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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慈母

    二姨娘難得的一次表演, 并沒有在村子里激起多少波瀾。雖有幾個老太太竄門時問了一句,老太太亦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就是舍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 難為她一片慈愛,我便也準了。”
    有了小五房開頭,村子里好些殷實的人家,都有乘著天氣冷,劫道的凍得不成樣子,路上反而更太平的這一兩個月,用快馬將孩子們送出了寶雞, 如同飛鳥投林一般, 各自投親靠友去了。只是養(yǎng)得起馬的人家畢竟不多,大部分村民還是只能依靠宗房發(fā)下來的過冬糧食度日。到了年前,村墻附近的流民漸漸地越來越多,楊家村能夠拿出來賑濟的糧食卻越來越少, 自己的飯都不夠吃了, 流民們得到的殘羹剩炙,也就漸漸地更少了。僅僅是一個臘月,每日里就有七八名老弱餓死在村墻外頭,村里雖然暫時還沒有減員,不過兩三個老人家自然過身,但這個年還是過得沒滋沒味的,非但沒有祭祖, 就連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響了幾掛陳年的鞭炮,就再沒有什么響動了。
    族長就又派人請老太太到宗房說話,老太太懶怠活動,族長也沒有辦法,只好又一次屈尊進了小五房的院子,和老太太商量,“還是要把村墻外面打掃打掃,不說也都是老親戚的住處,現(xiàn)在被人闖進去居住,以后人回來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就說這天氣要暖和起來了……若是還像現(xiàn)在這樣死人,他們又不掩埋的,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著葬送進去了。”
    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點頭,“是該這樣。”緊接著問題就來了:要搬運尸體驅(qū)趕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糧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饑荒持續(xù)了半年多,流民聚集在村墻外頭,漸漸地成了隱患,族長都沒有能夠下定決心。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老太太見族長白眉緊蹙,宗子楊海林也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心知在這樣的時候要起村兵,的確就是在往宗房的心頭剜肉,便道,“三妞?過來伺候祖母抽一袋煙。”
    善桐人在外屋端茶倒水呢,聽到祖母一番話,忙碎步進來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煙,老太太徐徐噴了一口白煙,又指點著善桐,向楊海林道,“就是這丫頭,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來的路上還遇了險……這件事雖然我們沒有張揚,但海林大侄子也該知道吧。”
    楊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聽說啦,怪道是您的孫女呢,聽說她臨危不懼,好機變呢!”
    老太太神色不變,又道,“也不是為了勾引你稱贊她的——三妞,你把那事兒告訴給你宗房大爺聽聽。”
    善桐便將那匪首和自己的連番對話,又詳細復述一番,給楊海林聽了,猶豫了一下,又續(xù)道,“我聽著他們自己有幾個人,漢話說得很不清楚,喊話的時候,說的是突厥人的話。就是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進來搶掠的人,還是只是慣說突厥話的匪徒。”
    北戎和大秦在西北打了這么多年,當然也不可能沒有交流,會說突厥話的人其實并不少,也并不都是北戎自己的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草,進入北戎境內(nèi),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纏了頭臉,轉(zhuǎn)身就以北戎的身份來打草谷,這樣的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屢見不鮮。楊海林聽了,只是驚,卻不異。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皺起眉,“怎么之前沒和我們說!”
