我們學校大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其中一半是戰亂留下來的孤兒,每年的基礎教育費用和食宿費用都很難湊起來。江科長三年前知道此事后,每年都資助我們一大筆錢。可今年太冷,煤炭漲價漲得厲害,取暖的費用比往年貴了一倍,所以……”
她沒有再說下去,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陳余之和楚然從未聽說過江月樓還有這樣一面,皆是一臉意外。可現在并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陳余之忙問道:“你需要多少?”
“我想先跟江科長拿三千塊,夠用到過年就行。年后,學校可能要關了。”
“因為沒錢?”楚然問道。
高韻嘆息一聲:“是啊,實在負擔不起了。人手越來越少,孩子們越來越多,過了年,房東還要漲價,就算江科長幫忙,也很難撐下去了。”
陳余之二話不說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我目前只有這么多,你先拿著。”
“不,這我不能拿。”高韻連忙同他推搡起來。
“拿著。”陳余之固執地將錢放在高韻手中,高韻推脫不了,只好接過,“我替孩子們謝謝你。”
楚然也拿了些錢出來,一同放在高韻手里,安慰道:“剩下的我們一起想辦法。”
高韻看著兩人,眼中閃著淚光,感激地將錢握在手中。
送走高韻,楚然跟著陳余之回了家,竟發現他與江月樓是鄰居,不禁驚嘆,世上竟有這么巧的事。
陳余之將仙人掌放在院子門口的花架上,這是他和江月樓的約定,轉身對楚然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在桌前坐下,陳余之給楚然斟了杯茶。
楚然捧著茶杯感慨道:“沒想到江月樓如此面冷心善。”
陳余之笑了笑,想起自己之前對他也多有誤解,若不是經歷了這么多事成了朋友,只怕還將他當成仇人對待,永遠也看不清這個人的本質。
“高韻的事,或許我們也可以幫些忙。”他思索了一會,說道。
“你有什么想法?”
“募捐。”
楚然一聽,并不看好地搖了搖頭:“恐怕很難。太平盛世,人人飽腹,也許可行,現在大批的難民涌進景城,本就僧多粥少,又去哪里再分一杯羹呢?”
陳余之心中早有考量,耐心解釋:“這個問題我已經想過了,這次募捐主要面向商人、士紳。首先,他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其次,我們可以相應地給到他們需要的東西。比如你,可以以慈善募捐為主題撰文,文章中標出他們的商行,算是免費廣告。至于我,可以為這些捐贈資金的人免費做一年家庭醫生。”
“的確是個好主意。而且,安置難民和學校募捐可以同步進行。”楚然眼睛一亮,非常贊同陳余之的計劃。
她看著他拿出紙筆,在上面工整地寫著關于募捐的初步想法和措施,每一條都令她贊賞。
她指著其中一條措施笑道:“你竟然還想要發動學生義演。”
“慈安小學的孩子們上街義演,本身就是最好的宣傳,而且,也可以杜絕孩子們養成不勞而獲的惡習。”
楚然拿著紙張看了一會,突然說道:“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和江月樓真的是一類人。”
“不是南轅北轍?”
她笑著搖頭:“是殊途同歸。”
“或許吧。”陳余之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月樓此時剛從財政司出來,為了難民安置計劃拜訪展君白,同時知道了配合他一起執行這個計劃的副手正是和他不太對付的趙璟明。
他倒是無所謂,趙璟明卻是不太想同他合作,只是委員會的安排,也不能明著拒絕。
反倒是趙墨清來了精神,打聽到江月樓在財政司,故意開車停在他回程的必經之路,將油箱上的油管拔松,一箱油緩緩漏了出來。
她倚靠在自己那輛小巧洋氣的小汽車上,拿出鏡子仔細補著妝容,鮮艷的口紅抹在嘴唇上,性感又美麗。
她對自己這個形象非常滿意,對于一會迷倒江月樓的計劃也自信滿滿。
孫永仁開著車一路駛來,很早就看見前方荒無人煙的路邊停著一輛車,車尾的地上有一攤油污,車旁站著一位神色焦急的小姐。他提醒江月樓:“頭兒,那輛車好像壞了,油漏了一地,停車嗎?”
江月樓的目光淡淡掃過趙墨清的臉,毫不客氣地丟下一句:“你什么時候這么憐香惜玉了,我竟不知道?”
