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朗星稀。</br> 瀑布直墜而下,落在長滿青苔的巖石上濺起一片片水霧。</br> 站在寒潭旁的青衣人，身上如同攏著一層云霧，朦朧如天上人。</br> 萬俟疑抬眼望去,愈發覺得想將自己溺斃在這汪水中。</br> 方才，他都干了些什么？怎么，怎么能那樣對程前輩？</br> 越回憶，萬俟疑越覺得天崩地裂，他,他居然纏著程前輩，把曾經心里想過的稱呼都喊了出來。</br> 并且，他還拉著程前輩的手，去摸，去摸……</br> 萬俟疑腦中混亂無比,只覺得渾身發燙,從臉頰蔓延至全身上下，尤其是那些被黑色紋路覆蓋的部分,更是如同被火焰灼燒一般。</br> 痛。</br> 且燙得人神魂不清。</br> 站在岸上的程沐筠,察覺出不對來。他見萬俟疑皮膚之上泛起層層紅色,左臉上的黑色紋路更是如同活了過來一般。</br> 這是，在情緒激蕩之下完全激活的龍氣？</br> 他顧不得太多,直接跳下寒潭。</br> 一把拉過萬俟疑,就去探對方的丹田，果然，渾身的經脈都在沸騰,所有龍氣在這瞬間解除了封印，四處沖撞。</br> 他低聲道：“屏氣凝神，氣沉丹田,運轉心法。”</br> 萬俟疑下意識照做。</br> 此處寒潭之中，水并不深，坐下之后也只堪堪到了他的胸口處。</br> 正好是適合化用龍氣的地方，時機成熟，與其壓制，不如徹底馴服。想到這里，程沐筠同樣盤腿坐下，手抵在了萬俟疑后心出，引導他運轉心法。</br> 不過是比原本的時間提早些許，無妨。</br> 一切順利，兩個時辰過后，萬俟疑睜開了眼睛。</br> 世界萬物在他眼中，皆變得無比清明，神魂似乎能聽聞周遭一切生物的呼吸之聲。</br> 然而，此時此刻，這些在萬俟疑心中并不重要。</br> 神智徹底清明之后，他想的事情只有一件。</br> 萬俟疑猛地轉身，對上身后人的眼，急忙解釋道：“程前輩，方才的事情，您千萬不要往心里去，都是我糊涂了，你是我最敬重的人，如同父親一般的存在。”</br> 程沐筠本還想問對方徹底化用龍氣之后的感受，沒想到當頭來了這么一番話。</br> 他差點沒被氣笑了，倒是沒想到這萬俟疑初心不變，一心只想認自己當爹。</br> 當就當吧，往后別后悔就行。</br> 程沐筠忽然溫柔一笑，開解道：“無妨，龍氣本，你那是在龍氣和藥物的雙重影響下才做出那等不理智行為，我不會計較。”</br> 萬俟疑抬頭，對上程沐筠的眼睛，心中雜亂的念頭頓時無影無蹤。程前輩并不計較，真是太好了。</br> 或許是藥效還沒徹底消除，萬俟疑滿腔沖動，化作無可排解的紛亂情緒。</br> 在無數情緒激蕩之下，他再次問出了那句話，“程前輩，我，我能喚你一聲父親嗎？”</br> 沒想到，這一次，程沐筠卻是頷首道：“好。”</br> 萬俟疑心中一喜，“父……”可不知為何，這個稱呼在喉頭滾了一滾，最終還是咽回到腹中。</br> 程沐筠火上澆油，微笑著問：“怎么？”</br> 萬俟疑低頭去看水面，卻就月色明亮，他的臉倒映在水面之上，白璧無瑕，讓他覺得有幾分陌生起來。</br> 他愣愣看了幾眼，又抬頭對上程沐筠的眼睛，“程前輩，我，我臉上的花紋怎么？”</br> “龍氣已經悉數化用，不僅是你臉上，身上的花紋也沒了。”</br> 程沐筠知曉萬俟疑因臉上的黑色花紋遭遇太多苦楚，雖表面不在意，實際上卻依舊受其影響深重。</br> 如今花紋終于消失，他大概會覺得極為欣喜，只是在離開東澤國之前，還是要設法遮掩一二，避免中途生變。