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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抬頭

    老太太出了神,屋內(nèi)一時就無人說話,善榴唇邊噙著一絲淡淡的笑,低頭用了一口茶,在心底盤算了片刻,就聽得善桐脆生生地問,“祖母,咱再來一筒?”
    老太太頓時就笑了,“傻丫頭,水煙雖然是好東西,可傻抽傻抽那也不行。你擱一邊吧,別亂捅煙道了,免得煙油沾了一身。”
    善桐就傻笑著把水煙筒擱到了一邊,又拿起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老太太愜意地哼了一聲,又抬起眼來,笑著向善榴道,“我尋常是不夸人的,不過三妞這孩子,真不怨我偏疼,家里孫輩這么多,也就是她最有孝心,最惦記著伺候我了。”
    夸了善桐一句,氣氛頓時就活泛了起來,三老爺欠了欠身,笑著道,“可不是?我前兒還和慕容氏說,等開了春,四妞身子好了,就讓她多和三妞來往,也學(xué)學(xué)三妞的機(jī)靈孝順。”
    善桐紅著臉笑道,“人家哪有這么好!”又一頭鉆到祖母懷里撒了半天的嬌,老太太才握著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別鬧騰了,你這折騰得我老婆子骨頭疼——三妞,你說一說,咱們不和老七房打交道,還有什么別的用意么?”
    她這一問,倒是把善榴問醒了,她扇了扇睫毛,心中倒不禁有了一絲悔意:早想到這里,今早就不上巴掌了……
    可一想到老七房三爺那憊懶無賴的樣子,又覺得自己這兩巴掌打得的確痛快,眉宇間倒掛起了一絲倔強(qiáng),一時咬著唇,并沒有說話。
    善桐連剛才那打狗看主人的問題都不能答,如今老太太天外飛來一筆,她如何想得出來?自然是搜索枯腸也無法作答,期期艾艾了半晌,又望向姐姐。
    善榴便平靜地道,“老七房雖然窮,但人口多,要竄是非,也竄得快。眼看著西北來的借糧使者就要到了,這件事雖然是族里的大事,但也和我們小五房密切相關(guān)。爹人就在前線為糧草發(fā)愁,我們不好扯他的后腿……要是把老七房往死里得罪了,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的人,認(rèn)真和咱們過不去,光是在借糧上,就能鬧出好大的風(fēng)波。”
    善桐恍然大悟,只覺得心頭又一重迷霧被善榴一語點(diǎn)破,眼前頓時就敞亮了開來:為什么老七房的溫三爺幾次上門找十三房的樂子,祖母人就在隔鄰卻并不開聲,一反從前嫉惡如仇的性子。而母親在知道自己和善溫的沖突之后,也沒有進(jìn)一步對老七房施壓的樣子。甚至今早被人把大糞都潑到門口了,也不曾暴跳如雷……
    她才要說話,三老爺已是笑道,“大姑娘真是蘭心蕙質(zhì),你這一席話,倒是把三叔都說得豁然開朗起來!”
    老太太看了三老爺一眼,不輕不重地道,“這么簡單的道理,你是真想不透?怕是只惦記著你的戲,根本就沒往深里想吧。”
    見三老爺面露愧色不敢說話,又掃了兩個孫女一眼,見孫女兒們面露尷尬之色,善桐更是沖著善榴直使眼色,似乎正在請示姐姐是否應(yīng)該起身回避,老太太又嘆了口氣,“家里的事,你好歹也上點(diǎn)心,別老讓你媳婦一個人忙里忙外的操持……今晚和宗房老四說話的時候,口氣別太硬,卻也不能軟。”
    點(diǎn)了一句,就也不再往下繼續(xù)這個話題。她的語氣變得更冷了一些,輕輕地磕了磕水煙袋,又森然道,“咱們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人敢這樣欺負(fù)到我們頭上來。老七房是當(dāng)我老得不像話,竟怕起事來了?——你不要把話說死,就讓宗房老四先把這事壓一壓。等明年開春緩出手來,再從容收拾善溫那不成器的東西。”
    三老爺面色一正,肅然道,“是,娘的吩咐,兒子記下了。”
    他見母親再沒有話,便小心地站起身來告退,“那兒子就先下去,母親要想起什么,再叫兒子過來吩咐——”
    老太太嗯了一聲,揮了揮手,便閉上眼不再說話。三老爺又沖善榴一點(diǎn)頭,同善桐擠了擠眼睛,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屋內(nèi)一下就靜了下來,善桐見善榴泰然自若,并無告辭的意思,心中又有些好奇,又有些著急:雖然今天祖母似乎轉(zhuǎn)了性子,但幾次也都沒有給大姐什么好臉。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今天的事兒,能在祖母心中稍微扭轉(zhuǎn)印象已經(jīng)是幸事了,想要一夕之間扭轉(zhuǎn)在祖母心里的印象,只怕就太冒進(jìn)了些。
    她給善榴使了好幾個眼色,善榴都微微搖頭不予搭理。善桐也只好安靜下來,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擔(dān)心,就不知道大姐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不過她一心二用,手底下捶背的節(jié)奏卻是絲毫不亂,老太太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也不睜眼,就這么懶懶地道。“今兒我們家大姑娘出風(fēng)頭了……十六歲的人了,這樣上去扇人耳光,也不嫌跌分?”