孫永仁明白了江月樓的意思,老實噤聲,專注開車。
趙墨清已經看到了越來越近的車子,正是江月樓的座駕,忙揚起手帕,示意他停車。
但車子絲毫沒有減速,呼嘯著從她身邊開過。她僵著手,不可置信地側頭看去,發現后排的江月樓根本沒有看她一眼。
車子開出去沒多遠,孫永仁從倒車鏡中看了眼狼狽的趙墨清,面帶猶豫,忽然聽見江月樓說:“前面馬場停一下。”
孫永仁詫異地轉頭看去。
“你回來載她,我騎馬回。”江月樓解釋了一句。
孫永仁頓時嬉皮笑臉起來,以為他剛才是不好意思和人家女孩子搭訕,忙興奮地說道:“頭兒,費那事干什么,我現在掉頭回去就好。”
可惜江月樓冷冰冰地瞪著他:“我不想方圓兩米內有陌生女人。”
孫永仁被兇了一句有些委屈,小聲嘀咕:“那當初在香港,程小姐她……”
這話傳到了江月樓耳中,一巴掌毫不客氣地拍在他后腦勺上。
站在路邊的趙墨清還未緩過神來,氣惱地跺著腳,“真不紳士,女孩子落難都不管!”
她剛抱怨完,就聽見汽車的喇叭聲,抬頭看去,發現江月樓的車又開了回來,頓時高興起來。
只是,車上只有司機孫永仁,而后座已經沒有了江月樓的身影。
“小姐,上車吧,我帶你回城。”
趙墨清雖有些失望,但此時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上車,坐在后排江月樓剛剛坐過的位置上,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坐墊,仿佛感受到江月樓殘存的溫度。
“剛剛我看到后座好像是江科長?”她明知故問。
孫永仁驚訝地從后視鏡中看向她:“你認識我們江科長?”
“我是趙墨清。”她優雅一笑。
孫永仁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趙科長的妹妹?”
趙墨清并未明著回答,而是問起了江月樓的動向。“回警署起碼還要半小時,江科長不乘車了嗎?”
不等孫永仁回答她,她自己就看到了答案。
前方不遠處,一名穿著暗色制服的男人騎在毛色純白的駿馬上,肆意灑脫,意氣風發。
趙墨清的目光像是黏在了他的身上,看著他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近,甚至有幾秒并行,可以看到他冷峻帥氣的側臉。就算汽車最終超越了他,趙墨清還趴在窗口往回望著,舍不得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
江月樓瞧著自己的車追了上來,隨意往車內看了一眼。而這一眼,深深烙印在了趙墨清的心里。
孫永仁盡心盡責地將趙墨清送到大興洋行,停了車,打了招呼,才使她回過神來。
她推開車門正準備下去,突然向孫永仁問道:“對了,你們江科長喜歡什么顏色?”
孫永仁還沒反應過來,就一頭霧水地被趙墨清拽進了大興洋行。
他想掙脫又不敢太用力,苦著一張臉說道:“趙小姐,這樣不合適吧?要是我們科長知道了,我的屁股會開花的。”
趙墨清大小姐脾氣,達到自己的目的最重要,才不管這么多。但她也擔心孫永仁不配合,忙安撫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別人不知。”
她將孫永仁按在椅子上,轉身去柜臺后拿東西。
孫永仁還是頭一次來大興洋行,不覺四處打量起來。
不遠處,一個伙計打開柜子翻找商品,孫永仁恰巧看向那邊,發現柜子里居然有幾塊西洋香皂,用的包裝紙正是郊外舊倉庫生產的那種。
他立刻激動起來,剛要起身,就見趙墨清端著一個托盤回來,里面裝著顏色不一、款式各異的領帶。
“你跟江月樓那么多年了,一定很了解他。幫我看看,他喜歡哪種顏色?”
孫永仁的心思完全被西洋香皂占據,一心想找機會再看個仔細,對于領帶不過是隨便掃了兩眼,瞎指了一個。“這個,只要不是黑色就行。”
他視線越過趙墨清,再次往柜子處看去,可惜伙計很快關了柜子,沒辦法繼續觀察。
趙墨清看出他的敷衍,有些不悅:“你仔細看看,認真點。”
孫永仁低頭,發現剛才瞎指的碰巧是自己剛說的黑色,尷尬地摸摸鼻子,只好認真地將幾條領帶都看了一遍,指著一條青色的說:“這個挺好。”
趙墨清半信半疑地拿起來看了看:“你確定?”