    善桐看了看楊海林,又看了看族長,聲若蚊蚋,“我也沒聽明白,其實他們說不說突厥話也不算什么,反正都是大馬賊……一色都帶著的是火銃呢。”
    這是以退為進,巧妙地又凸顯了馬賊群的武力,還是小姑娘真的只是一時疏忽,眾人自然已經(jīng)是懶得去分辨了。楊海林又低頭盤算了片刻,征詢了父親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最是難過了……我看從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練起來吧!說不得,大家都減省些,就是餓著肚子,也把這個難關熬過去再說了。”
    于是進了二月,村里家家戶戶都出了青壯,起了村兵,由那十一個許家的鐵衛(wèi)領著操練了幾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流民們都驅(qū)散開來,又把一冬倒斃的饑民們草草安葬。又把村墻上的冰給預先鑿落了,免得到時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蝕木頭。——卻并不曾隨著天氣的和暖,將村墻拆卸收藏,反而依舊保持了這樣一座堡壘,此后日日上夜,也是一樣太陽落山就不許進出。只是這一遭進出的人也少多了:天氣一暖,道上就更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楊家村已經(jīng)不是以往那樂善好施的名門望族,依然不斷有饑民懷抱僥幸過來試探,從他們口中,村民陸陸續(xù)續(xù)便知道了:前線戰(zhàn)事時斷時續(xù),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太平,甘肅那邊似乎已經(jīng)要亂起來了——實在是餓死人,能吃的全吃光了……就是種糧都絕了,流民們?nèi)窟M陜西來,陜西又偏偏也沒有糧食,路上亂得太過分,已經(jīng)有人賣兒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楊家村的日子也不好過,從組村兵起,族長就聯(lián)合耆宿們,進各戶收繳糧食,言明是宗房‘借’的,實則是將各房的糧庫都打掃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爺、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幫廚,做起了大鍋飯。要緊著村兵們先吃,女眷們落得著的就少得多了,一般的老弱一頓就是一個饅頭,除非家里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許開小灶。
    小五房更是嚴格地執(zhí)行了這個規(guī)矩,因為三老爺、四老爺年紀都上三十,未能入選村兵,善梧等小一輩的年紀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時竟也不分主仆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連王氏都是一頓一個饅頭。好在小五房窖藏多的,三不五時,還能借給老太太做飯的名義,多炒幾個菜,大家也算是開過葷了。
    如此進了三月,廚房里出來的饅頭漸漸是越來越小,卻是誰都沒有抱怨……自從開春以來,一滴雨都沒下,麥苗簡直都要蔫了,宗房在這個時候把糧食扣得緊一些,大家心里都能諒解的。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來,三老爺那天還開玩笑,說自己,“還怕中年發(fā)福,經(jīng)過這一番,倒是又精干起來了。”
    他沒有說錯,顯著地精干起來的不但有他,還有善榆、善梧,這兩兄弟作為小五房僅剩的男丁,雖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無的照料,因身體長得實在快,兩兄弟都有些頭重腳輕的意思,伸出手來,手腕上連一點多余的肉都沒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嘆氣,又安排王氏,“讓老三和老四暫且在老三院子里歇著,你們搬進祖屋來住,家里人少了,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照應。”
    王氏心知肚明:住在一塊,多少能省幾個服侍的人手,二房從京城里帶回來的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幾個,省一點口糧給孫子們吃了。
    她就給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領神會,等沒人的時候,她給祖母伺候水煙,“其實人多人少,不差那一個饅頭,這時候攆人走,傳出去實在是太難聽了……”
    老太太聽了就直嘆氣,一袋煙抽到了盡頭,還含著煙嘴吧嗒了許久,才不舍地放開了:糧價飛漲帶動物價飛漲,道路上又極不太平,小小的煙葉,都已經(jīng)翻了十多倍的價錢,老人家又舍不得銀子,如今就連青條,都要省著抽了。
    到了三月底,再沒人埋怨村兵耗費糧食了,大家都夸老太太,“還是您有遠見,這十一個鐵衛(wèi),留得好!”
    畢竟是經(jīng)過戰(zhàn)場的鐵血將士,雖然不過十一人,雖然在楊家村里耽擱了一年多,但一身的工夫,這十一位軍爺是一點都沒有擱下,平日里操練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并且行動有條有理,遠比村人們自己沒頭沒腦的瞎鬧,要有章法得多。饑民們沖擊了幾次村墻,都被趕散了,又因為周圍的野草菜根都要被挖盡了,終于悻悻然散開,村外丟了十余具尸體,也無人去管。村里婦孺?zhèn)冇侄嗔诵禄钣嫞簽榇灞鴤兛p制幾件厚實的板甲,又要輪班為他們送飯。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議,“我老了,三妞又還小,且還笨手笨腳的,你到底是個誥命,家里的事也要你來做主……打發(fā)姨娘們跟著幫一把手吧?”