</br> 程沐筠還在揣摩怎么同萬俟疑說此事，就聽對面少年輕聲問了句，“你覺得好看嗎？”</br> 程沐筠微微一愣，對上萬俟疑的眼睛，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尋求肯定？他坦然點頭，“好看。”</br> 這并非是安撫之言，萬俟疑本就生得極好，臉上有紋路之時，也頂多只能說一句令人望之生怖。</br> 丑陋卻是算不上的，如今更是皎皎如月般清冷俊美，令人望之忘俗。</br> “比，比陶寧好看嗎？”</br> “？”程沐筠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么回答，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把孩子給養歪了。萬俟疑可是踏著萬骨登上大陸之巔的人，此時竟會跟陶寧比美？</br> “自是比他好看。”</br> 萬俟疑：“那，以后只讓你看好不好？我，我不想被其他人看到我的樣子。”</br> 要求奇怪，卻恰好符合程沐筠此時的心意，他順水推舟，“好，此時在東澤國，的確不能太過張揚，不如我以特殊藥汁，為你在臉上繪制紋路。”</br> “好。”萬俟疑二話不說，起身到了岸邊，褪下了上身濕漉漉的外衣。</br> 程沐筠手掌一翻，便取出一支細細的毛筆和特殊藥汁。</br> 他提筆，正要落下之時，又聽萬俟疑問了一句，“前輩，你……記得那些紋路的樣子嗎？”</br> 程沐筠手指穩穩落下，沒有半分猶豫，“這幾年幾乎是日日觀摩，又怎會記不住，你也太小看我了。”</br> 萬俟疑心中微微泛起些喜悅來，果然，程沐筠完全不介意之前那些丑陋無比的紋路，如他介意，又怎會記得如此清晰。</br> 程前輩，程沐筠，才是真正看著他的，獨一無二的存在。</br> 一炷香過后，一切紋路繪制完畢，和此前一般無二。</br> 萬俟疑睜開眼睛，第一個舉動卻不是去看臉上的紋路，而是開口道：“前輩，既然我變好看了，那你能不能不看陶寧？他平日最愛憑借那張臉在外招蜂引蝶，不安分的。”</br> 程沐筠聽得莫名其妙，這都什么跟什么，他皺眉道，“你為何如此在意外貌之事？陶寧長得好不好看，又與我有和關系？”</br> 萬俟疑：“程前輩如不是喜歡陶寧的外貌，那為何又如此護持著他，甚至欺騙我說玉佩中有他的精血呢？”</br> 啊，這。這孩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心照不宣。</br> 居然直接揭穿，這讓程沐筠很尷尬，他本還想著今夜將此事糊弄過去，之后回到</br> 沒想到，萬俟疑竟然才化用了全部龍氣，此時就發現了玉佩的秘密，甚至還問出口來。</br> 程沐筠心思急轉，又聽萬俟疑又接了一句。</br> “或者，是因為更喜愛如他那般性子的人？”</br> 這話語之中的酸意幾乎要滿溢出來，程沐筠下意識搖頭，“并非如此。”</br> 萬俟疑此人生性多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與其隱瞞，不如坦誠。m.</br> 程沐筠直言：“我算過一卦，陶寧此人同之后是否能尋得合適的身體大有關系，他不能死。”</br> 這并非是欺騙，從劇本中的劇情看來，的確如此。</br> 反正如今他的身份是上界殘魂，能知道些玄之又玄的命運糾纏前因后果什么的也很正常。</br> 程沐筠一點也沒有忽悠小孩子的心理負擔。</br> 萬俟疑聽到這里，皺眉道：“也罷，今日這事我算是因禍得福，如他以后不再糾纏，那我便不在對他動手。”