“確定確定。對了,趙小姐,你家洋行有沒有西洋香皂?科長前幾天交代讓我買一塊,我給忘了。”
趙墨清回頭,沖一個伙計招手,等他走到跟前,便吩咐他去拿一塊香皂。
孫永仁眼巴巴地看著那名伙計,視線隨著他移動,卻看到他從玻璃貨柜上拿了另一款在賣的西洋香皂過來。
“那個,有沒有打折的或者不要的陳年舊貨,給一塊就行,這太高檔了,我們用不著。”孫永仁連忙找了個借口。
趙墨清奇怪地看著他:“又沒讓你出錢,這領帶和香皂是我送給江月樓的。”
孫永仁正要說些什么,趙璟明走了過來,似笑非笑地和他打了個招呼,他的神經立刻緊繃起來,
“是江科長找我?”趙璟明問。
“沒,趙小姐的車拋錨了,科長讓我送趙小姐回來,我這就走了。趙科長,再會。”
趙璟明笑著攔住他:“巧了,我一會兒正好要去警署找他說難民安置的事,一起吧。”
這話孫永仁沒法拒絕,僵著脖子點了點頭。
趙墨清在一旁對趙璟明撒嬌:“哥,我也要去。人家好心把車子借給我,我得登門道謝。”
“又胡鬧。讓鐘叔派車來接你。”趙璟明訓完妹妹,對孫永仁比了個手勢:“走吧,孫警官。”
孫永仁笑著點頭,跟著趙璟明往外走去。路過貨柜時,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頓時心事重重。
趙墨清看著兩人的背影,不滿地噘嘴,氣鼓鼓地對伙計說:“給我用禮盒好好包起來!哼,他們不帶我,我還不能自己送過去嗎?”
趙璟明和孫永仁達到警署時,江月樓也恰巧騎馬歸來,幾人在辦公室門口相遇,裝模作樣地寒暄了一番。
趙璟明手上拿著一份密封的文件:“江科長不忙吧?咱們討論下難民安置計劃?”
“好。”江月樓推開辦公室的門,讓趙璟明進屋,將孫永仁和宋戎留在門外。
趙璟明在沙發上落座,將文件袋拍在桌上,舒舒服服地翹著二郎腿。“這是各地方統計上來的難民名單,按照規定,人均兩個大洋的補助標準。”
江月樓拿起文件正欲撕開,趙璟明忽然坐起身,按住了江月樓的手腕。“江科長,不急這一時半刻,一會兒再看,先商討下安置方案?”
江月樓停下動作,抽回手,等著趙璟明的下文。
“花名冊上一共37萬人,財政司的專項款一共74萬,下午已經匯入了專用賬戶,現在應該到賬了。有兩個方案,一個是設粥棚,城東城西各設一處,難民可以自行前往飽腹。一個是按照入城登記的花名冊,每個難民領取兩元補助即可。”
“自然是第一種更合適,這74萬算下來,起碼夠吃三個月。”
“江科長,這第二種省心省力,不過十天半個月就能忙完,皆大歡喜。上頭滿意,下頭滿意,你我二人也輕松。”
江月樓蹙眉:“我不同意。”
趙璟明早就猜到他的答案,也不在意,淺笑著:“江科長,我實話跟你說,委員會是不可能同意設置粥棚的。在蔡市長眼里,一切都沒有穩定來得重要。每天大量的勞動力派去做份外之事,那份內之事,比如說江科長該辦的案子,該抓捕的人,又該怎么辦呢?難民牽扯你太多精力的話,鴉片可就沒人管了。你說是不是,江科長?”
江月樓沉默片刻,似乎被他的言語說動,一言不發地拿起桌上的密封文件,拆開來看。
他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難民名單,說:“明天早上八點,警署門口發放補貼。趙科長以為如何?”
“江科長看著辦吧。對了,年底海關忙得緊,明天發放補貼我就不過來了,辛苦江科長。”趙璟明說著,起身準備離開。
江月樓絲毫沒有要送的意思,繼續翻看名單,頭也不抬。
趙璟明走到門口,剛開門,宋戎端著茶盤正準備進門,兩人差點撞上,茶水灑到了盤子里。
趙璟明不悅地瞪了宋戎一眼,冷哼著離去。
“怎么了?”江月樓注意到這一幕,有些奇怪宋戎怎么和孫永仁一樣冒失。
“大事。鴉片偽裝的西洋香皂可能出現了。”孫永仁緊跟著跑進來關上了門,急切地將在大興洋行的發現說了一遍。
“你看清楚了?”