    這話一出,善桐倒是放心了:老人家慣于拿捏小輩,欲揚(yáng)先抑,這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上回自己都能夠度過這一番試探,更別說大姐了。
    果然,善榴的語氣依然不卑不亢,“這一番是孫女兒沖動冒進(jìn)了。不過弟妹們都小,一時大意身邊也沒有能說話的底下人,孫女兒又實(shí)在懶得和那樣的人拌嘴,反而顯得自己是個市井潑婦只會逞口舌工夫。如若不理會呢,又覺得人家都欺負(fù)到門口了,甚至犯了事還不走,要在巷口看著我們的反應(yīng)……這也太欺人太甚,太可惡了。讓底下人去應(yīng)對呢,人家又說我們仗勢欺人,落了話柄了。不如摔兩耳光拉倒。他就是要認(rèn)真鬧起來,那也沒賬。”
    堂堂男兒,因?yàn)樾袆虞p薄著了族妹幾耳光,這事就算以善溫?zé)o賴的身份,說出去也實(shí)在是丟人了。老太太再嚴(yán)肅,唇邊不禁也微微蘊(yùn)起了笑意,她又在心底回味著善榴的表情——方才問善桐的時候,自己是早就已經(jīng)把善榴的神態(tài)給看在了眼底。
    沒想到這丫頭雖然在京城養(yǎng)了一身的嬌小姐做派,談吐更從她母親那里學(xué)出了一派福建人的軟和,骨子里居然還真有些西北兒女的硬朗。
    這樣的孩子,倒是值得自己出面說一門親事的,最好是說在西北,說個體面些的夫家,將來榆哥要是受到兄弟……族人的排擠,大姑奶奶出面說話,那是天經(jīng)地義。善桐畢竟還是小姑奶奶了,再說年紀(jì)又小,將來歸宿何方,還是說不定的事……
    老太太心中是早已經(jīng)思忖開了,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嗯了一聲,又道,“這件事鬧出來,你娘只怕是要嫌你不夠嫻靜了。你怕不怕?”
    善榴并沒有被老太太的話嚇住,她似乎是早就考慮過了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道,“事急從權(quán),孫女兒也這么大了,娘就是心里不痛快,也不過是說幾句罷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她的語氣只是溫和了一點(diǎn),但就是這一點(diǎn)微妙的變化,也被善桐和善榴同時捕捉到了。“嗯,還當(dāng)你有勇無謀,兩巴掌只是圖個痛快。既然前因后果心里都盤算明白了,那也沒什么好說。以后出入還是小心注意,三妞她們還是孩子,不比你到底大了。沒事還是在家多做做針線,別外出走動了。”
    這還是老太太第一次含蓄地夸了善榴,雖然這褒中還帶了貶,但畢竟要比從前隨口一句話,都能引來一個硬釘子要好得多。善榴微微地笑了,她就站起身來向老太太告辭,“出來這半日,眼看著快中午,娘應(yīng)該也回家了。村子里閑話傳得快……”
    善桐也插嘴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到晚都做些什么,閑話傳得比人腿還快!活像是沒個別的事了,就指著閑話活著!”
    老太太哈哈大笑,“農(nóng)閑時分,可不是就沒有別的事了?等開春下了田,想傳都找不到人來傳了。”
    她揮揮手,又趕善桐,“今兒我們吃羊雜,你不是一聞到羊腸的味道就要吐?回去和你娘吃吧,到晚上再過來喝牛肉湯。”
    善桐果然色變,忙牽著善榆的手出了屋子,口中猶自道,“哎呀,我想到羊腸就一陣惡心,大姐吃過沒有?愛吃的人都說還吃呢,我是一聞到那味兒就想吐——”
    兩姐妹就一路閑話,出了院子沒多久,張看便迎頭接了過來,笑道,“剛把幾個少爺送回家——”
    這一次回家的路上,就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依稀可聞議論,“別看生得俏,潑辣著呢!兩巴掌,老七房的老三都被扇到地上……”
    “嘖嘖,別看是官家小姐,到底還是像她姆姆,一朵帶刺兒的玫瑰花……”
    善桐不禁皺起眉頭,見姐姐面容恬靜,她卻也不敢說話,進(jìn)了院子才抱怨,“哼,從前居然也不覺得——村子里怎么這么多長舌婦!”