    王氏卻道,“畢竟都是正妻,單單打發(fā)她們過去,多少透了輕浮,還是我?guī)е笠棠锇兹绽镞^去幫一把,家里的事,就要娘多照應了。”
    幾個月艱難的光景,一家人看誰都是親切的,就是三老爺和四老爺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說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賞捺下,卻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還是你懂事——家里的事,就交給我吧。”
    王氏就帶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歸地縫板甲、削木棍,幫著下廚……雖然是四品誥命夫人,但沒幾天也就累得顧不上儀表,一眼看去,說是村婦也并不出奇。望江、張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請王氏回來休息,她們愿意過去幫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這不是擺架子自重身份的時候,村里人應當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別人你是富戶,人家就越看你不順……”
    善桐聽見,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過午飯,她主動提出,“我也過去幫著干點雜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么樣子了!你只管寫你的字,繡你的花去,十二三歲的孩子,別跟著添亂。”
    隨著局面越來越緊張,老太太的脾氣反而越來越好,也愿意同孫女說說笑笑的了,這啐一口只是在和她玩鬧,老人家沒有認真生氣。
    善桐卻覺得這虛假的歡笑實在很心酸,她倒寧愿祖母還是那不怒而威,心機深沉如海的樣子,對自己永遠都帶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現(xiàn)在一樣,放下架子親自來哄自己開心。雖說和氣了,但怎么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沖祖母扮了個鬼臉,轉(zhuǎn)身噔噔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沒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鵬叔這個病人在,倒是沒能斷了爐火,海鵬嬸見到她就要塞給她一點吃的,小姑娘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還是一轉(zhuǎn)腳跟,回了二房的新住處。
    才一進屋子,就聽到二姨娘暫住的后罩房里傳來了男人的聲音:一家人都棲身于小院子里,王氏帶了女兒住上房,兩個兒子東西廂地住著,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在低矮愀仄的南罩房里了。
    “你拿著!”二姨娘說話的聲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飽了沒飽,塞懷里!”
    她一邊說,一邊就有人推門出來,倒和善桐打了個照臉——善梧沖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輕聲道,“三妞妞來了——給,得了閑你當零嘴兒吃吧。”
    說著,就將手里的一包拿手絹包得好好的物事塞到了善桐手里,自己轉(zhuǎn)過身去出了院門,越走越急,很快就不見了人影。善桐怔在當?shù)兀冒肷尾排み^頭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對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諱地沖她翻了個白眼,怒氣沖沖地猛然合上窗門,善桐卻還能隔著窗子,聽見她責罵大椿,“死丫頭,越來越?jīng)]眼色了!說!你干什么呢!又偷吃!又偷吃!”
    沒能送走善梧,對二姨娘來說始終是個很大的打擊。老太太的冷遇,或者更加劇了她的失意,或者接連耐了這樣久半饑不飽的日子,也實在是讓她心緒不佳,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眼下是連指桑罵槐,罵善桐偷吃的話,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么,善桐卻再沒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反而多添了幾許悵然,她垂下頭來,細細地解開了手絹上的小結(jié),揭開一看時:卻是滿滿一包泛黃的豬油渣。再仔細聞了聞,還能聞見隱隱的香氣。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對善梧始終是一心一意,無可指摘。
    善桐的眉頭卻深深地擰了起來,她又看了看后罩房的窗戶,這才沉吟著進了里屋,又盤算了一會,心中委實是難以決斷,可想到善梧臉上說不出的難堪,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起身打發(fā)六州,“去把大椿叫進來說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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