“距離有些遠,我不能完全確定,但有九成相似。”
宋戎思索著:“趙璟明是這個幕后神秘人?”
江月樓的神情有些凝重:“有疑點,單憑他一個海關科長,掌控金馬堂和吳書為,還能把錢同慶安插進警署……總覺得還差點。而且,按照這幾年的交手,我覺得,這個神秘人走私鴉片不是單純為錢。或者說,這也許是他來錢的渠道之一,至于錢的用途,目前我不好判斷。”
“難不成還想復辟做皇上?”孫永仁開著玩笑。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也許是第二個張勛。你們倆今晚辛苦些,先去探一探情況。”
“是!”兩人答應一聲往外走去。
江月樓思索片刻,繼續拿著花名冊看了起來。他看著看著,覺得不太對勁,抽出一張已經看過的名單和手上正拿著的名單作對比,發現有好幾個重復的名字。
江月樓立刻將所有的名單攤開在桌子上,犀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從中發現了許多許多重復的名字。
他拿起電話,給展君白打了過去。
“難民的名單有錯誤。這份花名冊上有很多重復的名字。”
電話那頭的展君白一愣:“也許同名同姓吧。這些名單是難民進城時,城防部一個個核實登記了才放進來的,按理不大會出錯。”
“再同名同姓,不可能有四成的重復。我發放時會查清楚,剩余的補貼結束后退給展司長。”
展君白笑了笑,說了聲好。
解決了難民名單的事,江月樓收拾收拾回了家,在陳余之家門口又看了那盆被當作暗號的仙人掌。
他看見陳余之院子的門并沒有上鎖,便徑直推門走了進去。
此時,陳余之正在屋內專心地翻看著一本書,溫暖的燈光籠罩在他身上,祥和寧靜。
“你找我?”江月樓站在門口看了他一會,這才打破這美好的氛圍。
陳余之抬頭,看到他不覺一笑,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
江月樓在桌邊坐下,看到桌上除了陳余之面前的茶杯,自己面前也有個茶杯,茶已經涼了,看起來客人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
“楚小姐來了?”他問。
陳余之疑惑他怎么能猜測出來,故意道:“怎么不能是別人?”
“玉老板在展公館養傷,病人一般在余之堂接診,能關系近到可以帶回家的,也沒什么人了。”
“我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陳余之笑了笑,默認他的推理。“最近城內涌現出很多難民,他們衣食無著,很難挺過這個寒冬,且容易引發疫情。我和楚然想籌劃一次慈善募捐。”
江月樓伸手捏了捏鼻梁,一副疲倦的樣子,有氣無力地回應:“我這兩天忙的就是此事。財政司已經撥款了,每個難民兩元的救濟補助,明日就發放。至于募捐,暫時可以不用。”
“我想,還是提上日程吧,用錢的地方還多。”陳余之見江月樓有些不解,解釋道:“高韻今天來了,學校入不敷出,再無經濟資助,很難撐下去了。”
“我明日派人送錢過去。”
“單靠你一人,杯水車薪。眾人拾柴,火焰才高。”
江月樓思索片刻,點了點頭:“等忙完這段時間,安置好難民,我找展司長幫忙一起籌備慈善募捐。”
兩人走到屋外坐在臺階上,望著夜空漫無目的地閑聊著。江月樓覺得這是無比輕松的一刻,仿佛在這個人面前,能夠放下內心所有的枷鎖。
他嘆了口氣:“真是多事之秋。今天還有兩家工廠宣布停產,解散了三百多個工人。廠長不見蹤影,工人們工資都沒拿到,鬧到了政府大樓。問題不解決,景城的治安只能越來越亂。”
“現在還不是最亂的時候,等物資短缺的后果呈現在市場,屯貨的資本家哄抬物價,波及更廣。”
“一件一件解決吧,總會有辦法的。”江月樓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閉上了眼,語氣中帶著濃濃的困倦。
“一起扛。”
他的肩膀被陳余之撞了撞,聽著這樣的承諾,不覺扯了扯嘴角,轉眼陷入睡眠之中。
這一覺睡得極好,將多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再到警局時已是神采奕奕,正好接著忙碌難民的事。
不過在這之前,宋戎和孫永仁回來匯報,說是半夜把大興洋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那些特殊的西洋香皂。
由于發放補貼的時間已經到了,此事只能先放下,忙完眼前的事再說。