    “從前你還小,哪里懂得這些。”善榴不以為意,一邊走一邊說,“其實(shí)走到哪里也都一個樣,在京城的時候你是不知道,那些個官宦夫人聚在一起,又何嘗不是東家長西家短的……”
    說話間,姐妹倆已經(jīng)掀簾子進(jìn)了里屋,果然見到王氏正在屏風(fēng)后脫外衣?lián)Q家常穿的夾襖,善桐想到祖母所說‘這一次回去,你娘肯定是要說你的’,不禁又擔(dān)心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想善榴卻是泰然自若,非但如此,甚至還笑靨如花地主動到王氏跟前,和她耳語了幾句。
    王氏臉上頓時露出了興味的笑,這位貴婦之前雖然說不上是一臉的官司,但也是滿身的疲憊風(fēng)塵,聽了善榴的幾句話,所有疲憊竟似乎一掃而空,她親昵地頂了頂善榴的額角,嗔怪地道,“真是個小鬼靈精,逮著機(jī)會就順著桿子往上爬。你娘在你這個年紀(jì),也沒有你這樣的手段!”
    雖然是責(zé)怪,但這責(zé)怪里竟分明帶了無限的贊賞。
    善桐一下就呆住了,她張大嘴,傻乎乎地看著母親與姐姐,猛地一下回過神來,又急著追問,“什么手段什么手段,姐姐你——可我們今兒一直在一塊的呀……”
    王氏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被善桐逗笑,善榴親熱地捏了捏妹妹的鼻頭,笑道,“就不告訴你,三妞自個兒琢磨去吧。”
    一邊又和母親道,“祖母說,今兒那邊吃羊雜湯,怕妞妞兒見了羊腸要嘔,就打發(fā)她回來吃飯……”
    母女三人正嘮嗑家常時,二姨娘忽然掀簾子進(jìn)了里屋,三人倒都是一怔:二姨娘那天吃了老太太的排頭,倒是稍停多了,卻也很少進(jìn)主屋來服侍王氏。
    “太太。”二姨娘卻是不管不顧,一臉的著急,“剛才大椿看著榆哥、梧哥哥倆和三房的善柏一道,往村外頭去了。臉上神色都不大對呢,她多問了一句,問去干嘛,榆哥說——說——說要給大姑娘出氣去!”
    不要說善桐善榴,就是王氏一下都站直了身子,一疊聲追問,“叫人去追了沒有哇?”
    她一面說一面就叫望江,望江忙進(jìn)來回道,“剛才大椿過來找我,我已經(jīng)趕著打發(fā)張看去了。”
    王氏聽說,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二姨娘卻猶自操心,她轉(zhuǎn)著眼珠子又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就道,“不成,太太,我這還是得去看看!”一邊說,一邊擼袖子就往外走。
    善桐本來對她殊乏好感,此時倒是有了幾分同病相憐——她也很想去湊這個熱鬧,可還沒動彈,王氏就蹙眉道,“我們這樣人家的姨太太,等閑有出門的沒有?”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二姨娘卻一下似乎被打蔫了,她精致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少許猶豫,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扭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在京城多少人壓在頭上,咱們也沒有這樣丟人過。太太啊,人家是都欺負(fù)上門來啦,這您還不出面,往后在村里還抬得起頭來嗎?”
    再粗俗的姨太太,都有討著人喜歡的時候。這想法一下就竄到了善桐心底:從前看二姨娘,覺得她俗不可耐,又妄自尊大,自私傲慢。真是怎么看怎么討人嫌,她甚至于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是怎么生下梧哥的。可今日里看,她雖然粗俗,但這潑辣刻薄用到家外,就是精明強(qiáng)干,雖說這精明強(qiáng)干始終帶了幾分市井,但也要比家里大人們那老謀深算的所謂溫吞水,來得更討人喜歡得多。
    忽然間,善桐的思緒飄了開去,似乎又一片迷霧,從她眼前緩緩地揭開了。她一下就明白了姐姐今早為什么作風(fēng)丕變,一下就爽快地甩了老七房溫三爺兩個耳刮子,而母親又為什么這樣欣喜地夸獎大姐‘才露了一絲破綻,你就順著桿兒往上爬’……</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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