</br> 他著實不明白，陶寧為何要對自己下藥。</br> 要說陶寧對他有什么喜愛之意，萬俟疑是不信的。他從陶寧的眼中，只能看到滿滿的企圖。</br> 再加上曾經那四年的傷害和虐待，萬俟疑不相信一個本性惡毒的人會因為撞了頭就忽然變成什么善人。</br> 他必定有什么企圖，并且是從自己身上才能得到的企圖。</br> 萬俟疑的目光落在程沐筠身上，他身無長物，最珍貴的便只有眼前這人。難道，那陶寧是自己無法認主打開玉佩，這才把心思動到了他的身上？</br> “好了，該回去了。”</br> 萬俟疑正在沉思，忽然覺得腰間攬過一只手，隨后便是周身空氣一輕。</br> 兩人瞬息之間便回到此前的地方，陶寧還暈在床上。</br> 程沐筠走過去，在陶寧額前一抹，“我施了個術，他只會以為喝酒之后醉倒，明日你不要露了馬腳。”</br> “好。”</br> “還有……。”程沐筠一句話未說完，身影陡然消失，地上只留下一尊巴掌大的玉雕娃娃。</br> 萬俟疑頭腦一片空白，捏著玉佩就問：“前輩！前輩，你還好吧？”</br> 過了片刻，玉佩之中有聲音傳來，“行了，別喊了，那傀儡娃娃受不住了而已，你自己善后，不要打擾我休息了。”</br> 萬俟疑這才放心下來，走過去彎腰拾起那尊小小的玉雕，小心收到衣襟之中。隨后，他便轉身離開了陶寧的寢殿，沒有多看一眼。</br> 萬俟疑生辰過后三天，北川國傳來消息。</br> 北川王，崩。</br> 聽聞消息之后，萬俟疑在屋外的小院坐了幾個時辰。</br> 他握著玉佩，垂下眼睛，表情很是復雜。</br> 就在此時，門被砰的一聲推開，陶寧走了進來。</br> 萬俟疑手指微微一動，抬頭道：“小殿下，可是有什么事？”</br> 此時已經夜深，并非是合適的訪友時間。</br> 陶寧的想法卻不太一樣。</br> 他記得在原著之中，萬俟疑對于父親這個角色還是有不少孺慕之情的。北川王駕崩的消息傳來的那日，萬俟疑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br> 上一回，他二哥給的秘藥，什么作用都沒有起，直接就兩人醉倒睡了過去。</br> 現在離萬俟疑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陶寧夜夜做噩夢，夢中皆是各種慘死的樣子。</br> 不行。</br> 絕對不行。</br> 不管如何，他都要跟著萬俟疑離開東澤國。</br> 而今夜，就是再次拉近彼此距離的機會。</br> 陶寧覺得，人在最脆弱的時候，有唯一的朋友陪著，這段回憶必定會是刻骨銘心的。</br> 他笑了笑，走過去坐下，“我陪你呆一會。”然后便安靜地陪著萬俟疑坐著，準備當一個稱職的傾聽者。</br> 不想，萬俟疑一直沒有開口。</br> 凳子很硬，院子里的風有點涼。</br> 陶寧覺得有點煎熬。</br> “小殿下。”萬俟疑終于開口，聲音微微有些沙啞。</br> 陶寧充滿期待地抬頭看了過去。</br> “更深露重，你不歇息嗎？”</br> 陶寧搖頭，露出個體貼的微笑，“我不累，我陪著你。”</br> 不想，萬俟疑起身，道：“抱歉，明日事多，我先去睡了。”</br> 說完，他轉身進了房間。</br> 陶寧還聽到了插上門閂的聲音，頓時更加茫然了，說好的心情復雜呢，不是對父親還是有孺慕之情的嗎？</br> 喂，你爹沒了啊，你就這么回去睡覺了？</br> 說好的在院中呆坐一夜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