警署門口已經布置好了,只是難民實在太多,擁擠在一起,個個爭先恐后地想要先把錢領了,現場秩序極亂。
眾多警察排成一排組成一堵人墻,企圖隔離開難民和發放區之間的距離。他們聲嘶力竭地大喊著,維持秩序,但還是無濟于事,難民人多勢眾,幾乎要將警察組成的人墻撞開。
“啪”的一聲槍聲傳來,將難民們嚇了一跳,瞬間安分下來。所有人往槍聲發出的地方看去,只見江月樓冷著一張臉從警署院內走出來,手上握著槍,顯然剛才那一槍正是他開的,用來震懾難民。
“今天的補助費用每個人都有,排好隊按順序領。誰再往前擠一步,最后領。”
在江月樓強大的氣場下,難民們不敢再擠,全都老老實實排起了長隊。警察們這才松了口氣,皆向江月樓的投去敬佩的目光。
一共兩條隊伍,緩緩向前移動著,有兩個警察坐在長桌后面對照花名冊上的名字發錢。先領到錢的難民歡天喜地,高高興興地離去;還沒排到的,伸長了脖子,面上皆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江月樓站在一旁,對眼前有序的場面頗為滿意。他隨意往難民中瞄去,突然發現一個面黃肌瘦的男人,看起來情緒不太正常的樣子,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這是毒癮發作的癥狀,江月樓再清楚不過了。
很快就輪到了這個男人,他幾乎是一把從警察手里搶過錢,轉身大步匆匆而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著什么。
江月樓看著他的背影皺了皺眉,低聲交代宋戎:“這里你盯著點。”然后帶著孫永仁跟著那個男人而去。
誰知這一跟蹤,撞上的卻是和陳余之有過一面之緣的石磊。當時石磊看到江月樓,為了銷毀證據,竟將所有的鴉片用石灰水送服了,頓時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江月樓囑咐孫永仁叫來陳余之,但已經回天乏術,能做的只有給他一個痛快,少受點折磨。
但是江月樓不同意他的方案,端起一杯冷水澆在石磊頭上,冷眼看著他的反應。
他的舉動令陳余之心中又有了一絲怒意。
可惜江月樓不讓他插手,看向石磊逼問道:“你活不了太久,說出線索,我給你個痛快。”
石磊輕蔑地看了江月樓一眼,神情和面對陳余之時偽裝出的單純反差極大。
“誰指使你在難民中銷售鴉片的?你的貨源是誰?”江月樓伸手按在石磊腹部,略略用力,石磊便大汗涔涔,幾乎撐不住。
可他也是個硬骨頭,咬牙切齒地沖著江月樓笑,一副死不悔改的樣子。
江月樓一把揪過陳余之:“救他,多活一分鐘是一分鐘。”
此時,陳余之已經理解江月樓這么做的緣由,于是選擇配合。他打開牛皮包,取出幾根銀針,準備救治石磊。
這下子,石磊終于驚懼起來,實在不想多承受這樣的痛苦。
他的反應落在江月樓眼中,繼續追問:“你的上線是誰?是不是趙璟明?”
石磊一陣猛烈地抽搐著,已是瀕死狀態。
“起來,說清楚,你的上線是誰?”
陳余之上前拉開江月樓,看著石磊抽搐的身體漸漸安靜下來,嘆了口氣,“他已經死了。”
江月樓氣憤地一腳將椅子踢翻,頭也不回地走出審訊室。
陳余之跟著他走回辦公室,留心著他的狀態,深怕他躁郁癥再次發作。
“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石磊那日昏倒在余之堂,我救過他。他其實不是什么壞人。”陳余之回想起當日的情景,更覺得惋惜。“一個人在富足的時候心懷良善不難,可自身處在泥沼中也肯給予的人,應當不會是大惡之人。”
江月樓瞪著他,冷哼一聲:“有些壞人的惡是瞧不見的。今天才發下去的難民救濟款,居然只是在他們口袋打個轉兒,轉頭就進了鴉片販子的腰包。而石磊,就是將一個個難民拉上賊船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事實讓陳余之無話反駁。他想起剛才江月樓的逼供,問道:“你剛剛提到了趙璟明趙科長,是懷疑他?”
“嫌疑很大。”江月樓點了點頭,“他故意引導我放棄設置粥棚的方案,采用發放救濟金的方式補助難民,現在看來,這根本就是洗錢。他就算不是幕后主使,極可能也是核心成員之一。”
陳余之思索了一會,認同江月樓的分析。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嘈雜聲。
江月樓走到窗邊一看,神色忽然凝重起來。
門外,宋戎急忙慌地闖進來匯報:“科長,工人們罷工了,游行隊伍到了警署門口,還和領取補助的難民鬧了起來!”
“給城防部打電話,讓他們加派人手!把所有的人手都調過來!快!”江月樓大步往外走,一邊吩咐著。
陳余之不想在辦公室內等候,便也跟著一同下了樓。
警署門口,警察們試圖介入勸阻糾紛雙方,但根本拉不開打急眼的工人和難民。
有警察沖天鳴槍,眾人們起初畏縮了一會,很快就不再懼怕,再次鬧在一起,場面極為混亂。
江月樓帶著一隊警察從院子里出來,警察們迅速拉起警戒線。
“安靜!”江月樓大吼著。
工人們鬧事的動靜小了些許,其中有個叫老七的人擠在人群的最前端,大喊:“我們要見署長!”
“對,我們要見署長!”工人們附和著。
老七又喊:“紗廠停工了,我們幾千人沒飯吃。憑什么政府管難民不管工人?我們才是景城的百姓!我們要求驅逐難民!保護工人利益!”
“驅逐難民!保護工人利益!驅逐難民!保護工人利益!”
江月樓的視線落在老七身上,“你們有合理的訴求可以派遣代表來跟政府談,一味的鬧事于事無補……”
可惜工人們沉浸在煽動和狂吼中,根本無人聽見他在說些什么。
陳余之已經下了樓,站在人群外看著這一幕,不覺憂心忡忡。
和老七配合的老八混在人群中,摸出一個雞蛋朝著江月樓砸過去,大喊:“你算什么東西,叫姓白的出來!”
那顆雞蛋砸在江月樓的肩上,警服頓時臟了一大塊。
站在江月樓身后的孫永仁登時就要發作,被宋戎拉住,示意他穩住。
但陳余之的心卻提了起來,雙手不禁捏緊拳頭,擔心江月樓躁郁癥發作。
江月樓沉著臉,視線從肩上移向老八的臉,目光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署長要是縮頭烏龜不出來,我們就沖進去!”老七對老八使了個眼色,兩人帶頭往里沖去,故意撞向警戒中的警察。
混亂中,老八故意跌倒在地,撒潑起來:“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他們故意為之的舉動都落在江月樓眼中,立刻明白他們是有預謀地煽動工人們鬧事。。
被針對的警察一臉惶恐地去拉老八,結巴道:“我……沒有,別……亂說!”
可后邊的工人已經騷動起來,不停往前涌,局勢相當危險。
老八污蔑警察成功,得意洋洋地準備從地上爬起來,卻又被江月樓一腳踹翻在地。
他這一腳極重,踹得老八揉著胸口,半天動彈不得。
江月樓這一舉動所有人都看到了,工人們一片嘩然。
他絲毫不理那些烏合之眾,居高臨下地盯著老八,頗為囂張地說:“那不叫打人,這才叫。”
陳余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擠去,試圖勸阻江月樓。可是工人實在太多了,他擠得非常艱難。
“你們自己瞧瞧,這是工人的手嗎?”江月樓一把抓起老八的胳膊,強迫他將手展示給眾人看。
有工人伸開手比對起來,發現自己的手心有著一層一層的老繭,而老八的手確實白白嫩嫩的。
“他根本不是工人,他是煽動你們鬧事,居心叵測的歹人。”
老八自然不愿江月樓壞他好事,立刻狡辯道:“我是紗廠的會計,沒有繭子不代表我不是工人。”
他一邊掙扎一邊去搶江月樓的配槍,被江月樓反手控制住,持槍指著他的頭。
這一瞬間的變化又令工人們驚呼起來。
江月樓盯著老八,繼續道:“你食指有長期打槍留下的痕跡,你絕不是工人。”
此時,人群外圍,楚然、俞斯年和其他報社的記者都已經趕到,紛紛舉起相機拍照。
擠到人群中央的陳余之看到老八抓住江月樓持槍的手,面上露出惶恐的神情,湊在江月樓身邊小聲說著什么。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江月樓居然開槍了,老八瞪著雙眼從他身上滑落,血液瞬間流淌在地面上。
工人們被嚇得尖叫起來,“警察殺人啦”的喊聲不絕于耳。
閃光燈咔咔閃爍著,江月樓站在人群正中央,舉著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陳余之和楚然同時在人群中向他擠去,急切地大喊他的名字。
宋戎和孫永仁也非常意外,同時向他靠近。
可是江月樓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聽不到他們的喊聲,四周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恍若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